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透过厂房斑驳的窗棂,在水泥地上洒下碎金。
宴晚站在梯子下,仰头望着老李踩着梯子往门框上钉木牌。
林晓晓抱着块深褐色橡木站在旁边,木料中央那道斜贯的裂纹在晨光里泛着暖光——正是她昨晚选中的那块。
“晚晚,扶稳梯子!”老李粗着嗓子喊了声,布满老茧的手攥着锤子,每一下都敲得稳当。
他鬓角的白发被风掀起,却比三年前在高定工坊时挺直了腰杆——自从宴晚带着设计稿敲开他的裁缝铺,他就说“这姑娘眼里有团火,烧得人坐不住”。
宴晚伸手扶住梯子,指尖触到粗糙的木纹,忽然想起昨夜整理母亲旧物时摸到的茶碗缺口。
那时她把碎瓷片拼了又拼,总觉得缺了块,直到下午在厂房砖缝里捡到最后一片——原来命运早把裂痕的答案,藏在了要走的路上。
“钉好了!”老李拍拍手跳下梯子,木牌在风里晃了晃,“晚照”两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林晓晓把木料递给宴晚,指尖在裂纹处轻轻一叩:“老张说裂痕里能长光,现在看,这光倒像是从字里淌出来的。”她望着宴晚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医院走廊,宴晚攥着病危通知书来找她拉投资时的模样——那时她眼里只有雾,现在雾散了,是星星落进去了。
宴晚伸手抚过“晚照”二字,指腹蹭过烫金的凸起,像在确认某种真实。
她想起母亲躺在透析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说的最后一句话:“晚晚,你要有自己的光。”那时母亲的手冷得像冰,却还是摸了摸她别在胸口的钢笔——那支刻着“晚照”的犀飞利,被沈时烬嫌老派的钢笔,此刻正别在她衬衫口袋里,笔帽闪着温润的光。
“妈妈,我回来了。”她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晨雾。
林晓晓吸了吸鼻子,把木料往她手里按了按:“这次是真正的开始,对吧?”
“对。”宴晚抬头,阳光穿过裂纹在木料上投下金线,正好落在“晚”字的最后一笔,“是开始,不是回来。”
话音刚落,厂房外突然传来轮胎碾过碎石的声响。
宴晚转头,就看见那辆黑色迈巴赫停在十米外,车门被用力推开,沈时烬的影子裹着晨雾砸过来。
他西装革履,连袖扣都扣得整整齐齐,可眉峰紧拧着,像座要塌的山。
“你这是在羞辱我?”他站定在木牌下,仰头盯着“晚照”二字,喉结滚动着,声音里裹着冰碴,“用我的钱养你的工作室,现在挂块牌子宣示主权?”
宴晚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
三年前在他公寓,他也是这样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画设计稿时冷笑:“宴昭从不用这种老派钢笔。”那时她把钢笔锁进行李箱,锁的是自己的名字;现在钢笔别在胸口,锁的是他再也打不开的门。
“我用的是林姐的投资,还有老李的技术股。”她迎上他的视线,声音稳得像钉进墙里的钉子,“至于羞辱——沈总,是你先把我当成影子的。”
沈时烬的瞳孔缩了缩。
他想起昨夜助理发来的照片:宴晚站在常春藤阴影里,穿着月白裙,眼神像把刀,割开了他三年来织的茧。
他鬼使神差地让司机改了路线,从董事会直接杀到这破厂房,本想质问她为何突然挣脱,可此刻看着她眼里的光,那些准备好的狠话突然堵在喉咙里。
“你从来没信过我。”宴晚往前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从十米缩到一米,“三年前你说我像宴昭,三年后你说我在羞辱你——可你有没有哪怕一秒,想过我是谁?”
风掀起她的裙摆,露出里面若隐若现的苏绣枯荷。
沈时烬的目光扫过那抹墨色,突然想起周然发给他的秀场照片:宴晚的裙摆上,露珠是用极细的水晶线串的,在镜头下闪着碎钻的光。
他喉结动了动,想说“我让人查过布料供应商”,想说“你母亲的透析费我没停过”,可最后只挤出一句:“跟我回去。”
“不。”宴晚后退一步,指尖摸上胸口的钢笔,“我要留在这,和我的工作室,和我的名字。”
沈时烬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他想抓她的手腕,可伸到半空又收了回来——三年前他拽她进公寓时,她的手腕细得像根芦苇,现在那芦苇抽了新芽,他再不敢随便折。
“你会后悔的。”他咬着牙说,转身时西装下摆扫过满地碎砖,“等你撞得头破血流——”
“我不会。”宴晚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像根针戳破了他的底气,“因为我现在走的路,是为自己走的。”
沈时烬的脚步顿了顿,最终钻进车里。
引擎声轰鸣着远去,扬起的尘土落了宴晚一头一脸。
林晓晓递来纸巾,却见她望着车辙印笑了:“他走了。”
“走了好。”老李蹲下来捡地上的钉子,金属碰撞声叮铃作响,“这种总把人当影子的,就该让他尝尝影子自己成了太阳的滋味。”
林晓晓没说话,她盯着宴晚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手机里未读的消息——是韩晴发来的,说“沈总最近状态不对,你多留意”。
但她把手机按进兜里,现在不是时候。
宴晚转身走进厂房,阳光从破窗斜照进来,在空荡的工作室里画出金格子。
她把设计稿摊在长桌上,月白的布料垂下来,像道流动的月光。
指尖拂过稿纸上的线稿,她想起母亲说的“你要有自己的光”,喉咙突然发紧。
“我会的。”她对着空气说,“我会让这光照亮全世界。”
厂房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宴晚的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
她拿起来看,是个陌生号码。
刚要接,林晓晓突然从外面冲进来:“晚晚!仓库那边说新到的真丝缎有问题,得赶紧去——”
宴晚把手机塞进口袋,跟着林晓晓往外跑。
阳光落在“晚照”牌匾上,把那两个字照得更亮了。
而此刻在盛霆集团顶楼,沈时烬的私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未接来电——备注是“韩晴”。
盛霆集团顶楼办公室的百叶窗拉得严丝合缝,沈时烬站在落地窗前,指节抵着冰凉的玻璃。
迈巴赫的引擎声早已消散,可厂房前那抹月白裙角还在他眼前晃——宴晚说“我为自己走的路”时,睫毛上沾着晨露的模样,比三年前任何一次设计展的聚光灯都要刺眼。
“总裁,韩特助的电话。”助理的声音从内线传来,尾音带着点犹豫。
沈时烬垂眸看了眼手机,屏幕上“韩晴”两个字红得扎眼。
他捏了捏发酸的眉心,按下接听键。
“沈总,我刚查到宴晚最近频繁接触独立投资人。”韩晴的声音像根细针,“她用林晓晓的名义注册了‘晚照工作室’,今天还挂了牌子——您给她的公寓钥匙,她上个月就还回来了。”
沈时烬的拇指在手机壳上摩挲,那是宴晚三年前送的,刻着“沈”字的檀木壳,现在边缘磨出了包浆。
他想起今早厂房外,宴晚别在胸口的钢笔,和这檀木壳一个颜色。
“她有她的选择。”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铁块。
“选择?”韩晴的呼吸声突然重了,“您忘了三年前她是怎么求着进您公寓的?现在翅膀硬了就踩您一脚——”
“够了。”沈时烬打断她,指节重重叩在桌角。
三年前的记忆突然涌上来:暴雨夜,宴晚浑身湿透跪在玄关,攥着病危通知书的手在抖,说“我像您的白月光,对吗?”那时他捏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却在她眼底看见了和宴昭一样的琥珀色。
可现在,那抹琥珀色里没了哀求,只有烧得噼啪响的火。
他挂了电话,手机屏幕暗下去前,最后映出的是办公桌上的相框——宴昭穿着白裙站在蔷薇丛里,笑容像团。
沈时烬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抓起相框摔进垃圾桶。
玻璃碎裂声惊得助理敲门,他哑着嗓子喊“出去”,喉结动了动,最终没说出那句“把檀木手机壳捡回来”。
与此同时,三公里外的“晚照”工作室里,缝纫机的嗡鸣盖过了窗外的蝉噪。
老李弓着背坐在工作台前,老花镜滑到鼻尖,银针刺进月白色真丝缎的动作比绣娘还轻。
他拇指抹过裙腰处的立体剪裁,老茧蹭得布料起了细浪:“这收腰的弧度,得是摸过三百匹布料的手才能想出来。”
宴晚蹲在他旁边,正用镊子调整裙角的苏绣枯荷。
金线在她指尖绕成露珠形状,倒映着她发亮的眼睛:“李叔,这是给秋季高定展的第一件样衣。”
“知道。”老李突然把针往头皮上蹭了蹭,“三年前在高定工坊,那些设计师只知道盯着预算表,哪有人像你这样,把布料当活物似的疼?”他扯了扯宴晚的袖子,“你看这肩线——”他的手指在布料上划出一道弧,“得让穿它的人觉得,不是衣服裹着她,是她的骨头支棱起了衣服。”
林晓晓抱着布料从仓库探出头:“晚晚,刚到的香云纱在第三排,你要不要——”话没说完就顿住了。
晨光透过破窗斜照进来,照在老李佝偻的背上,照在宴晚垂落的发丝上,照在真丝缎流动的光泽里。
她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医院,宴晚攥着皱巴巴的病危通知书说“我需要一百万”时,眼里只有浑浊的灰。
现在这灰早被烧干净了,只剩团越烧越旺的火。
“林姐,帮我拿块银线。”宴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恍惚。
林晓晓应了声,转身时瞥见墙角堆着的设计稿——最上面那张画着废弃教堂,尖顶的阴影里,模特穿着月白礼服,颈间坠着片枯荷形状的水晶。
深夜十一点,工作室的灯还亮着。
宴晚蜷在布料堆里,膝盖上摊着本皮质日记本。
台灯的暖光裹着她,把睫毛的影子投在纸上。
她翻到新的一页,钢笔尖悬了悬,最终重重落下:
“沈时烬,今天我挂了‘晚照’的牌子。你站在木牌下问我是不是在羞辱你,可你知道吗?三年前你说我像宴昭时,我把名字缝进了衬里;现在我把名字钉在门框上,是要告诉你——我不是谁的影子。”
钢笔尖戳破了纸,晕开团墨渍。
她盯着那团黑看了会儿,又写道:“妈妈说‘你要有自己的光’,我以前总觉得这光得靠你给。现在才明白,光从来都在我心里,是你用三年时间,帮我把蒙在上面的灰擦干净了。”
她合上日记本,指尖抚过烫金的“晚照”二字。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墙角的样衣上,真丝缎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手机在布料堆里震动,她拿起来看,是周然的消息:“废弃教堂的拍摄许可批了,明天上午十点?”
宴晚盯着屏幕笑了,手指在“好”字上悬了悬,突然又点开相册。
里面存着张老照片:穿背带裤的小女孩蹲在裁缝铺门口,手里举着块碎瓷片,身后站着系蓝布围裙的老李。
她把照片设为屏保,这才按下发送键。
夜风掀起半开的窗,吹得“晚照”的木牌吱呀作响。
宴晚站起身,把样衣小心挂进玻璃柜。
月光透过裂纹木料投在她背上,在地面拉出道细长的影子——那影子不再蜷缩,而是挺直了腰杆,像株终于能自己接阳光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