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芝龙立在宝船甲板中央,玄色披风被海风扯得绷直,目光掠过船舷列阵的红衣大炮,精铁炮身的冷光里,映着他闯海半生的算计。
“将军,温州府衙的人在码头候着了。”亲兵的声音被风刮得散乱。
郑芝龙顺着所指方向望去,码头石阶上的官员个个身形发蔫,知府捧着印信的手不停颤抖,补子上的鹭鸶沾着尘土,官帽翅子都歪了,胸口起伏剧烈,是怕极了的模样。
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糙意,解下腰间铜令牌扔给亲兵。
“告诉他们,温州粮囤归商号管,账册每日抄送府衙。税银按‘三成供军、七成养民’算,商号账房盯着。”
“敢苛扣半分,这令牌调得来泉州战船,也查得清他们府库里的糊涂账。”
这话既是说给官员听,也是说给自己。
他闯海多年,见惯了官绅盘剥导致的民乱,郑森的新政能稳民心,正好为他的船队铺平浙东航线,这买卖划算。
知府接住令牌时,手心的汗瞬间浸透铜面,冰凉的金属贴着滚烫掌心,让他打了个颤。
指尖蹭过凸起的船锚纹,前明温州税银乱象猛地撞进脑海:
十成税里七成被士绅分走,小吏再刮一层,百姓交了税却买不起糙米,去年有农户为半斗粮卖了女儿。
如今郑芝龙只取三成,还派商号账房监管,刚要松气,身后就有士绅模样的人低声嘟囔:“官绅体面何在?”
商号账房立刻上前,亮出密密麻麻的账本:“顾老爷去年欠缴粮税三百石,府上却买了三艘游船,这笔账要不要现在算?”
士绅脸色瞬间煞白,再不敢多言。
不远处,两个挑着担子的农户路过,听见“七成养民”“平价米”,悄悄放下担子往粮囤方向凑,眼里透着藏不住的期待。
拿下温州、台州未歇一日,郑芝龙便催着船队往舟山去。
夜里船灯挂在桅杆上,昏黄的光晃在舆图上,他指尖重重按在朱笔描深的舟山岛——那墨迹是郑森的,力透布背写着“浙东海上咽喉,鲁王退路”。
郑芝龙想起郑森信里“断舟山即断鲁王生路”的话,指腹滑到舟山南侧暗礁区。
这片水道在明廷海图上是空白,却是他当年带商船闯海时,用十几艘破船摸透的生路,暗礁位置、水流急缓,他闭着眼都能数清。
“传我令,哨船分三队探暗礁,每隔三里发一次信号弹;主力分左右两翼,绕南侧包抄,把他们往四明山逼。”
他声音没半分犹豫,指尖在暗礁区画了个圈。
“红衣大炮装实心弹,专打船肋;近战船备钩镰枪,防止他们接舷突围,断就得断彻底。”
同一时刻,鲁王朱以海正站在舟山旗舰的甲板上,手里死死攥着那柄缺角的玉如意,金漆补痕里嵌着的尘土,是山东老家的念想。
“钱肃乐呢?让他调的弹药为何还没到?”他声音发颤,望着远处海平面,眼里满是慌乱。
张名振躬身回话,语气里藏着隐忍的愤怒:“王爷,钱大人说府库空虚,弹药被士绅借去护庄园了。昨日末将去催,他还在府里宴客,桌上摆着鲜鱼陈酿,说‘文官治政,武将勿扰’。”
这话像针,扎得朱以海心口发疼——他想起前几日新兵哭着要棉布甲,想起库房里连半匹完整的布都没有,终于明白,这政权早已烂透了。
张名振看着鲁王失魂的模样,心里翻着挣扎:他追随鲁王多年,念的是宗室正统,可如今文官贪腐、士兵挨饿,这“正统”又有何用?前日已有士兵悄悄问他,能不能投郑森,至少能吃饱饭。
“大人,郑芝龙至少五十艘战船!咱们只有二十艘旧船,三艘连船底缝都没补好,海水直往舱里渗!”张煌言捧着军报跑上来,纸页掀得哗哗响,声音发颤。
张名振没回头,目光扫过缩在垛口后的士兵们。
那个叫狗蛋的小兵,瘦得脱形,正低头搓着湿冷的火绳——他就是前几日攥着张名振衣角要棉布甲的新兵,如今布甲依旧是破的,棉絮板结得像木板,贴在身上硌得人疼。
还有个老兵,袖口磨破了洞,露出冻得发紫的胳膊,他曾私下跟张名振说,儿子在家等着他带粮回去,再没粮,娘俩就要饿死了。
“让弟兄们把火铳擦亮,弹药省着用。”张名振声音比海风还冷,“张煌言,你带三艘快船,装满火油,绕到他们侧翼突袭,我带主力正面牵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拼一把,可看着弟兄们渴望的眼神,他不能不试。
去年有士兵因缺甲冻死在站岗,今年他不能再让弟兄们白白送命。
午时刚过,海平面上出现泉州水师的船影,黑压压一片。
郑芝龙举着望远镜,看鲁王战船列得歪歪扭扭,“鲁”字旗破了个大洞,风一吹就耷拉下来,有艘船的桅杆还歪着,像是随时会断。
“传令,左翼舰队先包抄,红衣大炮齐射,先打旗舰!”他放下望远镜,眼里没半分波澜。
炮声炸响的瞬间,海面都颤了颤。
红衣大炮的实心弹砸穿鲁王旗舰的船板,木屑飞溅。
狗蛋来不及躲,被木屑扎进大腿,惨叫着滚倒在甲板上,手里还攥着半块干硬的麦饼。
鲜血顺着船缝往下流,染红了海水。
张名振在旗舰甲板上攥着栏杆才没倒,船身晃得厉害。
他看见张煌言的快船冲了出去,火油泼在泉州水师的船板上,火苗瞬间窜起,海风助燃,烧得浓烟滚滚。
泉州水师阵脚微乱,郑芝龙立刻下令:“近战船上前,钩镰枪勾住火船,红衣大炮转移目标,打剩余战船!”
“还击!”张名振嘶吼着拔剑,可火铳声在炮鸣里细如蚊蚋。
有个老兵点燃火铳,却没响——燧石被海风打湿了。
他急得哭起来,手忙脚乱地换燧石,嘴里念叨着“儿子还等着我”,却被一块飞来的木屑砸中额头,鲜血糊住眼睛,倒在甲板上不动了。
张煌言的火船终究寡不敌众,被泉州水师的钩镰枪勾住,火苗顺着船板蔓延,他被迫跳海,被亲兵救起时,已经冻得说不出话。
看着泉州水师的战船冲来,燧发铳的子弹精准击中己方士兵,张名振心口猛地一紧:这仗,输定了。
“大人,往四明山逃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张煌言攥着舵轮跑过来,指节泛白,“鲁王还在船上,得护着他走!”
张名振望着溃散的船队,眼里血丝密布,剑鞘往船板上一磕,发出沉闷的响:“撤往四明山!护好鲁王!”
可话音刚落,就看见有艘鲁王战船已降下“鲁”字旗,白色的降旗在风里飘着。
他心里像被针扎。
那些跟着他啃树皮、挨冻的弟兄,终究还是没守住这最后一块地方,而这一切,都是拜那些贪腐的文官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