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若媚的家就坐落在马场道西段那片联排别墅之中。这里的建筑同样是西式风格,红砖墙体,坡屋顶,带着小巧的门廊和庭院,整齐划一地排列在街道两侧,形成一片体面、安静的中产阶级居住区。
虽然同样处于英租界的范围内,享受着租界的治安与便利,但和王汉彰家坐落在哆咪士道上的那栋拥有独立花园、更为宽敞阔气的独栋小洋楼相比,两者在财力与社会地位上的差距,便在这不言不语的建筑形态上,清晰地体现出来了。
雪佛兰轿车缓缓地停在了路边划定的停车区域内,轮胎碾压过残雪,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车内一阵短暂的沉默,还是王老太太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不容退缩的坚定:“到了,都精神点儿,尤其是你,汉彰!” 她特意又瞪了几子一眼。
赵若媚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给自己鼓足勇气,然后推开车门下了车。冬夜的寒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她下意识地紧了紧单薄的棉袍领子,步履有些迟疑地走向那个她不久前才毅然离开的家门。站在熟悉的院门前,她犹豫了几秒钟,终于还是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敲响了房门。
敲门声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敲在门外等候的每一个人心上。短暂的等待仿佛格外漫长。
终于,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是赵若媚的母亲,一位看起来五十岁左右、面容慈祥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愁的妇人。她身上穿着一件开衫毛衣,围着一块干净的围裙,像是刚从厨房忙碌出来。看到门外的赵若媚,以及她身后站着的王汉彰、王老太太和高森,赵母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却又难掩几分局促和紧张的笑容。
“哎呀,来了来了!快请进,外面冷,快屋里请!”赵母连忙侧身让开通道,语气热络地招呼着,目光尤其在王汉彰身上快速打量了一下。
王汉彰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显得谦逊温和的笑容,微微躬身道:“伯母,打扰了。”然后示意高森从后备箱提出准备好的礼物——美国产的西洋参、两罐英式红茶、几瓶意大利红酒和一些很罕见的时令水果,都是用漂亮的彩纸和丝带包装好的。
王老太太也端着架子,脸上带着合乎礼仪的浅笑,在赵母的引导下,迈步走进了赵家。王汉彰紧随其后。
一楼的客厅不算很大,但布置得整洁雅致,带着明显的书香气息。墙上挂着几幅水墨字画,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中英文书籍,一架旧的立式钢琴安静地立在角落,琴盖上铺着钩花白纱。然而,与这试图营造的温馨雅致氛围格格不入的,是坐在客厅中央主位单人沙发上的那个男人——赵若媚的父亲,赵金瀚。
赵金瀚约莫五十多岁年纪,身材清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但款式显然已不算时髦的深灰色西装,打着条纹领带。他此刻正襟危坐,手中举着一份展开的、英文版的《京津泰晤士报》,几乎将整个脸都遮挡住了,只露出梳得一丝不苟的、夹杂着银丝的头发和紧抿着的、显得十分刻薄的嘴唇。
对于王汉彰一行人的进来,他恍若未闻,连报纸都没有晃动一下,那种刻意的忽视和无礼,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赵母努力营造出的那点热乎气。
赵母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不安,她快步走到丈夫身边,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地地拍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说道:“老赵,客人来了,是若媚……和她的朋友,还有王太太,你快跟人家打声招呼啊。”
王汉彰对赵金瀚其人也略有耳闻。知道他早年曾留学英国,学的是商科。学成归国之后,凭借留洋的背景和还算流利的英语,一直在英资的太古洋行工作。以他这样的履历来看,在天津的洋行里混了二十多年,就算当不上分公司的经理,至少也应该是资深买办、部门主管级别的角色了。
可据赵若媚平时偶尔流露出的信息,他的父亲赵金瀚,至今依旧只是天津太古洋行里的一名……初级买办。这个职位,与他光鲜的留学经历和漫长的工作年限相比,显得极不相称,甚至有些讽刺。
这说明,他这个人,要么是能力确实平庸不堪,无法胜任更重要的职位;要么,就是性格上有致命的缺陷,比如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不懂人情世故,以至于在洋行复杂的人事环境中处处受排挤,才落得个这样“高开低走”、郁郁不得志的局面。
结合此刻赵金瀚这副故作清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王汉彰心中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恐怕要远大于前者。
在妻子再三的、几乎带着哀求的催促下,赵金瀚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戏剧化的仪式感,将手中的报纸缓缓放下,折叠好,故意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然后重重地拍在了身边的茶几上。
他抬起眼皮,用一种极其不屑、充满了审视和鄙夷的目光,慢悠悠地扫过站在客厅中央的王汉彰、王老太太,嘴角边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的讥笑。
“哼!”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攻击性,目光最终定格在王汉彰身上,如同看着一个不入流的投机分子,“就是你?王……汉彰?就是你,拐带我女儿离家出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道德审判和愤怒,“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打个电话到巡捕房,让英国巡捕把你当成拐带良家妇女的匪类抓起来?!”
王汉彰本来确实准备好了一肚子的恭维话、场面话,打算按照母亲和赵若媚的嘱咐,低声下气,多说好话,争取把这关过去。
然而,赵金瀚这劈头盖脸、蛮不讲理、充满了侮辱性的“下马威”,像一根点燃的火柴,瞬间将他内心那点勉强压下去的耐心和妥协烧得一干二净,烟消云散。
他王汉彰在天津卫摸爬滚打,黑白两道,三教九流,嘛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
他脸上的那丝谦逊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而略带锋芒的表情。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针锋相对的锐利,开口说道,语气平稳却字字清晰:“赵伯父,您要打电话给巡捕房?可以,您请便。不过,在您打电话之前,我建议您最好先翻看一下《英租界婚姻条例》,这是英租界工部局在民国八年就正式公布施行的法律文件。其中,我记得非常清楚,第三条第二款明文写着:‘凡在本租界内居住之男女,无论其国籍为何,其婚姻之缔结,必须秉承当事人自愿之前提!男女双方结婚,必须经本人明确同意。其他任何人,包括男女双方之父母、亲属及监护人,均无权利以任何形式干涉其婚姻自主之权利。如有违背本人意愿,强迫婚姻者,一经查实,将以贩卖人口之罪名论处!’”
王汉彰顿了顿,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赵金瀚那因惊愕而逐渐睁大的眼睛,继续说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赵伯父,您是留过洋的,又在太古洋行工作,想必英文比我还好,对租界的法律也应该更熟悉。您要是现在给巡捕房打电话,告我‘拐带’?恐怕,巡捕房的探长首先得请您去解释一下,您试图强迫女儿嫁给怡和洋行买办儿子,以换取商业资源的行为,是否构成了《条例》中所禁止的‘强迫婚姻’?到时候,恐怕您得比我先一步,进去喝杯咖啡,解释清楚了!”
“你……你……你放肆!”赵金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狠狠抽了一巴掌,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由于动作过猛,身后的沙发都被带得向后挪动了一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王汉彰,气得嘴唇都在哆嗦,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尖利走调,“哪里来的狂徒?!无法无天!你……你居然敢……敢跟我这样说话?!还敢曲解法律,胡搅蛮缠!咱们中国人,几千年来讲究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地君亲师,纲常伦理,这是根本!你……你竟然说什么婚姻自主?!还拿洋人的狗屁法律来压我?!这……这简直就是倒反天罡!礼崩乐坏!斯文扫地!”
王老太太一看这局面,几句话的功夫就彻底谈崩了,急得额头冒汗,赶紧上前一步,脸上堆起尽可能和善的笑容,试图打圆场,缓和气氛:“赵先生,赵先生您消消气,千万别动怒,气大伤身。我是汉彰的母亲,我们今天来,是怀着十二分的诚意……”
她的话刚说了个开头,就被暴怒中的赵金瀚粗暴地、毫不客气地打断:“我不管你是谁!我也不想听你们任何解释!”他挥舞着手臂,像是在驱赶令人厌恶的苍蝇,“想要娶我的女儿?就凭你们这样的家庭?就凭他这种目无尊长、狂妄无礼的做派?绝对不可能!痴心妄想!出去!都给我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们!立刻给我出去…………” 他指着大门的方向,声色俱厉,几乎是在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