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这是干嘛啊?!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赵若媚再也忍不住,一直强忍着的泪珠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她猛地站了出来,冲到剑拔弩张的父亲和王汉彰中间,张开双臂,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躯隔开这即将爆发冲突的二人,想要挽回这已然不可收拾的残局。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带着明显的颤抖,苍白的辩解着:汉彰他......他刚才说的话是有点冲,态度是不太好,可那......那也是您先不分青红皂白,开口就要叫巡捕,说话太难听了啊!我们......我们今天是怀着诚意来好好商量的,您能不能......能不能先冷静一下,心平气和地听我们说几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哀求,那双含着泪水的杏眼恳切地望着父亲,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丝缓和。
你闭嘴!这里轮不到你说话!赵金瀚看到这个自己眼中大逆不道的女儿,此刻居然还敢公然站出来替这个拐带她的狂徒辩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所有的怒火、在洋行积累的郁愤、以及觉得权威被挑战的羞恼,仿佛瞬间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宣泄口!
他那保养得当的手指猛地抬起,笔直地指向赵若媚的鼻尖,因为极度的愤怒,那手指都在不停地哆嗦。口不择言地厉声吼道:你还有脸回来?!你还有脸替他说话?!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咱们赵家几代书香,累世的清誉,读书人最看重的风骨和气节,都让你这个不知廉耻、与人私奔的丫头给败干净了!丢人现眼!奇耻大辱!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给我滚!滚回你的房间去!立刻!马上!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和无法挽回颜面的狂怒。
王汉彰的母亲站在一旁,脸色煞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手中的丝绸手帕已被攥得不成样子。她还想要硬着头皮再说些什么,试图挽回这彻底崩塌的局面,哪怕只是维持表面上的最后一丝礼貌与体面。可王汉彰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的意图,他抢先上前一步,手臂坚定而沉稳地拦住了母亲,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将她护在自己宽厚的身后。
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暴怒而面目扭曲、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随时可能像火山一样爆发的赵金瀚,王汉彰心中对他混迹英资洋行二十余年,却始终郁郁不得志、只能蜷缩在初级买办位置上的原因,有了更深一层的、近乎怜悯的理解。
这个人,绝不仅仅是情商不高、冲动易怒那么简单。他是被一种根深蒂固的虚荣心和极其脆弱的自尊心紧紧捆绑住了灵魂,可怜,可悲,又可叹。
他无法接受时代巨轮的前进,无法接受女儿拥有独立人格和反抗包办婚姻的勇气,更无法接受一个他骨子里瞧不起的、投机取巧发家的暴发户,竟然用他自以为熟悉和擅长的规则,来如此犀利、如此不留情面地挑战和击碎他早已摇摇欲坠、仅存于想象中的权威堡垒。
今天这个局面,再进行任何形式的交谈、解释甚至乞求,都绝不可能会有任何积极的结果了。继续僵持下去,只会演变成更加不堪入目、更加激烈的争吵与相互攻讦,只会让本就深刻的矛盾升级到无法化解的地步,让夹在中间、已然泪流满面的赵若媚和那位一直默默垂泪、不知所措的母亲,陷入更加痛苦和难堪的境地。
想到这,他心底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也带着一种“不过如此”的释然,开口说,语气恢复了冷静:“赵伯父,既然您如此不欢迎我们,态度如此坚决,那看来我们今天来得确实不是时候,继续待下去也只是徒增彼此的不愉快。那就这样吧,等您什么时候消消气,觉得可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了,咱们再另约时间。告辞了!”
说完,他不再多看那如同困兽般暴怒的赵金瀚一眼,也不再试图去安抚那哭得几乎站立不稳、浑身颤抖的赵若媚。他深知,在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任何对若媚的安慰和关注,都只会被其父视为更大的挑衅和羞辱,只会给她带来更严厉的斥责和后果。
他只是搀扶住因极度失望、尴尬和愤怒而脸色惨白、浑身发软的母亲的手臂。然后,他挺直脊背,用一种沉稳的姿态,无视身后那一片狼藉迈着坚定的步伐,踏过赵家客厅光洁却冰冷的地板,毫不犹豫地从这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火药味、压抑感与心碎声的客厅里走了出去。
滚!带着你们这些肮脏的东西,一起滚!赵金瀚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彻底失去了理智,他疯狂地将王汉彰带来的那些包装精美的礼物——印着英文字母的饼干罐、色彩鲜艳的水果篮、系着丝带的点心盒——一股脑地从敞开的房门狠狠地扔了出去,散落在门廊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
坐在车里面的高森见状,先是吓了一跳,随即从车里面跑了下来,将被赵父像扔垃圾一样丢弃的、那些原本代表着善意与敬意的礼物,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捡拾起来。看着脸色铁青的王汉彰,他没有开口询问,只能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紧随着王汉彰母子二人的脚步,匆匆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赵若媚看着王汉彰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气得浑身发抖、面目狰狞的父亲和在一旁默默垂泪、无助的母亲,内心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挣扎。
她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用力之猛,几乎立刻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那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清醒。最终,在父亲那如同利箭般足以杀人的凶狠目光注视下,在母亲那哀戚无助的哭泣声中,她还是做出了此生最为艰难、也最为大胆的选择。
她猛地一跺脚,仿佛要将所有犹豫和恐惧都踩碎在地上,蓄满眼眶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汹涌而出。然后,她什么也顾不上了,义无反顾地、脚步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追着王汉彰的身影,向着那扇象征着逃离与未知自由的大门,疯狂地奔跑而去。
赵若媚!你这个孽障!你敢!赵金瀚在她身后,发出了如同被长矛刺穿的野兽般的、声嘶力竭的、完全失了体统的怒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失望和一种权威被彻底践踏的崩溃而彻底变形走调,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家门一步!你就永远......永远别再认我这个爹!永远别再回来!我就当……就当没有生过你这个女儿!”
这恶毒至极、斩断亲情的诅咒,如同西伯利亚袭来的最冰冷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客厅,连空气仿佛都被冻结了。
赵若媚奔跑的脚步在门槛处,不由自主地停顿了那么一刹那,父亲这绝情至极、如同正式断绝关系的话语,像一把烧红的、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地、精准地刺穿了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她晕厥的绞痛。
但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一眼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空间。她只是稍稍犹豫了不到一秒,仿佛是在与过去的二十年做最后的、无声的告别,终究还是倔强地抬起不停颤抖的手,用袖子狠狠地、胡乱地抹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和鼻涕。
然后,她咬紧牙关,加快脚步,像一只终于挣脱牢笼、扑向未知黑暗的飞蛾,毅然决然地冲出了那个曾经温暖、如今却只让她感到无比压抑和窒息的家门,一头撞进了外面寒冷刺骨、但却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残酷自由的沉沉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