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蔽空,甲胄曜日,数万将士默然前行,唯有脚步声、马蹄声与器械摩擦的金属轻鸣汇成一股低沉的洪流,向着辽左腹地那座至关重要的坚城——锦州,坚定不移地推进。
洪承畴端坐于神骏之上,山文甲叶在春日下泛着冷冽青光。
他目光平视远方那逐渐清晰、如同巨兽匍匐于地平线上的锦州城廓,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显露出其心绪并非全然平静。
锦州。
此二字,重若千钧。它不仅是辽东防御体系的锁钥要害,扼守辽西走廊咽喉,更是他洪承畴军事生涯中最大滑铁卢的见证之地。
数月前,正是在这片土地周遭,他率领的十数万大明精锐崩溃瓦解,兵败如山倒,无数忠魂埋骨他乡,也将他个人的声誉与帝国的国运一同推入深渊。
如今,他回来了,携着改天换地的伟力,携着洗刷耻辱的决绝,更携着一份重塑乾坤的使命。
他微微侧首,望向身旁那尊沉默伴行的丰饶玄鹿。
其翡翠般的鳞甲流淌着温润光泽,神树般的巨角隐有微光流转,每一步踏出,蹄下大地皆泛起生机涟漪,草木随之萌蘖。
此神兽之威,已于大凌河、石河口、杏山诸役展现得淋漓尽致,不仅是破城摧坚的无上利器,更是涤荡污秽、恩泽众生的祥瑞化身。今日兵临锦州,它将再显威能,却未必仍需雷霆手段。
“报——!”
一骑哨探自前方飞驰而来,马蹄卷起烟尘,至中军前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清晰急促:
“启禀督师!前锋已抵锦州外围十里!城头守备森严,旌旗密布,但……但观其旗号紊乱,人员调动频繁,似有躁动之象!另发现多股小规模清军侦骑出没,然一触即退,不敢接战!”
洪承畴微微颔首,并不意外。锦州乃重镇,守军必不会如小堡般一触即溃。
然其“旗号紊乱”、“躁动”、“不敢接战”,已然透露出对方军心之不稳。
“再探。重点关注西门、南门外是否有百姓聚集,或是军士异动。” “得令!”
哨探翻身上马,绝尘而去。洪承畴目光再次投向锦州城,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那高厚的城墙,看清其内里正在发酵的惶恐与分裂。
“传令全军,放缓行进,于锦州西门外五里处,依仗地势,列阵待命。”
“命周安将军率青曜营前出至三里,构筑简易工事,以破棘弩、震雷炮控扼要道,然未有本督号令,不得先行攻击。”
“命曹变蛟、王廷臣各部,分扼两翼,保持阵型,震慑敌胆。”
“令玄鹿,随本督移至阵前。”
命令一道道下达,沉稳有序。大军闻令而动,如同精密器械,迅速而无声地展开。数万人的调动,竟无多少喧哗,唯有甲叶碰撞与脚步声汇聚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向着锦州城弥漫而去。
当明军主力在西门五里外列出森严阵势时,锦州城头早已是一片压抑的恐慌。
守将祖大乐扶着冰冷的垛口,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色铁青地望着远处那支军容鼎盛、却又透着诡异宁静的明军。
他看到了阳光下闪烁的崭新盔甲与兵刃,看到了那些体型明显更为彪悍、眼神锐利的士卒,更看到了那尊如同移动山岳般、散发着令人心悸生命能量的翡翠巨鹿!
关于这支明军的恐怖传闻,早已如同瘟疫般在城内蔓延。不死之身、操控草木、召唤雷霆、秽物难侵……尤其是杏山堡外那片秽土瞬间化作花原的神迹,更是击垮了许多人最后的侥幸心理。
“大哥……洪亨九……他这是得了天助啊……”
祖大乐身旁,一名副将声音干涩地喃喃道,语气中充满了无力感。
祖大乐冷哼一声,试图维持主将威严,但微微颤抖的嗓音出卖了他:“休得胡言!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把戏!我锦州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只要我等众志成城……”
他的话尚未说完,城外明军阵前异变陡生!
只见那丰饶玄鹿在洪承畴的指引下,缓缓迈步至两军阵前的空旷地带。它昂起那神圣的头颅,发出一声悠长清越、却又蕴含着无尽威严与平和力量的嘶鸣!
“呦——!”
鹿鸣声如同实质的波纹,荡过战场,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城上守军的耳中,奇异地抚平了些许焦躁,却又带来了更深的敬畏。
紧接着,玄鹿周身青辉大盛,如同碧玉熔炉被瞬间点燃!它那墨玉般的巨蹄轻轻抬起,然后以一种蕴含天地至理的韵律,缓缓踏落。
咚…… 并非地动山摇的巨响,而是一声深沉浑厚、仿佛直接敲击在灵魂深处的鸣响。
以玄鹿踏足之处为中心,一道浓郁如实质的青色光环骤然扩散开来,如同最完美的涟漪,迅速掠过阵前的大地!
青光过处,原本因战乱而有些荒芜板结的土地,瞬间变得黝黑肥沃,无数嫩绿的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疯狂生长,转眼间便形成一片厚实柔软的绿毯!
紧接着,各色野花——纯白的雏菊、金黄的蒲公英、淡紫的苜蓿、嫣红的石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妙手随意播撒,在这片新生的绿毯上竞相绽放,星星点点,迅速连绵成一片绚烂的花海!
浓郁的花草清香,混合着泥土的芬芳,取代了战场上原有的硝烟与肃杀气息,随风飘向锦州城头。
许多守军士兵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那香气沁人心脾,竟让他们因紧张而僵硬的身体稍稍放松,连日来的恐惧和疲惫似乎也被驱散了些许。
这还没完!
玄鹿再次踏足,数株繁花木与嘉实木在其周围破土而出,迅速生长成型。
繁花木洁白的花朵绽放,柔和青辉如同薄纱般笼罩了明军前阵,那些因行军有些疲乏的士兵,顿时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疲惫尽消,隐痛不再,状态瞬间恢复至巅峰。
嘉实木枝头硕果累累,异香扑鼻。洪承畴示意下,一队士兵上前小心采摘果实,随后将其送至阵前一处刚刚清理出的空地上。
那里,不知何时已聚集了数百名从周边村落逃难而来、或是从清军控制下冒险逃出的汉人百姓,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许多人带着伤病。
官兵大声宣告:“奉丰饶仙师法旨,洪督师恩典,赐下灵实,救治尔等!凡有伤病者,皆可前来领取!”
百姓们将信将疑,但在明军士兵的引导下,还是有人鼓起勇气上前。
一个咳喘不止的老者吃下果实,呼吸瞬间顺畅,脸色泛起红润;一个腿上溃烂流脓的汉子,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口结痂;几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吃下果实后立刻恢复了精神,眼中有了光彩……
“神仙!真是活神仙啊!”
“谢谢神鹿!谢谢洪督师!”
百姓们的惊呼声、哭泣声、感恩声汇聚起来,虽然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城头。
这一切,都被锦州守军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没有攻击,没有威胁,只有生机,只有治愈,只有对苦难百姓的慈悲。
这种超越战争的表演,其带来的心理冲击,远比刀枪箭矢更为猛烈。
它像是在无声地宣告:我等此行,非为杀戮,乃为拯救;顺此生机,可得活路;逆此天威,自取灭亡。
城头上,一片死寂。许多守军士兵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他们看着城外那片瞬间诞生的花海,看着同族百姓被治愈的狂喜,再回想自家城内粮草日蹙、伤员呻吟、长官严苛的景象,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动摇在心中滋生。
祖大乐脸色铁青,拳头狠狠砸在垛墙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身边那些满洲督战的梅勒章京、牛录额真们,亦是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惊疑与无法理解。他们习惯了刀剑相向,习惯了弱肉强食,何曾见过这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神异场面?
锦州城内,气氛已压抑到了极点。
城墙之上,守军虽众,却士气低迷。汉军旗的士兵与满洲八旗兵之间,界限分明,彼此眼神交汇时,往往带着警惕、怨怼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城外明军那场生机秀之后,这种裂痕被迅速放大。
“嘿,瞧见没?人家那边,断了腿都能立马长好!咱们这儿,受伤了就只能等死!连口干净饭都吃不上!”
一个汉军旗的老兵靠在垛口后面,对身旁的同乡低声抱怨,眼神瞟向不远处几个正在巡逻的满洲兵,充满怨气。
“小声点!不要命了!”同乡紧张地拉扯他,“让那些满洲老爷听见,脑袋还要不要了?”
“怕什么?城都快破了!你没看见那些满洲兵自己也慌了吗?刚才他们看城外的眼神,比咱们还怕!”
老兵啐了一口,“洪督师现在有神仙帮忙,咱们还替鞑子卖什么命?当初要不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许多汉军旗士兵本就是被俘或被迫降清,心中积怨已久,往日里迫于清军严酷军法和积威,不敢反抗。
如今城外大军压境,且展现出的力量完全颠覆认知,更是人心浮动。
与此相对,满洲八旗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几个牛录额真聚在僻静处,低声商议,脸色凝重。
“额真,城外那妖鹿……杏山的事是真的……咱们那些秽物根本没用!”
一个年轻些的额真声音带着恐惧。
“范先生的法子不灵了!盛京到现在也没个准信儿,咱们难道真要在这锦州城里给祖大乐陪葬?”另一个接口道,语气焦躁。
为首的梅勒章京脸色阴沉,呵斥道:“慌什么!城还没破呢!祖大乐家眷还在盛京为质,他不敢轻易投降!只要坚守待援……”
“援军?哪还有援军?”年轻额真激动地打断,“洪承畴有妖法,一路打过来,哪座城守住了?盛京自身难保,还会派兵来救我们?我看咱们就是被扔在这里等死的!”
这话如同冰水,浇在每个人心头。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
真正的风暴核心,在锦州守将府邸。
祖大乐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两个心腹族弟和一位从盛京来的、名义上协助督战、实则监视的满洲镶黄旗参领。
厅内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参领大人,如今形势你也看到了。”
祖大乐声音沙哑,盯着那位面色同样难看的满洲参领。
“洪承畴已非昔日之洪承畴,其力近乎妖!城外不攻,实乃攻心!我军中汉人士卒已无战意,再强逼下去,恐生内变!”
那参领强自镇定,厉声道:“祖将军!陛下待你祖家不满!尔等岂可心生异志?城内粮草尚可支撑数月,只要坚守,待陛下龙体康愈,必发援兵!”
“援兵?”祖大乐猛地站起身,声音提高,“参领大人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杏山如何陷落的,你我都清楚!那玄鹿一击便可破城!它现在不攻城,是在等什么?是在等我们自己乱!等我们开门请降!盛京若有援兵,早该到了!如今音讯全无,只怕……只怕陛下……”
他顿住话头,但意思不言而喻——皇太极可能早已放弃了锦州。
那参领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无法反驳。城外那改天换地的力量,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和底气。
这时,一名祖大乐的亲信家将匆匆入内,低声禀报:“将军,西城守备王游击暗中传信……他手下几个百总……和明军那边……搭上线了……”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脸色剧变!
祖大乐瞳孔收缩,猛地看向那满洲参领。参领“唰”地一声拔出半截腰刀,厉喝:“祖大乐!你想造反?!”
厅外瞬间涌入双方亲兵,刀剑出鞘,怒目相向,气氛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