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眼湖的净化最终以一种惨淡的僵局告终。守护者们未能驱散那诡异的紫绿色污染,只是勉强遏制了它的扩张速度。墨尔特长老在最后一次联合引导中耗尽了力量,被两位年长的守护者搀扶着才得以离开湖边。超过一半的参与者在反噬中受了内伤,需要长时间的静养和地脉滋养才能恢复。湖畔散落的动物尸体最终被小心翼翼地集中起来,由守护者们引导地脉之火进行了净化焚烧,避免污染进一步扩散。那股混合着焦糊味和异样腥甜的空气,在星之眼湖区域萦绕了数日才渐渐散去。
沙尔曼也受了伤,不算最重,但那股冰冷的恶意能量如同附骨之蛆,在他体内盘桓了许久。每一次他尝试连接地脉进行自我修复时,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丝阻碍和粘稠感,提醒着他那场失败的净化。他胸前的白色纹路在那之后黯淡了很长一段时间,仿佛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尘。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除了日常必要的巡视低语之谷——那里的地脉节点暂时还算稳定——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巢穴里,或是坐在能够俯瞰山谷的悬崖边,一动不动,像一块真正风化的岩石。他黄色的瞳孔里,那曾经澄澈的、近乎天真烂漫的光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不断向内审视的困惑。
他反复回想墨尔特长老在石林问他的那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需要守护的东西,和你必须使用力量的方式,产生了矛盾呢?” 当时他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现在却像一根刺,扎在他单纯的心智里。力量,不是用来守护的吗?为什么当他们倾尽全力去守护时,结果却是同伴受伤,污染依旧,甚至自身的力量都仿佛被玷污了?
他想起自己用手掌悬停在岩蹄兽幼崽伤腿上时,那温暖纯净的地脉能量带来的生机;又想起在星之眼湖畔,那冰冷粘稠的恶意能量带来的毁灭和痛苦。同样是能量,为何差异如此之大?难道力量本身,也分善恶?可长老们从未这样教导过他。力量就是力量,如同山石,如同流水,关键在于使用者之心。他一直坚信这一点。
可现在,他动摇了。如果使用者的心是坚定的守护之念,为何无法净化那污秽?难道那污染源背后,也有着某种“意志”?一种与他们守护的意志截然相反的、充满破坏欲望的意志?
这些问题对于一个习惯了非黑即白世界的少年守护者来说,太过复杂,太过沉重。他找不到答案,只能将这些困惑和那日湖畔的无力感一同压抑在心底,让它们像沉重的铅块,坠着他的情绪。
日子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缓慢流逝。亚拉星依旧在转动,圣山依旧巍峨,但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开始在守护者族群中蔓延。星之眼湖的污染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提醒着他们,某种未知的威胁已经降临。
大约在湖污染事件发生后的一个半月,亚拉星的天空,出现了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午后,沙尔曼正在低语之谷检查一处较小的地脉节点。他像往常一样,将手掌按在节点所在的、微微发热的岩石上,仔细感知着能量的流动。虽然依旧能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但总体上还算平稳。就在他准备收回手时,一种奇异的、尖锐的嗡鸣声,由远及近,穿透了山谷固有的风声和叶浪声。
他抬起头,黄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湛蓝如洗的天幕上,几个银灰色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梭形物体,正以一种超越任何亚拉星飞鸟的速度,无声而迅捷地划过天空。它们的外形极其规整,没有任何羽翼或扑打的动作,就那么违背常理地悬浮、移动,尾部拖着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能量尾迹。阳光照射在它们光滑的外壳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与亚拉星自然万物柔和的光泽格格不入。
沙尔曼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不是鸟类,不是昆虫,更不是任何已知的、依靠地脉能量浮空的亚拉星生物。它们散发着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人造物的气息。
嗡鸣声正是从它们那里传来,带着一种高频的震动,刺激着沙尔曼的耳膜,让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他体内尚未完全驱散的冰冷恶意能量,似乎也因为这外来声音的刺激而微微躁动起来。
那几艘梭形物体并没有停留,它们似乎在沿着某种预定的路线巡航,很快便越过山谷上空,朝着圣山“巨神肩”的方向飞去,最终消失在连绵的山峰之后。
沙尔曼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仰着头,望着那些不速之客消失的方向,巨大的手掌无意识地攥紧了。一种比面对湖污染时更深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这些东西是什么?它们从哪里来?它们来亚拉星做什么?
他隐隐觉得,星之眼湖的污染,或许与这些天外来的金属造物有关。
当他带着满腹的疑虑和不安,加快脚步返回守护者聚居的石林区域时,发现气氛比他离开时更加凝重。几乎所有能行动的守护者都聚集在中央空地上,就连一些还在养伤的人也挣扎着出来了。他们围在一起,低声议论着,脸上充满了忧虑、愤怒,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墨尔特长老站在人群中央,他的脸色比从星之眼湖回来时还要难看。他手中拿着一张轻薄得近乎透明的、闪烁着微弱光晕的“板材”,上面似乎印着一些沙尔曼看不懂的、方方正正的符号和图像。
“……他们自称来自‘阿瑞斯星’,是银河系的守护者。”墨尔特长老的声音沙哑而沉重,他举起手中的光板,让周围的人都能看到。“这是他们投放下来的‘信息板’,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直接显示了我们的语言和图像。”
沙尔曼挤进人群,凑近了看。光板上显示着一个穿着华丽银色铠甲、头戴王冠的威严身影,旁边用亚拉星的通用文字标注着“皮尔王”。下面还有一系列图像,展示了无数艘比他在山谷看到的还要庞大得多的银色战舰,在星海中列队航行;展示了那些梭形物体降落在一些看起来荒芜的星球上;展示了一些形态各异的生物,在接受穿着类似铠甲的人的“援助”。
“他们说,检测到亚拉星地脉能量出现‘不稳定波动’,以及‘未知污染现象’,出于‘银河守护者’的职责,他们将派遣‘医疗援助队’登陆,帮助我们‘稳定地脉’,‘清除污染’,并‘提升文明等级’。”墨尔特长老逐字念出信息板上的内容,每一个词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医疗援助队?”鲁加第一个吼了出来,他因为星之眼湖的伤还没好利索,脸色有些苍白,但怒气丝毫不减,“我看他们是冲着地脉来的!那些奇怪的金属虫子!还有湖里的污染,说不定就是他们搞的鬼!”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地脉不稳定?还有污染?”另一位名叫莎莉娅的女性守护者质疑道,她负责守护南方的翡翠沼泽,性格比鲁加沉稳许多,“我们从未与外界联系过。”
“这就是问题所在。”墨尔特长老放下信息板,黄色的瞳孔扫过在场的每一张脸,“他们对我们了如指掌,而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们展示的力量……远超我们的认知。”他指了指光板上那些庞大的战舰,“而且,他们不是请求,是通知。信息板上明确写了,他们的‘先遣队’将在三个行星自转周期后,于‘圣山脚平原’登陆。”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他们怎么能这样!”
“圣山脚平原?那是我们举行丰收祭典的神圣之地!”
“不能让他们登陆!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能解决星之眼湖的污染呢?”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是另一个年轻守护者,他的家人曾在湖污染中受伤。
这句话让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一瞬。星之眼湖的污染,确实是悬在所有守护者心头的一块巨石。他们自己的力量无法解决,如果这些天外来客……
“愚蠢!”鲁加怒斥道,“看看他们的那些金属造物!冰冷,生硬,没有一点生命的温度!他们怎么可能理解地脉,理解生命?让他们触碰地脉,只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沙尔曼沉默地听着众人的争论,他憨直的大脑努力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阿瑞斯星……银河守护者……医疗援助队……稳定地脉……清除污染……
他本能地不信任那些冰冷的金属梭形物和光板上那个威严却遥远的皮尔王。它们带来的感觉,和星之眼湖的污染一样,都与亚拉星格格不入。但是,那个年轻守护者的话,又像是一根细微的针,刺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渴望——解决污染,让亚拉星恢复原状,让守护者的力量重新变得纯粹。
他看向墨尔特长老,想知道长老的决定。
墨尔特长老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沙尔曼脸上片刻,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挣扎。
“拒绝,可能意味着冲突,面对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结果难料。”墨尔特长老的声音缓慢而清晰,“接受,则意味着将亚拉星的命脉——地脉,交到一群我们毫不了解的外来者手中,吉凶未卜。”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但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星之眼湖的污染在缓慢扩散,依靠我们自身的力量,只能延缓,无法根除。长此以往,地脉终将被彻底侵蚀,亚拉星将走向死亡。”他的声音带着沉重的无奈,“或许……或许这是一个契机,一个我们了解外部世界,获取更强大的‘守护力量’的契机。”
“长老!”鲁加不敢置信地喊道。
墨尔特长老摆了摆手,阻止了他后面的话。“我们需要有人去接触他们,去学习,去判断。我们需要知道,他们所谓的‘援助’,究竟是善意,还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沙尔曼,以及其他几位年轻的、伤势较轻的守护者,“这需要巨大的勇气,也需要……保持一颗清醒和警惕的心。”
沙尔曼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他明白长老的意思。他们这些年轻人,将被派去接触那些天外来客,成为亚拉星与未知世界连接的第一道桥梁。
恐惧和不安如同冰冷的雾气包裹着他。但与此同时,一种更深层的情感也在涌动——一种想要弄清楚真相的渴望,一种想要找到解决污染方法、真正守护家园的责任感,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更强大守护力量”的好奇。
墨尔特长老走到了沙尔曼面前,将那只枯枝般却充满力量的手放在了他宽阔的肩膀上。“沙尔曼,我的孩子,”长老的声音低沉而恳切,“记住你在星之眼湖畔的感受,记住你的困惑。带着这些感受和困惑去观察,去思考。力量的真谛或许不止我们曾经相信的那一种,但守护的本心,永远不要迷失。”
沙尔曼低头看着长老那双充满智慧与忧虑的黄色眼睛,又抬起头,望向圣山“巨神肩”的方向。天空中早已没有了那些银灰色梭形物体的踪影,但它们留下的无形压力,却比山峦更加沉重。
他巨大的手掌慢慢握紧,指尖的利爪微微陷入掌心的厚皮。他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沉闷而坚定的音节:
“是。”
三个行星自转周期,转瞬即逝。
圣山脚平原,原本是亚拉星最开阔、最肥沃的草地之一,用于举行盛大的庆典,平日里也有成群的食草动物在此觅食。但此刻,草原上空无一人,也无一只动物。所有的守护者,除了必须留守各处地脉节点的,几乎都聚集在了平原边缘的高地上,沉默地注视着那片即将迎来不速之客的土地。
沙尔曼站在墨尔特长老身边,他穿着守护者简单的皮质护腰和肩甲,庞大的身躯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黄色的瞳孔紧紧盯着晴朗的天空,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沉重地擂动。
来了。
先是那种熟悉的、尖锐的嗡鸣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震得人耳膜发疼。然后,天空中出现了一个银灰色的光点,迅速放大。不是之前见过的梭形小艇,而是一艘庞大得多的、形状更加复杂的舰船。它通体银灰,线条硬朗,没有任何装饰,船体上布满了各种不明的凸起和孔洞,散发着冰冷的科技感。它下方喷射出幽蓝色的光焰,推动着它那巨大的身躯,以一种违反常理的轻盈和精准,缓缓降落在平坦的草原中央。
沉重的舰体接触地面时,甚至没有扬起多少尘土,只是发出一阵低沉的、金属承压的嗡鸣。幽蓝色的光焰逐渐熄灭,舰船稳稳地停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
高地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以及守护者们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舰船靠近底部的位置,一道缝隙无声地滑开,延伸出一道倾斜的金属舷梯。一队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大约有二十人。他们都穿着统一的、贴合身体的银灰色制服,材质看起来光滑而坚韧。他们手中拿着一些沙尔曼不认识的、似乎是金属和晶体构成的器械。他们的体型与亚拉星人相比,显得瘦小而“标准”,脸上没有任何毛发,五官轮廓分明,但眼神却异常统一,带着一种冷静的、审视的、仿佛在观察样本般的目光。
为首的一人,与其他人的银灰色制服不同,他穿着一身轻便的、带有蓝色条纹的白色防护服,脸上带着温和的、程式化的笑容。他手里拿着一个类似墨尔特长老之前展示的信息板一样的东西,迈着稳健的步伐,朝着守护者们所在的高地走来。他的目光扫过高地上那一群体型庞大、外貌迥异的守护者,最终落在了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墨尔特长老身上。
“向您致意,亚拉星的守护者长老。”来者用清晰而流利的亚拉星通用语说道,他的声音通过某种扩音装置,清晰地传遍了高地,“我是阿瑞斯星‘特殊环境应对部门’下属,‘医疗援助队’的队长,凯因斯。奉皮尔王之命,前来协助贵星处理地脉异常及污染问题。”
他的笑容无懈可击,语气彬彬有礼,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完成一项既定任务的平静。
沙尔曼站在墨尔特长老身后,他能清晰地闻到从那个自称凯因斯的队长身上,以及他身后那些队员和那艘巨大舰船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一种混合了消毒水、臭氧和某种陌生金属的味道。这味道与亚拉星充满生命气息的空气格格不入,刺激着他的鼻腔。
他看着凯因斯那看似友善却毫无暖意的笑容,看着那些队员手中冰冷的器械,看着那艘沉默的、如同墓碑般的银色舰船。
他体内那尚未完全驱散的、来自星之眼湖的冰冷恶意能量,似乎隐隐躁动了一下。
这一刻,沙尔曼那颗因为困惑和无力感而沉寂许久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破开迷雾的闪电,击中了他:
这些天外来客,绝不是单纯的“援助者”。
亚拉星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已经驶向了未知的、布满荆棘的航道。而他,沙尔曼,地脉的守护者,将亲眼见证,并亲身卷入这场即将席卷银河的风暴之中。他紧握着拳头,尖锐的指甲刺得掌心生疼,那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他黄色的瞳孔,倒映着那艘冰冷的银色巨舰,以及那个带着标准化笑容的凯因斯队长,仿佛要将这一切,深深地刻入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