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炮声刚传远,绍兴城外的郑森正骑在马背上。
他伸手帮身边士兵拽了拽歪掉的棉布甲,松江新织的布面泛着软光,棉絮填得匀实,捏上去暖乎乎的,能挡秋寒。
士兵愣了愣,忙挺直腰板,甲叶碰撞的轻响里,带着几分感激。
“李成栋,带五千人从东门攻,别伤百姓,粮车在阵后,城破先给守军发干粮。”郑森语气平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记住,放下武器的都不杀。”
他指尖摸了摸腰间的燧发铳——这是经世学堂火器科改良的家伙,燧石嵌得牢,点火速度比前明火铳快三成,枪托还裹了棉布,握着不硌手。
李成栋领命后,郑森抬眼望绍兴城头。
守军缩在垛口后,火绳铳垂着,狗蛋的同乡——那个瘦得只剩骨架的小兵,正趴在垛口上,盯着阵后粮车咽口水,喉结滚得厉害。
他就是前几日哭着要棉布甲的新兵之一,三天没吃饱,昨天还啃了树皮,而他的棉布甲,早被钱肃乐换了酒肉。
城头上,守军军官正拔刀阻拦:“不许看!郑森是反贼,谁敢投降,军法处置!”
小兵猛地回头,眼里满是绝望:“反贼能给饱饭,你能吗?钱大人把我们的粮都贪了,我妹妹还在家等着我带粮回去!”
军官语塞,身后几个士兵也放下了火铳,小声议论着“投了吧,至少能活”。
城楼上的土绅们慌了神,有的想跑,有的想谈判,乱作一团——他们早没了前明时的底气,知道没人会为他们卖命。
没等云梯架起,城门突然“吱呀”开了。
那个瘦小兵扔了火铳,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对着郑森喊:“吴王!我们降!能不能给袋干粮?俺三天没吃饱了,昨天还啃了树皮,俺妹妹还在家等着俺……”
他身后,越来越多的守军放下武器,跟着走了出来,脸上满是解脱。
一个新兵从城门里踉跄着冲出来,布甲破洞漏出的皮肉干得发皱,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左腿缠着块发黑的破布,暗红血痂透过布层渗出来,腰间还挂着半块啃得只剩渣的树皮。
三天来,这是他唯一的口粮。
盯着郑森的靴子,喉结滚了又滚,突然“扑通”半跪,声音发颤:“吴、吴王……俺们降!能不能给口吃的?有个兄弟昨天饿晕在城楼上,俺妹妹还在家等着俺带粮回去……”
郑森翻身下马,瞥见他手指甲缝里的泥垢与裂口粘在一起,目光落在那渗血的伤口上——布甲磨得破烂,连块像样的包扎布条都没有。
他没说话,只抬了抬下巴,商号伙计立刻递来印着船锚纹的干粮袋,递袋时故意捏了捏底,芝麻混着麦饼的香气飘得更远。
“放下武器的,每人一袋粮,含三斤麦饼、半斤芝麻糖。”郑森语气平和却有分量,“愿意去商号当伙计的,月钱三百文,管吃管住,每月能寄两百文回家,够给妹妹添件松江新布衫。”
“账房、伙计、护院随你们选,商号有规矩,不打骂、不克扣。”
新兵抓过干粮袋的手抖得厉害,粗布蹭过掌心老茧,突然含着饼渣哽咽起来:“真、真的给俺们留活路?以前官差来,要么抢粮,要么杀人……”
他撕开绳结往嘴里塞,饼渣掉在衣襟上,慌忙捡起来塞进嘴里,噎得脖子青筋直跳,却舍不得停。
城门口的守军见状,火铳扔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此起彼伏。
有个叫老陈的中年士兵弯腰捡枪时,腰间布囊掉出来,里面裹着块冻硬的草屑麦饼——那是官署发的“军粮”,他本想省着给城里的儿子带回去。
郑森瞥到那麦饼,指腹无意识摩挲腰间铜算珠,珠身旧痕硌着手心。
他转头对李成栋道:“粮车先进城,按户籍册核对,每户两斗米,签字按手印,防止冒领;守军十人一袋粮,伤兵多领半斤红糖。”
“告诉伙计们,带好算盘和印泥,慢着来,别催。”
李成栋刚走,身后就传来骚动——几个士绅模样的人举着伪造的户籍,挤在领粮队伍里,被商号账房当场识破。
“顾老爷,您府上有田千亩,按规矩应缴粮税,怎么还来冒领百姓口粮?”账房亮出账本,上面记着士绅去年欠缴的三百石粮税。
士绅脸色煞白,却还强辩:“我家子弟也在守军里,领粮天经地义!”
郑森脚步顿了顿,冷声吩咐:“士绅冒领者,加倍追缴欠税;其家子弟若在守军,粮照发,但士绅本人不得沾染百姓福利。”
府衙里,钱肃乐的手指死死按在“煤山自缢”四个字上,纸页被按得发皱。
窗外新兵领粮的哽咽声、账房核对户籍的吆喝声飘进来,他突然起身冲到窗边。
正看见那新兵撕开芝麻糖,小心翼翼塞进嘴里,破布缠裹的左腿还在微微发颤。
前几日军营的画面撞进来:这少年曾攥着他的衣角,冻得嘴唇发紫,问“大人,啥时候能有件完整的布甲”,他当时只敷衍“再等等”;而库房里的军布,早被他默许手下换了陈酿,供文官宴享乐。
瓷盘里的鲜鱼、席间的蜜饯,此刻都成了扎眼的针,刺得他心口发疼。
“父亲当年说,‘为臣者守君臣礼,更要守百姓安’。”钱肃乐喃喃自语,指尖顺着象牙匕首上的“忠君”刻痕摸过,突然红了眼。
“可我呢?我守了体面,却让士兵饿肚子,让百姓逃荒……这‘忠君’,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
他抓起案上一块破碎的布甲棉絮——那是从少年破甲上掉落的,上面还沾着草屑,猛地攥紧,指节泛白。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钱肃乐慢慢合上书,书脊“咔嗒”响得像一声叹息。
他抬头看向亲兵,声音轻得要飘起来:“是吴王来了?”
见亲兵垂首,他拿起匕首,刀刃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崇祯爷在煤山自缢时,心里想的是百姓吧?不像我,只想着文官的权柄。”
匕首划过脖颈时,他盯着摊开的书籍——鲜血顺着纸缝流,刚好染透“崇祯”二字。
倒下去的瞬间,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总算,给那冻得要布甲的少年、给那些饿肚子的士兵,谢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