童贯静静地听着,脸上如同戴了一张白玉面具,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有那戴着扳指的手指,偶尔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一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
待西门庆涕泪交加地说完,整个人几乎虚脱,瘫软在地,只剩下胸膛剧烈起伏。
童贯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寂静对西门庆而言,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童贯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你倒是个机灵的,也知道怕。看在你尚算坦诚的份上……”
西门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夫可以暂且留你一条狗命。”
西门庆如同听到了仙音,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连忙又要磕头。
“但是,”童贯话锋一转,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再次割在西门庆脸上。
“你要替老夫办几件事。办好了,之前种种,老夫或可既往不咎。办不好,或敢阳奉阴违……”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杀意,让西门庆瞬间如坠冰窟,连忙表忠心:
“大人请吩咐!小人愿为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童贯微微颔首,伸出第一根手指:“第一,秀儿年轻,不谙世事,被你巧言所惑。你要想办法,让她对你彻底死心,安安分分待在闺中,准备风风光光地嫁入蔡府。”
“此事若成,才算你戴罪立功的第一步。你可能做到?”
西门庆心中凛然,这是要他亲手斩断与童娇秀的情丝,还要做得不留后患!
他瞥了一眼旁边泪眼婆娑的童娇秀,心中一横,连忙应下。
“小人明白!小人定会……定会好好劝说小姐,让她以大局为重,以童、蔡两家的声誉为重!绝不敢再耽误小姐前程!”
“很好。”童贯对他的识趣似乎还算满意,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你既与那梁山泊多次打交道,对其内部情况、头领性情、兵力部署,乃至……他们弄出来的那些水泥、琉璃、香玉皂、仙人醉等新奇物事的来源、工匠、工艺,想必有所了解?”
听到童贯提及梁山的技术和产品,西门庆心中猛地一亮,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他立刻明白了童贯的真正意图——这位权宦看上了梁山的技术和财富!
他连忙抓住这个机会,极力表现自己的价值。
“是是是!大人明察秋毫!小人在曾头市时,与梁山多次交锋,对其几个主要头领如林冲、鲁智深、武松等人的武艺性情,以及那王伦的用兵诡诈,都深有体会!”
“至于那些水泥、琉璃等物,小人虽不知其具体制法,但也曾留意其运输渠道和使用情况!小人愿为大人耳目,仔细打探!”
童贯那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精光。
他位高权重,自然听说过梁山出产的这些奇物,尤其是那坚硬胜过青石的水泥和透亮胜似水晶的琉璃,连官家都曾好奇询问。
他本人也对这背后的巨大利益和战略价值垂涎已久,只是苦于无法插手。
如今这个西门庆,熟悉梁山,又有点小聪明,更重要的是性命完全捏在自己手里,正是一个绝佳的探子和可以利用的棋子。
“嗯。”童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那你就替老夫留心他们在京中的动向,尤其是这些物事的销售网络、工匠来源。”
“若能探听到配方下落,或是设法弄到几个关键工匠……老夫,不吝重赏。”
“小人定当竭尽全力,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西门庆心中狂喜,这非但不是死局,反而是一个攀上高枝、摆脱目前困境的天赐良机!
“记住你说的话。”童贯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西门庆,如同看着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虫子。
“今日之事,若有半句泄露,你知道后果。以后如何联系,自会有人告知于你。现在,去跟秀儿把该说的话说清楚。”
说完,童贯不再多看他们一眼,在一众精悍护卫的无声簇拥下,拂袖转身,径直离开了这座差点成为西门庆葬身之地的小院。
院子里,只剩下失魂落魄的西门庆、悲痛欲绝的童娇秀以及那几个如同木雕泥塑般的看守婆子。
童娇秀见父亲离去,立刻挣脱婆子的束缚,扑到西门庆面前,抓住他的衣袖,泪如雨下。
“庆郎!我爹他……他会不会杀了你?我们怎么办?”
西门庆此刻心中已定,戏精瞬间附体。
他脸上露出极端痛苦、挣扎、却又不得不忍痛割爱的表情,反手握住童娇秀那依旧柔腻的手,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无奈”与“深情”:
“娇秀……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童大人说得对,我这样一个身负阴毒、朝不保夕的落魄之人,如何配得上你?蔡府门第高贵,蔡公子才是你的良配,你嫁过去,一生荣华富贵,平安顺遂,我才能安心……”
他按照童贯的要求,开始深情并茂地表演“为爱放手”的苦情戏码,言语间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为了所爱之人幸福而甘愿牺牲的伟大情圣,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与即将摆脱麻烦的轻松。
童娇秀被他这番“发自肺腑”的言辞所惑,看着他“痛苦”而“隐忍”的模样,信以为真,只觉得肝肠寸断,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最终,她在他“深情”而“理智”的反复劝说下,渐渐接受了这“命运的安排”,只是哭道。
“庆郎……我……我此生心里只你一人……”
西门庆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悲痛”,又“叮嘱”了她许多“保重”、“忘了我”之类的话,这才在婆子的“护送”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院。
当他终于踏出那扇险些成为鬼门关的木门,重新站在喧嚣的街巷上时,午后的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攀上高枝的狂喜,很快取代了恐惧。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院门,眼神变得幽深而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