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擦拭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孙二娘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又飞快地扫了一眼街上,含糊地应道。
“嫂……嫂子,京城嘛,大户人家多,女眷身子娇贵……也、也正常吧……”
“正常?”孙二娘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眼神锐利起来。
“俺看他每次回来,那眼神都不一样!像是偷了腥的猫!”
她猛地站起身,将药杵往旁边一扔。
“你去,悄悄跟上去看看!俺倒要瞧瞧,是哪家的‘贵人’,这般使唤俺的男人!”
张青面露难色,但在孙二娘逼视的目光下,只得应了一声,摘下围裙,压低斗笠,快步融入了街道的人流之中。
西门庆却对此浑然不觉。他怀揣着那包作为借口的草药,脚步轻快,心中盘算着如何趁今日相会,再向童娇秀讨要些实在的好处,或者催问一下官职的事情。
他仿佛已经嗅到了权势的味道,看到了摆脱眼下困境的曙光,却不知,身后的阴影里,一双充满怀疑和煞气的眼睛,已经悄然盯上了他。
西门庆熟门熟路地来到那条僻静的巷子,停在童娇秀为了方便与他私会,暗中租下的一处小巧院落前。
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他便按照约定好的“三长两短”节奏,轻轻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然而,门“吱呀”一声打开的刹那,西门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头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
开门的并非往日那个眉眼灵动、对他已颇为熟稔的俏丫鬟莲儿,而是一个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身着寻常青色便服却难掩精悍之气的陌生汉子。
那汉子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散发出一股久经沙场或常年缉捕才会有的肃杀气息。
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紧了西门庆的心脏,他强自镇定,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试图维持送药人的身份:
“这位大哥,小人是‘保安堂’药铺的,来给府上小姐送定好的药材……”
那汉子根本不容他说完,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右手如同铁钳般倏地探出,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扣住了西门庆的手腕!
一股巨大的力道传来,西门庆只觉得腕骨欲裂,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手中的药包险些掉落。
他甚至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院内又如同鬼魅般闪出两名同样精悍的汉子,一左一右,配合默契地扭住他的双臂,反剪到背后,同时一块带着异味的汗巾死死捂住了他的嘴,让他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
三人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做惯了这等事,不由分说地便将西门庆如同拎小鸡一般拖进了院子。
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嘭”地一声重重关上,彻底隔绝了外面喧嚣的世界,也仿佛关上了他求生的大门。
院内,不再是往日那布置雅致、弥漫着暧昧香气的爱巢。
只见童娇秀被两个身材粗壮、面无表情的婆子一左一右“搀扶”着,站在廊下。
她往日娇艳的脸庞此刻煞白如纸,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泪水冲花,一双美目中充满了惊恐与无助,嘴唇翕动着想对西门庆说什么,却被身旁的婆子用严厉的眼神和加重的力道制止。
而院中那张原本用于品茗对弈的石凳上,此刻端坐着一人。此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皮白净,保养得极好,几乎看不到胡茬的痕迹。
他身穿一件赭色暗纹锦缎常服,并未戴官帽,只用一根玉簪束发。
他看似悠闲地拨弄着拇指上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扳指,眼神低垂,仿佛在欣赏玉质。
然而,只要稍一抬眼,他那目光便如同冬日里觅食的秃鹫,带着洞察一切的精明与生杀予夺的威严。
他周身并无多余动作,却自然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整个院落的空气都因他的存在而凝固。
他正是当朝枢密院使,天子最为倚重的内侍权宦之一,手握西军边事大权,权势熏天的——童贯!
西门庆一见此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魂魄都要吓飞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与童娇秀的私情竟然这么快就败露,而且不是被寻常管事发现,是直接撞到了童贯本人的手里!这简直是自投罗网,十死无生!
“跪下!”押解他的汉子在他膝弯处毫不留情地狠狠一踹。
西门庆“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钻心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却不敢呼痛。
童贯这才缓缓抬起眼皮,那双狭长而锐利的眼睛,如同两道冰锥,冷冷地扫过瘫跪在地、抖如筛糠的西门庆。
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窥其内心所有的龌龊与算计。
“王庆?”童贯的声音不高,带着宦官特有的尖细,语调平稳,却字字如同重锤敲在西门庆心上。
“或者,老夫该叫你……西门庆?那个在山东东平府闹得满城风雨,后来又搅和进曾头市与梁山争斗的西门庆?”
西门庆听到“西门庆”三字从童贯口中吐出,如同听到了丧钟敲响,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瞬间一片空白!
童贯不仅知道了他与小姐的私情,竟然连他的老底、他的真实身份都查得一清二楚!
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相续滚落,在地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在这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面前,他深知自己渺小得如同蝼蚁,任何狡辩和抵赖都只会加速自己的死亡!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立刻以头抢地,磕得砰砰作响,青石板上很快见了血痕,带着哭腔,声音嘶哑颤抖:
“大人明鉴!小人……小人正是西门庆!小人该死!小人糊涂!蒙骗了小姐!但……但小人实在是走投无路,被逼无奈啊!”
他再不敢有半分隐瞒,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如何得罪梁山、逃离黑水寨,如何投奔曾头市献策未成反遭迁怒,如何在十字坡被孙二娘父女所擒,身中“玄冰阴劲”被迫入赘,又如何借机逃至汴梁,巧遇童小姐……等等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极力将自己描绘成一个在命运捉弄下不断挣扎的可怜虫,隐去了自己主动攀附、意图利用童娇秀的心思,只强调是“情不自禁”和“寻求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