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后明黄帐幔垂落,皇帝凝望着奏折边角,因华贵妃有孕而舒展的眉梢,此刻满是笑意。他抬眼看向阶下躬身的年希尧,语气里裹着显而易见的赞许:“年希尧,你妹妹在后宫勤勉恭谨,如今又为皇室开枝散叶,实乃大功一件!你这个做兄长的,也教得好妹妹!”
年希尧忙屈膝叩首,锦袍扫过金砖时发出轻响,他垂首的姿态恭顺至极:“皇上谬赞,此乃贵妃娘娘福气,更是皇上隆恩所至,臣不敢居功自傲。”
张廷玉手持朝笏,乌雅海望捻着朝珠,郭布罗成安亦颔首附和,殿内暖意融融,连鎏金铜炉里飘出的檀香,都似染上了几分喜庆。
就在此时,苏培盛佝偻着身子进来,崔槿汐随甄嬛去甘露寺后,他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不过数月,原本还算挺拔的脊梁弯成了一张弓,眼角皱纹堆得能夹进碎纸,连走路都带着几分蹒跚的老态。他心里门儿清,小厦子、小诚子正像饿狼盯着肥肉般,日夜盼着他出错,好取而代之。可念着槿汐临行前的托付,他只能咬着牙硬撑,半点不敢松劲。
“皇上……四阿哥在殿外候着求见,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他的声音发颤,带着几分为难。
这声禀报像块冰投入滚水,殿内暖意瞬间消散。皇帝脸上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净,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个时候他来见朕做什么!朕允他从圆明园搬回紫禁城,已是天大的恩典。不是让你叮嘱过,他平日只许在漱芳斋和重华宫待着,不许随意出来走动么!”
苏培盛“扑通”跪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声音里满是惶恐:“奴才失职,罪该万死!只是四阿哥说,是为青樱格格的事求见您……皇上若是不愿见,奴才这就出去回了他!”
“青樱?”皇帝眉头一蹙,随即了然,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张廷玉眉峰微蹙,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年希尧——青樱所属的乌拉那拉氏,与年家无深交亦无仇怨,此刻牵扯进来,不知是福是祸。乌雅海望垂着眼帘,指尖攥紧朝珠,念珠转动的速度快了几分,似在琢磨此事背后的牵连。郭布罗成安微微挑眉,眼底闪过一丝意外,显然没料到这位久居漱芳斋的四阿哥,会突然为一个佐领家的格格闯殿。
“也罢,传他进来。”皇帝扫过几位大臣各异的神色,语气添了几分冷意,“朕倒要看看,他为了这桩事,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儿臣弘历,恭请皇阿玛圣安。”宝蓝色常服掠过地面,弘历跪伏在金砖上,声音平稳得无一丝起伏,连叩首的弧度都精准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他眼角余光飞快扫过殿侧侍立的大臣,心下微沉——这几位或掌朝政或涉宗亲,此刻在场,无疑是将他的心事摆到了朝堂的台面上。
皇帝坐在龙椅上,视线未从奏折上移开,只淡淡吐出三字:“起来吧。”
弘历起身,垂手立在殿中偏侧,腰背绷得笔直如尺,目光死死钉在脚尖前一寸地面,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殿内的凝滞。张廷玉目光清正,平视前方,不愿因半分目光停留平添事端;年希尧神色淡然,仿佛只是旁观一场与己无关的问对;乌雅海望与郭布罗成安默契地保持缄默,殿内的空气像被冻住,君臣父子间的空隙,比殿外的寒冬还要冰冷,连烛火偶尔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静了近半盏茶的功夫,皇帝才慢悠悠翻着奏折,头也不抬地问:“近日在漱芳斋中,都做些什么?”
“回皇阿玛,儿臣每日读书、习射,不敢旁骛。”他的回答简短得像一句程式化的应答,字句打磨得挑不出错处,却也藏起了所有真实的情绪。
皇帝“知道了”三字落下,便再无下文,殿内只剩奏折翻动的轻响。弘历依旧保持着垂立的姿势,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木偶,连指尖都未曾动过半分。几位大臣立在一旁,进不能言,退不能走,只能任由这沉默在殿内蔓延。
殿内的寂静,被膝盖砸在金砖上的闷响骤然打破。弘历直挺挺跪着,脊背却比方才垂立时多了几分僵硬的弧度,像是在对抗着无形的压力。他的声音依旧克制,只在尾音处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皇阿玛,儿臣想求娶皇额娘的侄女青樱格格,为嫡福晋。”
皇帝手中的朱笔猛地顿住,朱砂在奏折上晕开一小团红痕。他终于抬眼看向弘历,那目光沉得像深冬未化的寒潭,眉头几不可查地拧起,语气里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不可。”
“朕已为你选定富察马齐的侄女富察氏。”他将奏折重重搁在御案上,声响不大,却裹着帝王不容置喙的威严,“那孩子端庄持重,深谙世家规矩,日后必能在旁提点你。况且马齐是国之重臣,掌着部院要务,朕不能寒了老臣的心。”
弘历的指尖在袖中狠狠蜷缩,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他垂着的头颅微微抬起,字句清晰得像是在陈述一桩与己无关的旧事,唯有眼底深处,藏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光——那是他在漱芳斋听戏时,与青樱相视一笑的暖意,是她攥着翡翠钗时泛红的眼眶,是他不愿轻易放弃的真心:“皇阿玛,儿臣此生只钟情青樱一人,既不愿辜负她一片真心,更不愿误了富察氏的终身。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是儿臣唯一的念想。”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冷笑出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剩帝王权衡利弊的冷漠:“一心人?皇子的婚事,从来是系着朝局、连着宗族的大事,岂容‘钟情’二字妄定?富察氏,你必须娶。”
他指尖摩挲着御案上的羊脂玉如意,这是纯元留下的旧物。弘历那句“愿得一心人”,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刺破了他刻意尘封二十余年的心事——那年畅春园的杏花微雨,纯元穿着月白旗袍,捧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眉眼弯弯地对他说:“四郎,我不求别的,只求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后来呢?江山为重,私情为轻,那点念想终究成了镜花水月。
喉结重重滚了滚,皇帝压下眼底翻涌的波澜,语气重了几分,像是在告诫弘历,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帝王家哪有这般自在的心思?富察氏出身名门、性情温婉,既能为你打理后院、安抚宗亲,亦可借家族之力辅佐朝政,这才是你该选的嫡福晋。”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弘历紧绷的侧脸上,补充道,“你是朕的四皇子,肩上扛的是江山社稷,不是儿女情长。”
“儿臣求父皇成全。”弘历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没有半分犹豫,“此生唯愿迎娶乌拉那拉氏青樱,无关家世门第,只为此心所向,再无旁的念头。”
话刚落,立在一旁的军机大臣张廷玉立刻上前半步,躬身低声劝诫:“阿哥慎言!乌拉那拉氏一族自先祖后便渐趋势微,如今族中既无一品大员坐镇,亦无世袭爵位支撑,与皇子嫡妃的身份实在相去甚远。为阿哥的前程计,为皇室血脉的稳固计,还需择世家贵女,方为妥当啊。”
其余几位军机大臣也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句句不离“家世”“匹配”“前程”,围着“帝王家无私事”的道理,苦劝弘历三思。
皇帝握着朱笔的手久久未动,朱砂在奏折的留白处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他抬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儿子,弘历虽低着头,有些看不清眉眼,可紧抿的唇角、绷直的肩线,无一不透着一股子认死理的执拗——这份模样,竟让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纯元刚嫁入雍亲王府的时候。
那时他还只是雍亲王,纯元出身虽非顶级勋贵,却也是京中有名的书香门第。皇阿玛也曾劝他选一位手握兵权的勋贵之女为正妃,可他和纯元偏偏就是认准了彼此,顶着宗室非议也要相守,只盼着往后能真心相伴。如今想来,那些灯下对弈、花前品茗的暖,倒成了往后帝王生涯里最难得的念想。
皇帝沉默了许久,殿内只剩烛火“噼啪”燃烧的声响,将君臣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缓缓放下朱笔,指节轻轻敲了敲案面,语气比方才软了些:“罢了,你既这般认定,朕便不再强迫你什么。准你娶乌拉那拉氏青樱为嫡福晋。”
弘历猛地抬头,眼中瞬间闪过狂喜与不敢置信,刚要叩首谢恩,便听皇帝话锋一转,语气重了几分:“但有两事,你需立誓应下。其一,富察氏仍要纳入府中为侧福晋,江南河道总督高斌之女高仪真,一并赐你为格格;其二,入府后,你须待富察氏以礼,不得有半分苛待,府中份例、恩宠需与青樱一视同仁。”
弘历脸上的喜色僵了僵,随即伏得更低,郑重叩首:“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必当恪守本分,绝不敢苛待富察氏,定做到一视同仁。儿臣遵旨。”
“婚事就定在明年七月,由内务府全权操办,朕会另赐你一座府邸。”皇帝补充道,“你要记着,乌拉那拉家如今光景不同,不比富察氏能为你铺路搭桥。往后你在朝堂上要应对的明枪暗箭,在后宫里要担的宗族责任,都需得你自己一肩扛住。莫要到了日后,被琐事磨去了情意,再悔今日的选择。”
说罢,他挥了挥手,示意弘历退下。弘历重重叩首谢恩时,眼角余光瞥见皇帝眼底藏着的几分怅然——那怅然里有对纯元的怀念,有对往事的唏嘘,更有对他这份“不管不顾”的默许。
待弘历起身退去,殿门“吱呀”一声重新合上,皇帝才拿起那本关于乌拉那拉氏家族的奏折,指尖在“势微”二字上反复摩挲。良久,一声轻叹逸出唇间,轻轻融进养心殿暖黄的烛火里,再也寻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