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国华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屋蕴藏的千年神韵都吸入肺腑。他端起白瓷盖碗,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热,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激动:
“小陈!”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陈云,“老夫这大半辈子也算见过些世面,可踏进这座宅子……心差点跳出来!”
他放下盖碗,手指下意识地叩击着酸枝木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眼神投向厅堂外那片笼罩在晨曦中的恢宏屋影:
“讲规模,它比不得京城的王府气派;论历史渊源,也可能逊色于岭南古寺古祠……可它胜在这个!”
他猛地指向脚下浑然一体的地砖,目光似要穿透地面看到深埋的柱础:
“千年金丝帝王木!承托起的梁架!举世罕有!独步岭南!”
“这些木材……每一根、每一块放在今天,都是拿着金山银海也难觅踪迹的无价之宝!是活着的明史!光凭这一点……它就不仅仅是一座省级文保单位能涵盖的!必须上报国家!请国字号的专家定级!启动最高等级的保护程序!” 谭老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老师说得极是!”一旁的钟勇胜馆长适时接话,表情同样激动而郑重。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手术刀:
“陈兄弟,坦白说,踏入此地之前,我心中也略有疑虑。光孝寺巍峨千年,陈家祠匠心独运,南华寺宝相庄严……皆是我岭南文化名珠,各有千秋。但此地——”他再次看向支撑起穹顶的巨柱,“它将材质的极度稀缺性、工艺的登峰造极、以及历史信息的原真性近乎完美地融为一体!其综合文物价值,已然超越了单纯的历史建筑意义!完全符合国家级重点文保单位的核心指标!”
钟勇胜语气转为严肃权威:
“我现在就可以代表南粤省博物馆当场确认:严氏祖宅具备无法替代的文物与历史价值,正式具备申报国家及省级最高等级文物保护单位的资格!我立刻起草紧急定级保护建议函,下午就直送省委、省政府主官案头!同时抄送国家文物总局!务必最快速度启动‘铁桶式’保护预案!”
他目光如电,声音陡然拔高,那属于官方最高权威的威慑力如同寒流瞬间弥漫在整个厅堂,让所有人心弦绷紧:
“自即刻起!在此地保护级别由中央正式批复之前——”
“任何人!任何组织!无论背后站着谁!胆敢触碰此地一砖一瓦!动一颗草木!损一块木屑!”
“我钟勇胜!以全省文物最高主管之权责!必动雷霆之怒!行法理之剑!”
“穷尽省博之力!集合公安、法院所有执法机器!将其彻底打垮!追究刑责!永世不得翻身!”
这番掷地有声、杀气腾腾的宣言,绝非虚言恫吓!而是国家意志最直接的铁血宣告!
站在角落听着的严老三,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光头下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巨大的恐惧像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双腿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他终于彻底认清——这片祖宅,不再是可供贪婪撕咬的肥肉,而是碰一下就要粉身碎骨的断头铡刀!
陈小英被这强大的气势震慑得指尖冰凉,但随即被巨大的狂喜和宽慰席卷!她捂着嘴,眼泪簌簌滚落。陈远激动地握紧拳头,骨节捏得发白!哥!成了!妈的祖宅保住了!
陈云却表现得异常沉稳。他微微侧身,贴近身边嘴唇微张、身体微微发抖的姑姑,压低声音:“姑,谭老和钟馆长的话您都听见了。这宅子,您是想留着它守着,还是按他们的法子上报国家顶格保护?主意得您和陈远拿。”
陈小英用力抹掉眼泪,深吸一口气,眼神从茫然无措骤然变得无比坚定!她看着儿子陈远(严远)郑重的点了点头——这是丈夫严大海毕生守护的执念!她转回头,对着陈云,没有任何犹豫:
“……听谭老和钟馆长的!报!按最高的报! 不能让大海在地下……闭不上眼!”
陈云重重点头,坐直身体,目光迎向两位权威:“谭老,钟馆长,那就辛苦您二位了!有劳!”
“好!”谭国华不再废话,直接从怀中掏出那部老式翻盖手机。一连拨打了数个电话,声音时而低沉时而急切。每通电话内容都清晰简洁:
“……是我!谭国华!”
“立刻通知市局分管领导,文物局,历史协会,市府办公室……所有在穗主要负责人!”
“……对!荔湾上九路严家村!立刻放下手上所有事过来!”
“……发现了什么?我说不清楚!你自己来看!不来……后悔一辈子!”
“……关乎岭南能否拿下第二个世界遗产潜力的发现!”
“……别问!限时半小时!带上你们的专家!设备!”
每一个指令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不到半小时!
村口方向响起了密集的汽车引擎声和刺耳的刹车声!一辆接一辆的公车、轿车堵满了狭小的村道!人头攒动!近二十位平日里在各要害部门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人物,此刻都神色凝重、脚步匆匆,由各自的秘书和专家簇拥着,在谭国华和钟勇胜亲自引导下,鱼贯进入这座让他们目瞪口呆的帝王木殿堂!
接下来的场面宛如一场无声的战役。
闪光灯密集亮起!相机快门咔嚓作响!专业的测绘仪器嗡嗡启动!
每一根柱子被重新丈量!每一处卯榫结构被特写记录!每一片古老的窗棂都被小心翼翼地取样分析!巨大的遮光布临时拉起,专家们在高强度探照灯下趴在地上研究基柱的腐蚀程度……市府机要员则捧着文件夹飞快地记录各方初步定论。
整整一个多小时!这座沉寂了许久的古宅仿佛重新活了回来!忙碌的脚步声、低声的讨论、震惊的抽气声交织!
终于!一位市府办公厅主任模样的中年人,捧着一份墨迹淋漓、盖着数枚红色鲜章的《荔湾严氏祖宅实地勘验确认及紧急保护通知书》走到陈小英和陈云面前。
“陈女士,”他语气极其客气,甚至带着一丝敬畏,“这是各部门现场联合勘验的初步确认文件!即日起,祖宅受临时最高等级应急保护!所有商业开发立即暂停!具体等级最终由国家文物总局及专家评审委员会决定!正式函件十五个工作日内送达!”他将通知书郑重递出,旁边的工作人员立刻拍照存档。
流程结束!一大群人来得快,散得更快!如同退潮般消失在早晨的村巷尽头,只留下那纸承载着巨大希望的公文在陈小英手中微微颤抖。
谭国华和钟勇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卸下重担的疲惫与巨大的满足。
“小陈,”谭国华拍拍陈云的肩膀,笑容舒展,“心放肚子里吧!经这一遭,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敢动这片宅子一根汗毛了!后续申报省馆会全程跟进!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电话!”他又朝陈小英和陈远点点头,“我们先走了!好好守着这份家业!这是对得起祖先的福气!”
陈云将谭老和钟馆长一直送到村口停车处,看着大众轿车平稳驶入车流,这才转身往回走。心中的巨石终于安稳落地。
严家那朱红大门口,光头锃亮的严老三和几个马仔还如同受惊的鹌鹑般杵在台阶下,大气不敢出。
陈云踱步到近前,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们一眼:“严老三,你也看见了。天变不了!这宅子你动不得分毫!说吧,剩下的事你想怎么了?”
严老三浑身一激灵!汗水又冒了出来!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舔着干裂的嘴唇,赔笑道:“陈……陈少!误会!都是误会!我对嫂子、对阿远兄弟的亏欠……我认!”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三根沾满汗渍的手指:
“您看这样行不行?三处铺面的经营权,我下午就派人把账目文件、钥匙全部原样退还给嫂子!”
“另外……我严启恒个人!”他咬咬牙,“十万块!现钱!当场点清!赔给嫂子和阿远兄弟疗伤!还有之前的……惊吓!您看……”
陈小英和陈远站在门槛后,陈远眼神喷火,陈小英则眼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期盼看向陈云。
“十万?”陈云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声音不大,却让严老三心头猛地一沉!
陈云向前半步,逼近光头,压迫感如同一座无形大山压下:
“我姑姑和阿远被你们打得住进IcU时,医药费账单是十四万八!严老三你算盘打得响啊?霸占铺位强收一年半的租金你吐了吗?把人往绝路上逼这账你算了吗?”
严老三脸色惨白如纸,双腿发软差点跪倒!他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陈少!陈少饶命!二十万!我……我现在真的只拿得出十万!剩下的十万!我……我七天!哦不!三天!三天凑齐给您送来!求您高抬贵手……”
“凑?”陈云冷笑一声,盯着严老三那油光水滑的头皮,一字一句道:
“五十万!三天!少一个子儿……”
他俯下身,贴近严老三的耳朵,声音冰冷如钢针刮骨:
“严老三,你猜猜,我现在能不能把你送进去踩十年缝纫机?这光头……在里面的日子好不好过?”
“噗通!”
严老三膝盖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结结实实跪在了青砖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砖面!
“咚!咚!咚!”
连续三个响头!清脆响亮!
“我赔!五十万!五十万!”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头也不敢抬,“我回去……砸锅卖铁!三天!三天内!一定把钱……送到!送到嫂子手里!陈少饶命!饶命啊!……”他连滚带爬地起身,带着吓得面无人色的手下,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逃窜,眨眼消失在小巷尽头。
一场风波,随着那踉跄逃跑的光头和沉闷的磕头声,暂告段落。
朱红大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窥探。那股浓郁刺鼻的恐惧味道,似乎也被隔绝在了沉重的门板之外。
陈小英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压在心头一整年的千斤巨石,靠着冰冷的门栓滑坐在地。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次,是全然放松和巨大欣慰的泪水。
陈远蹲下身抱住母亲,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陈云独自走到正厅,靠在那张厚重的酸枝木太师椅背上,望着高阔穹顶梁枋间游弋的丝丝金线,心中思虑却转向了下一步棋局。
“姑,”他等陈小英情绪稍平复,开口问道,“刚才提到那三个档口……具体都在什么地方?是做什么的?”
陈小英擦了擦眼泪,由陈远扶着站起来,声音还带着一点鼻音:
“一处在中七路街角,大概一百来个平方,租给人家做药材行好些年了……还有两处挨着,都在那条古玩街东头,大的那个双层带地窖,两百多平!前两年大海还在时租给一个叫‘雅藏轩’的店铺……卖些……卖些老瓶子老画什么的吧……”
“妈!”陈远突然想起什么,“我昨天还听巷口福伯嚼舌头!说雅藏轩老板在古玩街那头开了新店,这老铺子干不下去了!正想往外盘呢!本来这几天就想说这事……”
“等等!”陈云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念头瞬间成型!“这铺子……盘下来需要多少钱?”
陈远愕然抬头:“哥?你想干嘛?接手开……古玩店?”他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
“怎么?”陈云眉峰微挑,“古玩街上不开古玩店,难不成我去卖肠粉?”
“可……”陈远被噎了一下,一连串问题脱口而出:“你会鉴宝吗哥?那不是吹牛扯皮就能干的活!得有真本事!再说你有货吗?空铺子摆着喝西北风?最关键——钱!你有钱盘下它、囤货、撑过新手期吗?”
陈云看着堂弟急赤白脸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够了才慢悠悠地说:
“本事?跟你哥混这几天,还没看清点门道?”
“货?”他指了指这空旷宅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些老祖宗留下的锅碗瓢盆,哪个不能入册?”
“至于钱……”他朝陈远挤挤眼,“某人账上……不刚多了十万‘精神损失费’吗?”
陈远一愣。
陈云笑意更深,带着点无赖般的狡黠:“铺子是你家自己的!签个协议咱兄弟合作!开张头三个月连租金都省了!到期了要是老租客愿意拿点遣散费走人最好,不乐意……给他千八百块意思意思得了!这买卖……你哥我稳赚不赔吧?”
陈远这才回过味来,哭笑不得地甩了个白眼:“好你个陈云!空手套白狼啊!拿我的钱开你的店!还指望我给你当免费仓库!”
虽是笑骂,陈远眼中却也有了亮光——如果真像哥说的那样……
“走!”陈云拍了拍手,精神焕发地站起身,“这钱放兜里都烫手!趁热乎,咱们去村里老宅转转!那边拆迁大甩卖,说不定能淘几颗真正的‘尘埃明珠’给新店充门面!”
陈远顿时来了兴致,早把刚才的揶揄抛到脑后:“走!我知道哪几家搬空了!咱哥俩‘铲地皮’去!”
穿过幽深的回廊,两人推开一处僻静小院的木栅门(木门早已腐朽歪斜)。
“吱嘎——”一声刺响!
眼前景象荒凉得像被遗忘的时光角落!
满地蒿草足有半人高,黄绿交织,散发出衰败的潮腥味。一座“上五下五”(十间正房、上下两层)格局、典型的客家围龙屋遗迹,坍塌在一片狼藉中。大半屋顶开了天窗,碎裂的灰瓦散落一地,像巨兽的碎鳞。腐朽的房梁如同断裂的骨架,狰狞地刺向灰白天空。墙壁是土坯掺着草梗筑成的泥砖,早已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东侧一面墙干脆整片崩塌,露出内里同样荒芜空洞的房室。空气里弥漫着尘土与腐烂木头的混合气息。
只有正中央那几根粗壮的立柱和架在上的几根主梁,依旧顽强地支撑着残骸,倔强地向世人昭示着昔日骨架的宽宏。
院子里,零落着被弃置的家什:缺腿的木桌、散了架的板凳、裂口的粗陶水缸、积满黑泥的铁炉……仿佛灾难过后的残骸。
陈云的脚步停在东厢房角落一个歪倒的破柜子旁。柜子早已朽空,一堆杂物和瓦砾堆积其上。他的目光,却被杂物底下一个沾满黑灰色泥垢、半埋入土的东西攫住。
那是个陶罐。圆腹,束颈,溜肩,线条朴实笨拙。通体覆盖着厚厚的、干硬龟裂的污泥和蛛网,像一尊从地底刨出的、年代久远的陪葬物。唯有肩部微微露出一小块被泥污半掩的青釉——黯淡、灰败,没有半分光泽,如同失明的眼睛。
但这朴拙的造型,以及残釉流淌出的细微层次感……让陈云心头微微一动。
他弯腰,小心地将那布满尘土的罐子从瓦砾堆中清出。分量不轻。指腹用力搓开罐腹最厚的一片泥壳——
咔嚓!
龟裂的泥块簌簌剥落!露出下方真正的釉面!
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败!
而是如同春日雨后初晴的远山湖面!一层清亮薄透的青釉温润地覆盖其上!釉面质地细密,虽布满了如同“鱼籽”般细密而均匀的开片纹路(釉面自然开裂的纹理),却依旧完整无损!细密的冰裂纹如同美人额上神秘的伤疤,非但不减其美,反增添了一份岁月赋予的沧桑风韵!
他屏住呼吸,将罐子小心翻转——底部露胎!
未施釉!露出的胎体是灰白偏黄的陶土色,胎质略粗,带着细小的颗粒和气孔!
底部无款识,仅中央有一圈淡淡的、烧制时留下的垫烧痕迹(防止釉料粘连窑板的支钉痕),模糊不清。典型的清中期南方民窑小件器!
这就是一个南方小窑口烧给平民百姓家用的、普普通通的储物罐!
在那个年代……它不值钱。
在严家曾经庞大的古玩收藏目录里……它不值一提。
它甚至被遗弃在这里,任由泥土和雨水侵蚀,渐渐变成废品……
陈云手指缓缓拂过那冰裂的青釉表面,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他抬头,望向塌了半边天的屋顶,那里,一道明亮的阳光正奋力穿透破败的椽子,将一缕金光精准地投射在他手中的陶罐之上!
那层覆盖其上的最后一点顽固泥垢,在强光下簌簌掉落。
整个青釉罐在正午炽烈的光芒下——活了!
青釉宛如凝固的深潭春水!冰裂的纹路在阳光下勾勒出无数神秘的金线!那粗笨的造型……竟也显出一种未经雕琢的、大巧若拙的古朴韵味!它仿佛刚从数百年的沉睡中醒来!周身沐浴着新生的光芒!
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重器,甚至不算正经古玩。
它只是一个被岁月遗落在此、蒙尘已久的普通生活器。
但对于一个准备起步的新古玩店来说……
尘埃里的第一粒微珠——已足够照亮门楣!
陈云小心地、如同捧起一颗脆弱的心脏,将这个刚刚重见天日的青釉罐放进随身布袋。阳光下,他嘴角扬起一丝清晰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