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谷地的边缘,有一片被亚拉星人称为“先祖石林”的地方。无数根巨大的、表面布满螺旋纹路的石柱拔地而起,它们并非天然形成,而是远古时代第一批守护者引导地脉能量固化土壤而成的图腾,每一根石柱都记录着一个家族世代守护的誓言。石柱林的中央,是一块相对平坦的圆形空地,地面由大小不一的卵石紧密镶嵌而成,构成了一幅巨大的、描绘着圣山与星辰脉络的图案。这里是守护者们举行重要仪式和日常冥想的地方。
沙尔曼抵达时,空地上已经聚集了十几位同族的守护者。他们体型各异,但都拥有着标志性的壮硕身躯和身上发光的白色纹路。年长的守护者们纹路更加繁复明亮,如同古老树木的年轮,昭示着岁月与力量的积淀。他们或坐或站,大多沉默着,只是将手掌贴在地面的卵石上,或是直接按在身旁的石柱上,感受着地脉平稳的流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穆的宁静,只有风吹过石柱顶端孔洞时发出的低沉呜咽,以及远处森林隐约传来的鸟鸣。
沙尔曼放轻了脚步——尽管他的“轻”在别的种族听来依然沉重。他找到一个靠近边缘的空位,那里有一根稍矮的石柱,顶端已经被磨得光滑如镜。他学着长辈们的样子,先是伸出覆盖着厚皮和利爪的右手,郑重地按在石柱冰凉的表面。一股熟悉的、如同溪流般的暖意顺着他的手臂缓缓流入身体,与他体内的能量产生轻微的共鸣。他胸前和手臂上的白色纹路似乎也随之明亮了一分。接着,他缓缓坐下,肥胖但坚实的臀部接触地面时,发出轻微的闷响。他将另一只手掌也贴在地面的卵石上,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深长而缓慢,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将周围山林的生命力纳入体内;每一次呼气,又将自身微小的能量回馈给这片土地。他的意识开始下沉,如同沉入一片温暖、黑暗、却充满生机的海洋。他“听”到了地底深处,那些如同巨型血管般奔涌的地脉能量发出的低沉轰鸣,“看”到了能量网络如同发光的根系,遍布整个亚拉星,而圣山,就是这颗星球最强健的心脏。他能感觉到自己就像这庞大网络中的一个节点,渺小,却连接着整体。这种与星球融为一体感觉,是他内心安宁和力量的源泉。
“沙尔曼。”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打断了他深度的冥想,但并未带来不悦。
沙尔曼睁开眼,看到长老墨尔特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他身旁。墨尔特长老的体型比沙尔曼还要庞大一圈,白色的纹路几乎覆盖了他全部的棕褐色皮肤,尤其是在脸部,那些发光的线条深深嵌入皱纹之中,让他看起来既威严又慈祥。他的头顶,那对称的红黑相间的条状凸起已经有些磨损,弯曲的灰色牛角状装饰也带着岁月留下的划痕,但那双黄色的眼睛,却依旧清澈而充满智慧。
“墨尔特长老。”沙尔曼微微低下头,表示尊敬。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但语气十分恭顺。
“今天的巡视,可还顺利?”墨尔特长老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圣山“巨神肩”的轮廓上,他的手掌同样按在地面,仿佛一直在通过大地感知着一切。
“低语之谷的地脉节点很稳定,”沙尔曼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遇到了一只受伤的岩蹄兽幼崽,帮它处理了一下。”
墨尔特长老的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很好。守护者的力量,不在于能举起多重的石头,而在于愿意为多轻的生命俯身。”他顿了顿,终于转过头,黄色的瞳孔凝视着沙尔曼,“感觉到地脉的‘情绪’了吗?”
沙尔曼愣了一下,仔细回味着刚才冥想时的感受。他习惯于感知地脉能量的“量”和“流向”,对于“情绪”这种抽象的概念,还有些模糊。“它……很平稳,很温暖。”他尝试着描述。
“不仅仅是平稳,”墨尔特长老抬起按在地上的手,指向周围林立的石柱,“你试着去感受每一根石柱。鲁加的家族守护着北面的冰风隘口,他们的石柱传递来的地脉能量,会带着一丝凛冽和坚韧;莎莉娅的家族看护着南方的翡翠沼泽,她们的石柱能量则更显潮湿和包容。”他示意沙尔曼将手掌再次按在身边的石柱上,“感受它,不只是能量,还有依附于这能量之上的,一代代守护者的意志,他们的喜悦,他们的担忧,他们守护这片土地的决心。”
沙尔曼依言而行,他闭上眼睛,更加专注。起初,涌入感知的依然是那股熟悉的暖流,但渐渐地,他似乎真的捕捉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从这根属于他家族的石柱中,他感受到了一种深沉的、如同山体本身般的安稳,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忧虑?这感觉非常模糊,如同水面的涟漪,一闪即逝。
“我……好像感觉到一点,”沙尔曼不太确定地说,“有点沉重,还有点……说不清。”
墨尔特长老点了点头,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圣山。“你的感知比很多同龄人都要敏锐,沙尔曼。地脉并非死物,它与星球上的一切生命相连,自然会承载生命的印记。而我们守护者,是它与众生之间的桥梁。”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了一些,“最近,地脉的流动,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尤其是在靠近星之眼湖的方向。”
“滞涩?”沙尔曼不解。星之眼湖是亚拉星最大的内陆湖,湖水清澈如镜,据说能倒映星辰,也是地脉的一个重要交汇点。
“只是一种感觉,”墨尔特长老没有深入解释,他话锋一转,“沙尔曼,你如何看待我们守护者的职责?”
沙尔曼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用我们的力量,守护亚拉星的一切生命,守护圣山和地脉的平衡。就像您教导我的,力量的真谛在于守护与奉献。”
“很标准的答案,”墨尔特长老笑了笑,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但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需要守护的东西,和你必须使用力量的方式,产生了矛盾呢?”
沙尔曼愣住了,他黄色的瞳孔里充满了困惑。矛盾?守护和力量怎么会矛盾?力量不就是为了守护而存在的吗?他憨直的大脑无法理解这种绕弯子的问题。“我不明白,长老。守护就是守护,怎么会矛盾?”
看着沙尔曼纯粹而困惑的眼神,墨尔特长老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只是抬起粗壮的手指,指了指沙尔曼胸口那些发光的白色纹路:“记住你此刻的信念,孩子。山岳之心,贵在坚定不移。但也要记住,最坚硬的山岩,也可能被看似柔弱的滴水穿空。世界……并不总是非黑即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石林外传来,打破了冥想之地的宁静。所有正在冥想的守护者都睁开了眼睛,看向入口。
来者是另一位年轻的守护者,名叫鲁加,他比沙尔曼年长几岁,体型同样壮硕,但气质更为急躁。他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白色纹路的光芒因为情绪的波动而显得有些紊乱。
“墨尔特长老!各位!”鲁加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星之眼湖……湖面……湖面上出现了奇怪的色彩!很多饮水的动物都开始变得焦躁不安,甚至……有些体弱的已经倒在了湖边!”
空地上的宁静瞬间被打破,守护者们纷纷站起,脸上都露出了凝重之色。地脉节点的异常,往往会直接反映在周边的环境和生物上。
墨尔特长老缓缓起身,他的动作依然沉稳,但那双黄色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严肃。“奇怪的色彩?具体是什么样子?”
“像是……像是油污漂在水面上,泛着诡异的紫绿色光芒,还在不断扩大!”鲁加急促地描述着,“而且靠近湖边的区域,地脉的感觉很……很浑浊!完全不像以前那样清澈!”
浑浊。这个词让沙尔曼心中一动,他想起了刚才墨尔特长老提到的“滞涩”。难道这两者之间有关联?
“召集所有能行动的守护者,我们去星之眼湖。”墨尔特长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率先迈开步伐,沉重的脚步敲击在卵石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如同战鼓擂响。
沙尔曼立刻跟上,庞大的身躯移动时带起一阵风。他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一丝隐隐的不安。奇怪的色彩?浑浊的地脉?动物倒毙?这些都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在他单纯的认知里,亚拉星的一切都应该是和谐而充满生机的,圣山和地脉的庇护是永恒不变的。眼前发生的事情,像是一滴墨汁,突然滴入了了他清澈见底的信念之湖。
前往星之眼湖的路程不算近,需要穿越一片茂密的“荧光森林”。这里的树木在夜晚会发出幽蓝色的光芒,但此刻在白天,只是显得格外幽深。守护者们沉默地行进着,他们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种低沉而有力的节奏。森林里的动物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显得异常安静,连一贯吵闹的“喋喋猴”也销声匿迹。
越靠近星之眼湖,空气中的异味就越发明显。原本清新湿润的空气里,混杂进了一股难以形容的腥甜气息,隐隐还带着一丝金属锈蚀的味道。沙尔曼抽了抽鼻子,感到一阵不适。他胸前白色的纹路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光芒变得有些闪烁不定。
当他们终于走出森林,看到星之眼湖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原本澄澈如镜的巨大湖面,此刻确实如同鲁加所说,被大片大片紫绿色的、如同油污般粘稠的物质所覆盖。这些物质在阳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芒,并且像有生命般在缓缓蠕动、扩张。湖岸边的浅水区,原本应该有许多鸟类和小型动物饮水嬉戏,此刻却一片死寂。几只体型较小的“水伶鼬”和“彩羽鸟”一动不动地躺在岸边,身体僵硬,显然已经死亡。更远处,一些体型较大的动物,如“苔原象”和“巨角羚”,也显得萎靡不振,不安地踩着步子,发出低沉的、带着痛苦的哀鸣。
湖边的植物也出现了异常,靠近湖水的草木出现了不正常的枯黄和卷曲。
“这……这是什么?”沙尔曼喃喃自语,他巨大的手掌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厚皮中。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中那个美丽和谐的星之眼湖截然不同,一种陌生的、带着死亡气息的东西入侵了这里。
墨尔特长老脸色阴沉,他走到湖边,蹲下身,没有直接触碰那些紫绿色的物质,而是将手掌悬在湖水上空,闭上眼睛仔细感知。其他守护者也分散开来,有的去检查死去的动物,有的尝试感知更远处的地脉情况。
沙尔曼学着墨尔特长老的样子,将手掌悬在湖边一处尚未被污染的水面上空。他集中精神,试图连接地脉。然而,这一次,传入感知的不再是那股熟悉而温暖的洪流,而是一种粘稠、冰冷、充满混乱和恶意的能量。这股能量如同淤泥般堵塞了他的感知,让他感到一阵恶心和头晕。他胸前白色的纹路剧烈地闪烁起来,仿佛在抵抗着这种侵蚀。
“地脉……被污染了。”墨尔特长老睁开眼,声音前所未有的沉重。他看向湖中心那不断扩散的紫绿色污染源,“源头在湖心。有什么东西……从湖底的地脉节点渗透出来了。”
“是什么东西?”鲁加焦急地问,他试图用脚去拨弄岸边一只死去的水伶鼬,被一位年长的守护者严厉喝止。
“不清楚,”墨尔特长老摇头,他黄色的瞳孔里充满了忧虑,“这种能量……很陌生,充满了破坏性,它在侵蚀地脉,毒化生命。”
“那我们怎么办?”沙尔曼忍不住问道,他看着那些死去的动物,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悲伤和愤怒。这些弱小的生命,昨天可能还在他脚边嬉戏,今天却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守护者的职责,不正是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吗?
“必须净化它。”墨尔特长老站起身,环视周围的守护者们,“所有族人,连接石林先祖之力,引导纯净的地脉能量,冲击湖心的污染源!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尝试!”
命令下达,所有守护者立刻行动起来。他们以墨尔特长老为中心,环绕着星之眼湖站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沙尔曼站在靠近森林的一侧,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将双掌紧紧按在地面上,闭上眼睛,全力调动起自身的力量,试图与远方石林的那些先祖石柱建立连接。
他努力摒弃脑海中那些不安和愤怒的情绪,回忆着冥想时的平静,回忆着圣山的巍峨,回忆着地脉原本那温暖而充满生机的流动。他感到自己体内的能量在奔涌,胸前和手臂上的白色纹路发出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如同响应着他的呼唤。一丝丝、一股股纯净的地脉能量开始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主要是从他们来时的石林方向,如同无数条发光的溪流,注入到环绕湖泊的守护者体内。
沙尔曼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座桥梁,一端连接着遥远的、尚且纯净的地脉根源,另一端则指向那被污染的湖心。庞大的能量流过他的身体,带来一种充盈甚至有些胀痛的感觉。他咬紧牙关,努力维持着这种连接。
“集中意志!”墨尔特长老的声音如同洪钟,在每个人脑海中响起,“将力量导向湖心!驱散污秽!”
沙尔曼和其他守护者一起,将汇聚而来的庞大能量,如同引导洪水一般,猛地推向星之眼湖的中心!
轰——!
无形的能量洪流撞击在湖心的污染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所有人意识中响起的巨响。湖面剧烈地波动起来,那些紫绿色的粘稠物质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油锅,猛地沸腾、翻滚!
一股更强猛、更阴冷的反冲力量顺着能量连接反馈回来!沙尔曼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穿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胸口如同被重锤击中,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听到身边传来几声闷哼,显然其他守护者也受到了冲击。
“稳住!”墨尔特长老的声音带着一丝艰难,但他依旧稳如磐石,“继续!不能停下!”
沙尔曼强行压下喉咙里涌起的腥甜感,再次集中精神,更加拼命地汲取、引导着地脉能量。他肥胖的身躯因为力量的极限运转而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巨大的汗珠,顺着他头顶的尖刺和弯曲的牛角滑落。他黄色的瞳孔紧紧盯着湖心,那里,在纯净能量的冲击下,紫绿色的污染范围似乎被遏制住,甚至略微缩小了一点!
有效果!沙尔曼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然而,这希望并没有持续太久。湖心的污染源仿佛拥有生命般,在最初的冲击过后,开始更加剧烈地抵抗。它不再是被动地承受净化,而是主动地释放出更多粘稠、冰冷的恶意能量,如同无数条黑色的触手,沿着守护者们引导的能量通道,反向侵蚀而来!
“呃啊!”一位站在沙尔曼不远处的年轻守护者率先支撑不住,惨叫一声,身体猛地向后仰倒,按在地面的手掌被弹开,他胸口白色的纹路瞬间黯淡下去,嘴角溢出了一丝暗红色的血液。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不断有守护者因为无法承受这反噬而倒下。环绕湖泊的能量光圈变得明灭不定,汇聚而来的纯净地脉能量也开始减弱、紊乱。
沙尔曼也感到越来越吃力。那股冰冷的恶意能量如同附骨之疽,不断试图钻入他的体内,侵蚀他的意志,污染他与地脉的连接。他感到头晕目眩,恶心感越来越强,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体内腐烂。他胸前白色的纹路光芒剧烈地闪烁着,忽明忽暗,仿佛风中残烛。
“坚持住!沙尔曼!”墨尔特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带着明显的疲惫和嘶哑。
沙尔曼看到,就连墨尔特长老那庞大如山岳的身躯,也在微微摇晃,他脸上那些发光的白色纹路,亮度也大不如前。
难道……连长老们也无法净化这污染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沙尔曼。他看着湖中心那依旧在不断蠕动、仿佛在嘲笑他们徒劳努力的紫绿色污秽,看着岸边那些死去的动物,看着身边倒下的同伴,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所信赖的、属于亚拉星守护者的力量,似乎并非无所不能。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连圣山和地脉都无法轻易抵御的威胁。
他的信念,那原本如同山岩般坚不可摧的、认为世界非黑即白、守护者永葆圣洁的信念,在这一刻,被硬生生凿开了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入了陌生的黑暗、冰冷的无力感,以及一个他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如果连家园都无法守护,如果连脚下的土地都在被侵蚀,那么,力量的意义,究竟何在?
他咬紧牙关,獠牙刺破了嘴唇,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咸腥味。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最后一丝意志灌注到与地脉的连接中,那肥胖而庞大的身躯,在诡异湖光的映照下,如同一个孤独的、试图阻挡潮水的礁石,充满了悲壮,却也显露出最初的动摇。山心,已初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