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的深层肌肉在药膏与自身顽强恢复力的共同作用下,从尖锐的刺痛逐渐转为一种沉闷而持续的酸胀。这感觉如同冰川在自身重压下缓慢移动时内部产生的应力,无声,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巴尔格姆在天亮前最寒冷的时刻准时醒来,甚至比部落那用以计时的、依靠地热蒸汽喷发间歇来敲响的冰钟还要早一刻。他没有立刻睁眼,而是先用内在的感知扫描着身体:左肩活动受限,但核心力量未损;双脚触及地面时,冰冷的石板传来的寒意与往常无异;弟弟巴库鲁在隔壁床铺的呼吸声,不再是昨夜那种躁动不安的浅频,而是恢复了年轻人特有的、带着轻微鼾声的深沉。
他睁开暗红色的眼眸,室内依旧一片漆黑,只有门帘缝隙透入的星云微光,在布满霜花的空气中划出几道幽蓝的轨迹。他坐起身,动作因肩伤而比平时迟缓半分,但依旧稳定。他没有点燃任何照明,冰骸之子的视觉早已适应了这种永恒的半明半暗。他走到巴库鲁床边,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手背轻轻贴在弟弟的额头上。触感温热,但不再是昨夜那种危险的滚烫。他粗糙的指节无意间擦过巴库鲁红褐色毛发中那几缕特别鲜艳的、如同熔岩纹路般的发丝,指尖传来一种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活力脉动,与冰骸星万物固有的沉静冰冷截然不同。
确认弟弟无碍,巴尔格姆开始了他日复一日的晨间准备。他先是从屋角一个密封的石瓮中倒出些许冰冷的、带着矿物涩味的饮水,缓缓饮下,润滑着干涩的喉咙。然后,他拿起那块永远保持低温的软布,开始擦拭他那柄简陋的长戟。昨夜战斗留下的冰雪和细微污渍早已清理干净,但他依旧重复着这个动作,从戟刃最锋利的尖端,到戟杆上每一处因常年握持而被磨得光滑的凹陷。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布料传入指尖,仿佛在提醒他武器的本质——无情、坚硬、只为守护而存在。
当他做完这一切,部落的冰钟终于沉闷地敲响,声音穿透厚重的石壁,在凛冽的空气中震荡。几乎是同时,巴库鲁在床上发出一声不满的咕哝,像一只被惊扰的小兽,胡乱地裹着兽皮翻滚了一下,试图将脑袋更深地埋入皮毛之中,躲避这唤醒的讯号。
“巴库鲁。” 巴尔格姆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在狭小的石屋内回荡。“起身。训练时间到了。”
床上那团“毛球”蠕动了几下,传出一声带着浓重睡意的抱怨:“哥……再一会儿……就一会儿……外面肯定能把鼻子冻掉……”
巴尔格姆没有重复命令。他走到房间中央那个小小的、由地热管道经过而略微温暖的区域,那里放着他们的训练装备——主要是负重和用于打磨战斗技巧的、未开刃的金属武器。他拿起属于巴库鲁的那套相对轻便的护甲和训练短刃,走到弟弟床边,将其放在床沿,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冰川不会因你贪睡而停止移动,威胁不会因你闭眼而消失。” 巴尔格姆的话语如同他擦拭戟刃的动作,简洁,直接,没有任何修饰。“五息之内,整装完毕。否则,今日能量配给减半。”
这句话比任何催促都有效。能量配给是冰骸星生存的基石,尤其是对于正处于快速成长期、能量消耗巨大的巴库鲁而言。兽皮被子被猛地掀开,巴库鲁几乎是弹坐起来,他揉着惺忪的、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狂躁金色的眼睛,嘴里还在嘟嘟囔囔,但动作却快了起来。他手脚并用地套上粗糙的皮甲,抓起训练短刃,过程中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
巴尔格姆沉默地看着,红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波动,既没有责备,也没有鼓励。他只是确认弟弟已经开始行动,便转身拿起自己的负重和长戟,率先走出了石屋。
门外,是冰骸星又一个黎明前的至暗时刻。风似乎比昨夜小了一些,但寒意更加彻骨,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试图刺穿一切保暖措施。星云的光芒变得黯淡,东方天际线处,只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灰白,预示着那颗遥远的、给予冰骸星微弱光和热的恒星即将开始它短暂而无力的旅程。
部落的训练场是一片被人工平整过、并时刻清理着积雪的冰原空地。此时,已经有不少年轻的霜刃氏族战士在那里进行晨练。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与冰冷的空气交织,形成一团朦胧的雾障。金属武器碰撞的声音、沉重的喘息声、脚踩在坚实冰面上的摩擦声,构成了一曲充满原始力量感的交响乐。
巴尔格姆的到来,让附近几个正在对练的年轻战士不自觉地放缓了动作,目光敬畏地扫过他包扎着的肩膀和他那依旧沉稳如山的身影。昨夜的事情显然已经在一定范围内传开。巴尔格姆对此视若无睹,他走到训练场边缘一处相对安静的区域,开始了他雷打不动的个人基础训练。
首先是静立。他双足分开,与肩同宽,深深踩入冰面,仿佛要将自己的根系扎入这永冻层之下。他闭上双眼,调整呼吸,使之变得悠长而缓慢,几乎与风声同步。他在感知——感知脚下冰层的稳定与潜在的脆弱,感知空气中能量流的细微变化,感知远处冰川移动带来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这是他作为哨兵的本能,也是他力量的源泉之一。他肩部的伤痛在这种极致的静默中,仿佛被隔离了出去,成为一种需要忽略的背景噪音。
然后是动态训练。挥戟,突刺,格挡……每一个动作都力求标准,充满力量,即使左肩的伤势让他的某些动作不可避免地变形,他也会在下一次重复中尽力修正。汗水刚刚从他那深紫色的、布满复杂纹理的皮肤下渗出,就迅速被低温凝结成细小的冰晶,挂在他的眉毛、鬓角和他的螺旋巨角上,在星云微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巴库鲁则完全是另一种状态。他像一团失控的野火,在训练场上窜动。他的训练毫无章法可言,更多的是凭借一股天生的蛮力与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攻击轨迹的预判。他挥舞着训练短刃,时而猛地冲向一个假想敌,时而又毫无征兆地后撤,动作迅捷但缺乏连贯性,呼吸急促而杂乱。他几次试图靠近巴尔格姆,似乎想展示什么,或者寻求认可,但看到兄长那沉浸在自身训练节奏中的、毫无表情的侧脸,又悻悻地跑开,去找其他年轻战士进行在他看来更有趣的、充满碰撞的对练。
“注意你的下盘,奥里克!” 训练场中央,哨兵长,那位名叫“戈顿”的老兵,声音如同冰裂,响彻全场。他正在指导一名与巴尔格姆年纪相仿的战士。“力量不是全部!在冰面上,稳固才是生存的第一要素!你的脚跟像踩在滚烫的熔岩上一样乱跳!”
名叫奥里克的年轻战士脸一红,努力稳住身形,但他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在场边独自训练的巴尔格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与……畏惧。奥里克是部落里公认的、除巴尔格姆之外最有潜力的年轻战士,但他始终无法像巴尔格姆那样,将力量与那种近乎冷酷的稳定性完美结合。
晨练接近尾声时,族长和几位部落长老出现在了训练场边缘。他们的目光扫过场上所有的年轻人,最终,停留在了巴尔格姆身上。
族长,名为“克鲁格”,须发皆白,但身躯依然如同冰骸星最坚硬的玄冰。他缓缓走到巴尔格姆面前,训练场上的其他人都自觉停下了动作,连躁动的巴库鲁也安静下来,好奇地张望。
“巴尔格姆,” 克鲁格族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然的威严,如同冰川低语,“昨夜之事,戈顿已向我详细禀报。你以寡敌众,临危不乱,利用环境清除威胁,保全了部落的命脉。你的警觉、果决和对‘霜刃之誓’的践行,远超你的年龄。”
巴尔格姆收戟而立,身姿挺拔,向族长行了一个标准的氏族礼,动作牵动伤处,但他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族长微微颔首,继续道:“然而,你也应知,个人的勇武固然可贵,但部落的存续,更需要懂得协作与传承的领袖。从今日起,你除了日常的哨兵职责,还需协助戈顿,负责指导今年新晋的年轻哨兵小队的基础训练。将你的‘稳定’,传递下去。”
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任命。负责指导新兵,这通常是由经验极其丰富的老兵担任的职责。这意味着族长和哨兵长不仅认可了他的实力,更开始赋予他管理和传承的责任。
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吸气声。奥里克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握紧了手中的训练武器。
巴尔格姆沉默了片刻,红色眼瞳中闪过一丝微澜,但迅速恢复平静。他再次行礼,声音沉稳如初:“遵命,族长。巴尔格姆必将恪尽职守。”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激动或推辞,仿佛这只是另一项需要完美执行的任务。
族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冰冷的外表,看到了他内心深处那同样冰冷而坚固的核心。“很好。” 他最后说了一句,便带着长老们转身离开。
晨练结束后,能量配给分发时间。巴尔格姆领到了自己那份标准配给——几块高能量的压缩营养块和一小杯富含矿物质的浓缩液。他还额外得到了一小罐珍贵的、用于促进骨骼和肌肉恢复的膏剂,这是对他受伤的补偿,也是对他昨夜功绩的隐性奖赏。
他拿着配给,走到正在狼吞虎咽自己那份食物的巴库鲁身边。巴库鲁吃得满嘴都是碎屑,看到兄长过来,含混不清地说:“哥!你要当教官了!真厉害!”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仿佛与有荣焉。
巴尔格姆没有回应弟弟的兴奋,他只是将自己那份营养块掰开,将明显更大的一半,不由分说地放到了巴库鲁的盘子里。然后,他拿起那罐膏剂,塞进巴库鲁的手中。
“这是什么?” 巴库鲁愣了一下。
“给你的。” 巴尔格姆平淡地说,开始吃自己那份明显少了很多的食物,“你正处于成长阶段,需要更多能量。这膏剂,涂抹在你上次训练时扭伤的脚踝上。”
巴库鲁张了张嘴,看着手里那罐在部落里算得上稀有的膏剂,又看了看盘子里多出来的食物,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了解自己的哥哥,任何推辞和感谢都是多余的。他低下头,用力地咬了一口营养块,含糊地“嗯”了一声,金色的眼睛里,那抹狂躁似乎被一层薄薄的水汽暂时柔和了。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训练号角的、更加悠长而急促的螺号声,从部落最高的警戒冰塔上传来!
“呜——嗡——呜——嗡——”
三长两短!最高级别的紧急求救信号!来自……东北方向的“碎冰者”狩猎队!
训练场上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咀嚼声、交谈声瞬间消失,只剩下螺号声在冰川之间凄厉地回荡。
哨兵长戈顿脸色剧变,猛地站起身:“碎冰者小队遇险!所有能行动的战士,立刻到装备库领取标准装备,集合准备出发救援!”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蔓延。碎冰者小队是部落最精锐的狩猎队伍之一,由经验最丰富的老猎人带领,负责猎取冰原上最大型、最危险的野兽,以获取过冬所需的肉食和皮毛。他们遇险,意味着遭遇了无法想象的巨大危机!
巴尔格姆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扔下手中的食物,一把抓起自己的长戟。他的红色眼瞳锐利如刀,瞬间扫视全场,锁定了几名平时表现尚可的年轻战士,包括脸色苍白的奥里克。
“你,你,还有你!” 他的声音如同冰锤砸地,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立刻去装备库,领取三套标准救援装备:冰镐、安全绳、信号火炬、应急医疗包!动作快!”
那几名被点到的年轻战士愣了一下,但在巴尔格姆那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下,立刻反应过来,如同被鞭子抽打一般冲向装备库。
“其他人!” 巴尔格姆转向剩余那些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轻人,“检查自身装备,确保武器锋利,护甲牢固!等待哨兵长进一步指令!”
他的指令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天生的统御力,瞬间将弥漫的恐慌压制了下去,让混乱的场面开始恢复秩序。连躁动的巴库鲁也紧紧握住了自己的训练短刃,虽然未被点名,但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站到了兄长身后不远处。
戈顿哨兵长赞赏地看了巴尔格姆一眼,随即开始快速部署救援队的整体结构和行进路线。
救援队很快集结完毕,由戈顿亲自带领,巴尔格姆作为副手,以及另外十五名最精锐的战士。他们配备了全套的冰原行进和救援设备,如同一群即将扑向暴风雪的钢铁巨兽。
出发前,巴尔格姆走到被留在原地的巴库鲁面前。他看着弟弟那双混合着担忧、渴望和一丝不甘的金色眼睛,沉默地伸出手,用力按了按巴库鲁的肩膀——那是他未受伤的右肩。
“守好部落。”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却重于冰川。
然后,他转身,毫不犹豫地跟随着救援队,踏入了部落之外那片无边无际、危机四伏的白色地狱。风雪瞬间吞噬了他们的身影,只留下一串迅速被新雪覆盖的脚印,和部落中所有人悬在嗓子眼的心。
巴尔格姆知道,这一次,他面临的将不再是几个偷偷摸摸的矿工,而是冰骸星大自然最无情、最狂暴的一面。而他肩上的责任,也不再仅仅是清除威胁,更是在绝境中,带回那些可能还存活着的同胞。他的“秩序”与“守护”,将在这片亘古冰原上,迎来第一次真正残酷的淬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