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县衙这间押重案嫌犯的班房,阴冷得像个陈年积水的瓦罐。霉味儿、排泄物的发酵气息,混杂着劣质烟草的焦糊味,形成一种粘稠沉重的“狱氛”,顽强地沉淀在地势最低的通铺大监里每一个角落。墙上半尺见方的通气孔像个吝啬鬼,只偶尔施舍几缕稀薄惨白的光,意思意思地点亮一下浓稠的昏暗。
陆子铭蜷在通铺最里头的角落,身下的烂稻草像冰冷的蛇群。左边胳膊用囚衣破布潦草吊着,每一次不经意的挪动都引来肩胛骨错位的闷响,疼得他眼前直冒金星。右边肋下被硬得硌人的木板床怼着,每次呼吸都像在吞吐小小的冰针。唯一还能证明他活着的体温,正勉强供养着怀里那块硬邦邦、凉冰冰、散发诡异复合香味的“宝贝”——那半块边缘已经冻得干硬、沾着可疑污渍的馊卤鸡腿。
一天两夜。
滴水未进。喉咙干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咽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都感觉被小刀割舌。而胃袋深处翻江倒海的灼痛感,则活像有只精力旺盛的小怪兽,正用它那不存在的爪子在里面开荒掘石。这磨人的饥饿感,配上肋下撕裂伤、肩膀错位的钝痛、还有左臂鬼面疮深处那冰针乱扎的特效——简直是一场在他神经线上开狂欢派对的交响乐。
但更让他寒彻骨髓的,是心底那口沉甸甸的冰疙瘩。兵部那口铁锁沉箱被拖走时“吱嘎——吱嘎——”刮地板的噪音,魔音穿脑。沈墨璃(或者该叫他沈墨离)临死前凝固着诅咒的灰白眼瞳,阿福嘴角涌出的紫黑血沫……这些画面在意识模糊的间隙闪回,每次闪回都是新的淬毒烙铁,在他脑海里滋滋作响,留下烙印。
身体本能地想缩得更紧,对抗那无孔不入、仿佛能钻进骨髓里的阴冷。可一丝冰凉的理智拼命拉住他的意识:不能睡死!得感受!怀里那硬物冰冷的触感,还有掌心那刻蚀的尖锐棱角——“?3”!这玩意儿是他眼下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一端拴着沈墨离的命和血,另一端……希望能勒紧九首蛇鹫的咽喉!虽然代价高昂——他自己的命,还有阿福的!
牢房深处传来闷在被子里般的呻吟和梦呓。空气滞重如铅。陆子铭闭上干涩刺痛的双眼,精神却像绷紧的弓弦,警惕着任何一丝微澜。
就在这时——
隔壁粗木栅栏的那一边,一阵压得极低却充满惊悸的对话,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艰难地扩散开来:
“……邪、邪门了…真他妈撞鬼了…昨儿上半夜,差不多二更天的梆子刚敲过头遍…俺守门迷瞪着…就感觉…‘簌’!好像有什么东西打房檐树梢上过去…轻飘飘的,比耗子溜墙根还轻……”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扯鸡毛蛋!喝高了发癔症吧你?这大牢耗子都嫌挤,三层岗哨轮流盯着,麻雀都飞不进来个屁!” 另一个声音是老狱油的麻木。
“骗你是狗操的!” 先前的声调陡然拔高,恐惧几乎穿透木板,“那影儿…真真的!又细又长,裹着件跟蓑衣似的玩意儿…眼睛…那俩眼珠子是绿的!像野猫子!冒光!贴着北墙根那扇早就钉死的死门边…‘哧溜’一下子就没了!真…真没了!”
绿的?!眼睛?!!陆子铭的呼吸瞬间冻住!身体如坠冰窟,整个人钉在原地!左臂鬼面疮深处那股冰寒的恶意像是听到了召唤,猛地翻涌,如同冰锥直接凿穿了天灵盖!
鹞?!!真的来了?目标是后衙重伤班里的阿福?!!
“…死门?那地方通着废料坑跟老灶膛…进去找屎吃?” 质疑的声音还是透着满脑子问号。
“俺也觉得邪乎…可那感觉,嘿!冰凉刺骨的…就像…像有条冻僵的蛇从俺后脖颈子上爬过去了…” 狱卒的声音抖得能筛糠。
冰蛇…蓑衣,绿眼,鬼魅般的速度…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针,精准扎在陆子铭已经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鹞!就是他!昨夜!就在他被关进这臭烘烘的罐头盒时!那只恶鬼竟然穿透了县衙的森严壁垒,目标明确地杀向阿福!
阿福怎么样了?!!!
一股滚烫的岩浆混合着极寒的恐惧,“轰”地冲破了他冰封的躯壳!肾上腺素飙射,他猛地弹坐起来——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各处伤口,“嗷!嘶——”地一声,眼前猛地一片漆黑,疼得他差点当场灵魂出窍!顾不上肩膀快要裂开的剧痛,他像条搁浅的鱼,拼命向栅栏边蠕动,想听清每一个字,想嘶吼质问!但喉咙只发出破风箱般急促漏气的“嗬嗬”声!
“呜…哇喔…吵…吵死…” 就在他隔壁栅栏的角落,一个缩在稻草堆里、轮廓枯瘦模糊的身影被他的动静吵醒。那是这间班房的“老古董”囚徒,此刻被搅了清梦,浑浊的老眼里泛起被扰了清净的暴戾和起床气,像被惊醒的独狼。
“嚎丧啊小崽子!活拧巴了找捶是吧?!” 枯囚喉咙里滚出砂纸摩擦似的低吼,撑着干柴似的身体就要爬过来!枯瘦的拳头已然攥紧,骨头缝里“嘎巴”作响!在这暴力至上的丛林班房,一粒火星就能引爆一片炸药!
陆子铭瞳孔骤缩!身体因剧痛和虚弱本能地想后缩,后背却撞上冰冷滑腻的砖墙——退无可退!怀里那冻硬的馊鸡腿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左臂的冰针刺痛也像被这威胁彻底点燃,轰地冲上脑门!
生死一线!
几乎是在对方那具枯槁但充满暴戾的阴影即将压上来的瞬间!陆子铭那只一直死死捂在怀里的右手闪电般抽了出来!他甚至没经过大脑思考!抓着那半块馊鸡腿,裹挟着牢狱污秽的千年“精华”——将它当作最后的生化武器,以壮士断腕般的决绝,猛然怼到了枯囚正凑过来的鼻尖下!
呼——
一股超越人间理解极限的复合型气味——馊臭的油脂、腐烂的微生物王国、陈年老汗、某种粘稠污垢的腥、混合着血丝的咸腥铁锈气——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猛地砸进了枯囚那张开的鼻腔!
“呕……唔!呕哇——!!!!!”
比陆子铭想象中更夸张、更直击灵魂的反胃声浪,直接从枯囚的喉咙深处爆了出来!他那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瞬间鼓得像濒死的鱼,瞳孔里所有的凶狠和暴戾被一种来自基因层面的、纯粹的、排山倒海的恶心感瞬间淹没!脸上“唰”地失去了所有血色,瞬间绿得如同刚被粉刷过的墙!所有的凶悍气焰,被这迎面糊脸的“味道风暴”无情吹散、碾碎!他像被鞭子抽中一样猛然后弹,踉跄着,双手拼命在空中挥舞驱赶那“有形的恶臭”,干瘪的胸腔像破风箱一样剧烈起伏,喉咙里阵阵强忍呕吐的“嗬嗬”声听得人牙龈发酸!
“呕——……妈…妈了个巴子…什、什么腌臜玩意儿…滚!滚滚滚!离老子远点儿!!!!”他捂着嘴,声音闷在指缝里,又惊又怒又极度恶心地瞪着陆子铭那只握着“神器”的手,刚才那副牢霸模样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化学武器”彻底打懵的惊惧,活像见了鬼。这东西比他年轻时挨的杀威棒杀伤力还大!他狠狠啐了一口(但啥也没啐出来,只干呕了一下),像躲瘟疫般迅速缩回自己散发着干稻草和霉菌气味的角落,死死抿着嘴,再也不敢朝这边看一眼,仿佛多看那鸡腿一眼就会被诅咒。
一场爆发的危机以一种极其荒诞的方式被瞬间瓦解。
陆子铭紧绷如石的身体一下子卸了力,“咚”地靠回冰冷滑腻的墙砖上,大口喘着粗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冷汗混合着阴湿的空气,把他那件破囚服彻底打湿,冰冷地贴在身上。刚才那股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怒火和恐惧,被这突如其来、丑陋又滑稽的反转冲击得有点发懵。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这半块差点引起“班房血案”的“鸡腿护身符”——这油腻腻、脏兮兮、形状扭曲的玩意儿,在他掌中散发着无声却强大的威慑力。那蛇头图案的“?3”锐角,正坚硬地抵着他的皮肉。
这东西…居然真能退敌?!
是靠它那逆天的、足以熏翻大象级别的杀伤性气味?还是…它本身就已经代表了某种不详的、带着死亡冰冷气息的诅咒?
就在他对这块肮脏的“饵”心潮翻涌之时——
哗啦!哐当!哗啦啦!
粗暴的铜锁撞击声夹杂着狱卒不耐烦的吼叫,猛地撕裂了监门处的死寂!昏黄的光线里,一个高壮如熊的黑影叉着腰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的破灯笼映着他一张写满“别惹老子”的凶脸。
“乙三号!姓陆的那个!起来!滚出来!” 皂隶用钥匙串“当当”地砸着粗木栅门,眼神像刮骨刀一样扫过牢房,“周老爷有令!提你过堂!省得缩在这儿哼哼唧唧装死!动作麻溜儿的!等爷们儿用八抬大轿请你呐?!”
提审?
陆子铭眼底的死寂寒潭瞬间被投下一颗巨石!他咬着牙,忍受着全身骨头散架般的呻吟,撑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他甚至没工夫看一眼那位被“鸡腿神功”震慑的枯囚前辈。就在皂隶“哗啦”推开栅门、那只铁钳般的大手恶狠狠抓向他胳膊的前半秒——
他以一个近乎本能的、快如闪电的动作,将那半块冰凉的、散发着禁忌混合“芳香”的鸡腿残骸,重新塞回了怀里那个最贴肉、最隐秘的位置!
那坚硬冰冷的一角,如同最冷酷的盟誓,狠狠抵住了同样冰冷的皮肤。
一丝混杂着土腥、油脂和微弱铁锈的复杂气息,透过薄薄的破布钻进鼻孔,竟莫名带来一种怪异的安心感。他抬起布满血丝、污迹和一丝被剧痛折磨得扭曲的脸,望向门外那条阴森狭窄、不知通向天堂还是地狱的幽暗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