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透过窗格,在古老的厅堂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陈云从鼓囊的背包里掏出摩托罗拉翻盖手机——那崭新的黑色机身在这片古意盎然中显得格外突兀。屏幕显示:8:10。
他迅速拨通了谭国华的号码。几声等待音后,那熟悉沉稳的声音立刻传来:
“小陈?”谭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清朗,“你在哪?吃早饭了吗?”
“刚吃过,谭老。”陈云快速切入正题,“我找到我堂弟了,现在就在他家。有件事……十万火急,想请您帮忙!”
“哦?说!”谭国华的语调瞬间变得专注。
“堂弟家所在的严家村面临整体拆迁。但我发现他家祖宅——是一座完好的明代建筑!规模巨大,建材极其珍罕,文物和历史价值不可估量!我想帮他们申请文物单位保护!该走什么程序?”陈云言简意赅。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沉默,显然被“明代建筑”一词震了一下:
“明代?具体什么样?面积有多大?评估过是否达到国家级保护标准吗?”
“绝对达到国家一级保护标准!”陈云语气斩钉截铁,“占地至少六亩以上!主体建筑用的全是名贵硬木构件!”
“名贵硬木?!”谭国华声音陡然拔高,急切追问,“具体位置?什么木料?!”
“荔湾区上九路尽头,严家村!最关键的承重梁柱……疑似全部是最顶级的金丝楠木!”陈云吐出这个令人心悸的词。
“金丝楠?!”听筒里传来一声清晰的倒抽冷气!谭国华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小陈!你……你可看清楚了?半点不能错!”
“梁枋肌理温润如羊脂玉!强光照射下……暗金纹理天然流动!如丝如缕!这种品相和体量……是最顶级的川藏小叶金丝楠!错不了!”陈云的回答如同最精密的鉴定报告,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嘶……如果是真的……那是国宝级的重器!这是什么家族遗存?!”谭国华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
“据查是明朝权相严嵩的直系后人。宅主姓严,情况很复杂,面谈详述!”
“好!好!我马上过来!地址发我!等我!”谭国华的声音带着不容错辨的兴奋和急切,电话甚至被匆忙地直接挂断!
陈云正要收起手机,忽听得门外传来几声略显迟疑、努力挤着“善意”的呼喊:
“嫂子!嫂子在家吗?……我是严启恒啊(严老三)!”
这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混和着惶恐不安的变调,与昨夜那气焰嚣张的吼叫判若两人!
“妈的!是严老三那杂碎!”陈远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猛兽,瞬间怒目圆睁,霍地站起身,“还敢送上门!哥你坐着!我去撵人!”他作势就要往外冲。
陈小英也闻声从里屋走出,脸上带着忧虑。陈云一把按住陈远肩头:“听听他说什么。”
大门外,严老三的声音更加卑微:
“嫂子!开开门吧!我是诚心登门……赔罪来了!昨天都是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陈远上前猛地拉开厚重门栓!
“吱呀——”
晨曦瞬间涌入!
门外台阶下,六个人如同泥塑木雕般杵着。
打头的正是严老三!他昨晚被烧伤的焦黄卷毛已剃成了锃亮的光头,露着刺眼的粉红头皮,脸上几处抹了紫药水的烫伤痕迹让他那本就凶悍的面目平添了几分滑稽和狼狈。此刻他脸上堆满了讨好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再不见半分戾气。
他身后跟着五个马仔,每人手里都拎着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西洋参、进口保健品、名酒……一看就价值不菲。
严老三见门开,立刻弓着腰快步上前,右手条件反射般、恭恭敬敬地伸向陈云:“陈少!您果然在这!真是……罪过!罪过!严某有眼不识泰山!昨夜冒犯了您二位贵人!特地带兄弟们……登门谢罪来了!”
陈云双手抱臂,冷冷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眼角都没扫一下那只伸过来的手。
陈远倚着门框,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严老三,咋地?昨晚还没被打服?今天又主动找上门挨揍?是皮痒了欠抽?”
严老三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硬着头皮,讪讪地收回手,干笑道:“陈少、严少,二位息怒!真真是天大的误会!我……我不知道二位是沈大小姐看重的人!是我严启恒瞎了眼!狗胆包天!二位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这粗人一般见识!” 话语间的畏惧和刻意放低的姿态,与昨夜判若云泥!
陈云的目光如同冰锥,穿透严老三那副刻意讨好的假面:“既然上门说和,那就讲明白。昨晚动手,双方互有损伤,我可以看在沈家的份上按下。但——”他声音陡然转冷,“我姑姑(陈小英)和堂弟(陈远)这大半年来受的委屈、你们强占的档口租金、图谋的严家产业……这笔账,你得给我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说法!否则……”后面威胁的话语不言自明!
严老三脑门瞬间渗出细密冷汗:“陈少放心!规矩我懂!”他连忙拍着胸脯保证,“今早天刚亮,我就在郑少(郑国杨)和谢少(谢志勇)面前拍了胸脯!咱们这边所有拆迁工作,绝对!百分之百!按市政府规定和沈氏集团的统一赔偿方案走!绝不针对谁!该补多少钱就补多少!绝不亏待嫂子一家!您要觉得方案不妥,我们坐下来谈!”
他顿了顿,语速极快:
“至于之前强占档口的租金!我下午就让人把账盘清楚!连本带利全数退还!一分不留!”
“另外……作为我个人给您和严少赔罪……我严启恒私人再拿出二十万! 就当是精神损失费!您看……”
陈云脸上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钱的事再议。眼下最重要的,是这座祖宅的处理。”
严老三脸色“唰”地一下白了!豆大的汗珠顺着光溜溜的脑门滚落:“陈少……这……这宅子规划图都定了……要改动……”他急得舌头打结,“我真做不了主!……除非……除非沈大小姐……或者……或者上面那位发话……否则……”他双手一摊,意思不言自明。
陈云下巴微扬,指向严家村口方向,语气带着掌控全局的镇定:“别急。能改变规划图的人……已经来了。你看着就好。”
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
“嗡——嗡——”
陈云手中的摩托罗拉发出清晰的震动和来电铃声!
“喂?谭老?”
“小陈!我到了!就在你们村口那个挂着‘严家管理区’的门楼前!”
“好!您稍等!我马上出来接您!”陈云挂了电话,对严老三和陈远简单交代:“人到了!我去去就回!”
他大步流星穿过巷弄,远远便看见村口牌坊下,一辆黑色大众帕萨特安静地停着。谭国华精神矍铄地站在车旁,两个精干的小伙子(天下钱庄的伙计)侍立左右。最引人注目的,是谭老身边那位年近五旬、个子不高、身形微胖、面容沉静中透着干练威严的男子——南粤省博物馆馆长,钟勇胜!
“谭老!”陈云快步迎上。
“小陈!”谭国华笑容满面,一把将陈云拉过,指着身边那位气场不凡的胖男人介绍道:“来来来,巧得很!今早正陪我那不成器的徒弟在广州酒家吃早茶!就是咱们钟馆长!一听我电话里说你这儿发现了明代巨构,死活非要跟来开开眼!”
“久闻陈兄弟慧眼如炬!鄙人钟勇胜!”钟馆长笑容和煦,主动伸出了手。他那双不大的眼睛闪烁着敏锐的光芒,上下打量着陈云这个少年,眼底深处却无半分轻视,反而是浓厚的兴趣与审视。前世,钟勇胜正是谭国华最得意的门生,以圆滑周全但待人以诚而着称政学两界。
“钟馆长好!谭老、两位兄弟,请跟我来!”陈云不卑不亢地与钟勇胜握了握手,立刻引着三人向宅邸走去。
几人沿村中小径深入。越是靠近那座隐在古木林荫深处的宅院,谭国华三人脸上的惊叹之色就越浓!待到那八米高的青砖高墙、朱漆大门、威猛石狮、鎏金琉璃巨檐猝然撞入视野之时——
饶是见惯了世面的谭国华和钟勇胜,脚步也猛地滞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钟勇胜眼底精光爆闪!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那两个年轻伙计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
空气死寂了几秒!
直到陈云平静的声音打破沉默:“请。” 几人才如梦初醒,跟着陈云踏入那幽深如同时光隧道的门洞。
而此刻,就在那朱漆大门一侧的台阶下,光头的严老三像个最恭谨的门童般杵着。当他目光扫过缓步走近的谭国华和钟勇胜时,那光头上的汗瞬间成了瀑布!后背更是被冷汗湿透!
谭国华——南粤古玩界无可争议的泰山北斗!其言重于九鼎!
钟勇胜——掌管一省文物命脉的封疆大吏!其笔能定存废!
这两人……任谁动动嘴皮子,别说他一个严老三,就是背后的谢少、郑少也吃不了兜着走!
自己昨晚……真是鬼摸了头去招惹这两个煞星?!
严老三僵硬地缩着脖子,垂下头,大气不敢喘,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陈云根本懒得看他一眼,带着三位行家径直穿过二门天井,迈向会客厅堂深处。
这一次,谭国华和钟勇胜不再为外观所震慑。踏入那四檐垂天的方厅刹那,两位行家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那矗立于中央的、猩红如血的擎天巨柱!
几乎不约而同地——
“咝——!” 两人同时倒抽一口寒气!眼神骤然剧变!
谭国华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玳瑁放大镜!凑上前去!
钟勇胜则下意识地伸出右手食指关节,如同敲击编钟一般,极其轻柔、充满敬畏地用指节叩击了一下柱身——
咚……
一种温润、凝实、如同古琴低吟的沉闷回响,在空旷的厅堂里幽幽扩散开来!
“金丝流耀……隐龙纹……”谭国华的声音颤抖着,他几乎是趴在巨柱表面一寸寸移动镜片,口中喃喃自语,如同朝圣,“……这油性……这密度……千年……绝无仅有……国之重器!”
钟勇胜则绕着柱子缓缓转圈,目光痴迷地在那如蜜流淌般的木质肌理上流连。他伸手,不是抚摸,而是极其珍重地用指腹感受那千年浸润出的如玉触感。他抬起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由无数同样材质梁枋构成的恢弘天顶!
灯光斜射下来,梁木纹路深处似有万千金丝,在幽暗中无声地涌动、跳跃!
整整一个多小时!谭国华和钟勇胜如同两位朝圣者,时而附体细查,时而低语争论,时而仰天长叹!那份专注与投入,那份震撼与狂喜,根本无需言语渲染!整座建筑本身,就是一场无声的、穿越时空的历史对话!
终于,当两位行家面色潮红、神情激荡地回到气宇轩昂的会客厅落座时(陈远陪着坐了下首),陈小英早已奉上了温润的清茶。茶香袅袅,萦绕在几张或惊魂未定、或振奋不已的面容之间。
陈小英紧张地搓着手。
陈远期待地看着两位权威。
谭国华端起茶杯,深深吸了一口茶香,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放下杯子。他眼神灼灼地看向钟勇胜:“勇胜,你管着官印,你下定论吧!”
钟勇胜没有立刻回答。他双手在膝盖上用力握拳又松开,仿佛在压制胸中翻江倒海的波澜。几秒后,他才深吸一口气,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因郑重而紧绷,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宣读法典般的庄严厚重:
“陈女士,严远兄弟,”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这座府邸,非普通宅院!而是凝聚了极高工艺水准与历史信息的明代官式建筑遗珍!其主体构架为目前已知、存世单体体量最大、保存最完整……且整体由御用顶级金丝楠木构筑的木构建筑群!”
他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其材质之贵!体量之巨!历史渊源之深!工艺价值之高!皆属世所罕见!乃当之无愧之国宝!”
他豁然起身,双手撑在案几之上,目光如同两道利剑射向厅堂外那肃穆的朱漆大门,声音响彻整个厅堂:
“本馆长钟勇胜于此郑重宣布——严氏祖宅,已完全符合国家及本省,最高等级文物保护单位标准!稍后,我亲自草拟紧急请示文件,即刻上报省府和国家文物总局!启动最高级保护程序!”
他猛地看向严老三(此刻他正躬着腰蹭进门,想探听结果),眼中那份来自国家公器加持的威慑力,如同火山爆发,厉声喝道:
“任何人!任何组织!包括开发商!胆敢在保护令正式下达前,动此地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我钟勇胜!倾尽所有!亲携文物系统上下、会同法律机构、必令其!倾家荡产!追索刑责!万劫不复!”
这番石破天惊的宣告,带着千钧重压!
“轰!”
陈小英捂住了嘴!眼中瞬间涌出难以置信的泪水!
陈远狂喜地跳了起来!用力握紧了拳头!
严老三面色如土,腿软得几乎跪倒!
而陈云缓缓端起茶杯,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的锐芒——护城河已挖好!帝王木定下的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