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月阁的殿门大敞着。
风卷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药味,吹得人头皮阵阵发麻。
太医们退下后,殿内陷入了死寂。
方才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消失了,反衬得殿外的风声鹤唳,尤为瘆人。
齐妃抚着胸口,一张脸白得像纸,嘴里不住地念叨:“阿弥陀佛,总算是生下来了,这可真是要了半条命。”
敬妃端着茶碗,指尖冰凉,一言不发,只垂着眼帘,无人知晓她心中所想。
华妃用赤金护甲轻轻刮着茶沫,发出一声嗤笑。
那笑声不大,却刺得人耳膜生疼。
“没福气就是没福气。”
“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结果生下来个病歪歪的丫头片子,还把自己给折腾废了。”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语刻薄,却字字是实情。
皇后捻着佛珠,抬眼扫过华妃,语气是万年不变的温和悲悯。
“华妃妹妹慎言,淳贵人刚历经大难,你我身为姐姐,该多些体恤才是。”
华妃撇了撇嘴,没再作声,那张明艳的脸上,却明晃晃地写满了“不屑”二字。
就在此刻,皇帝的銮驾到了。
明黄色的身影踏入殿门的一瞬间,满屋的妃嫔呼啦啦跪了一地。
“参见皇上。”
“都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透着一股沉闷,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皇后身上。
“如何了?”
皇后起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忧心。
“回皇上,淳贵人刚诞下了一位小公主,只是……生产时凶险,失血过多,伤了根本。太医说,日后怕是难再有孕了。”
皇帝脸上的那点期待,肉眼可见地熄灭了。
他沉默了片刻,端起剪秋奉上的茶,只问:“公主呢?身子可康健?”
一个年长的产婆被叫进来,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
“回……回皇上的话,小公主生下来时气息就弱,哭声也跟猫儿似的。太医瞧过了,说是先天不足,得……得好生养着,能不能养大……还不好说。”
皇帝端着茶碗的手,停在了半空。
殿内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半晌,他才将茶碗重重搁在桌上。
“砰”的一声闷响。
“唉。”
一声叹息,饱含了失望、烦躁,和一丝微不足道的怜悯。
孙妙青垂首跪在人群里,只觉得腹中那两个小家伙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帝那一声叹息,不是砸在地上,而是砸在了这里每一个女人的心上。
这就是帝王。
你的生死,你的前程,你拼上性命诞下的骨肉,在他眼中,最终只值一声叹息。
皇后适时地站了出来,声音恳切。
“皇上,淳贵人此次受了大罪,身子也毁了,臣妾瞧着,心里实在不落忍。她入宫以来,一直安分守己,如今又为您诞下皇嗣,虽只是位公主,却也是天大的功劳。臣妾恳请皇上,晋一晋她的位分,也好让她心里得些慰藉。”
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显了皇后的宽厚,又把决断权交给了皇帝。
皇帝正愁此事如何收场,得了台阶,自然顺势而下。
“皇后说的是。”
他沉吟片刻。
“淳贵人诞育皇嗣有功,性情柔顺,晋为嫔位,赐号‘淳’,也算全了她这份辛苦。”
淳嫔。
从贵人到嫔,一级之差,却是多少人一辈子都爬不上去的坎。
可此刻这个封号,听在众人耳中,却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一个生了孱弱公主、再不能生育的女人,给她一个嫔位,不过是赐予她一座华丽的坟墓,从此圈禁一生,再无出头之日。
“皇上圣明,皇后娘娘仁德。”
众人齐声颂赞。
孙妙青跟着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心中一片雪亮。
皇后这一手,玩得真漂亮。
不动声色,就废掉了一个有生育能力的对手。
顺带卖了皇帝一个人情,彰显了自己的贤德。
她这位“打胎队队长”,如今连产后“资产清算”的业务都如此精通了。
***
皇帝没进内殿去看那对刚从鬼门关回来的母女,只吩咐赏赐些东西下去,便以“国事繁忙”为由,摆驾离开。
众人也跟着散了。
孙妙青扶着春喜的手,一步步走回天地一家春。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寒意,却吹不散心底那股子燥热。
“主子,您看这事闹的。”春喜压低声音,语气里又是后怕又是庆幸,“淳……淳嫔娘娘也太可怜了,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怎么过?就这么过。”孙妙清语气淡漠,“有吃有穿,有个嫔位,不必再争宠,不必再提心吊胆地算计,对她而言,未必不是解脱。”
“你看看欣常在,看看曹贵人,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春喜愣住,似懂非懂。
孙妙青没有再解释。
这后宫,有时候,输得彻底,反而是一种新生。
回到天地一家春,孙妙青刚喝了半盏安神茶,小卓子就在外头禀报,只是这次的声音,尖细里透着一股子不加掩饰的跋扈。
“翊坤宫周总管,前来拜见慧嫔娘娘!”
华妃的人?
孙妙青与春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冷意。
周宁海捏着拂尘,满脸得意地走了进来,身后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
“奴才给慧嫔娘娘道喜了!”
周宁海甩了个千儿,那姿态,与其说是请安,不如说是示威。
“喜从何来?”孙妙青眼皮都未抬。
“娘娘如今身怀双生祥瑞,圣眷正浓,这便是天大的喜事啊!”周宁海笑得满脸褶子,一挥手,小太监便将托盘呈了上来。
“我们华妃娘娘听闻您身子重,特意赏了您些安胎的补品。娘娘还说,您这一胎关乎国运,可得好生将养,千万不能像有些人似的,没那个福气,还非要占着那个位置!”
这话里话外,把淳嫔和皇后损了个遍。
孙妙青没理会他的夹枪带棒,目光落在那托盘上。
“掀开。”
周宁海亲自上前,一把揭开了红绸。
托盘中央,静静躺着一件东西。
不是补品,不是珠宝。
是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命锁。
锁打造得极为精致,上面刻着麒麟送子图,分量沉重,价值不菲。
只是。
只有一把。
殿内的空气,瞬间冷到冰点。
春喜的脸刹那间血色尽失。
孙妙青腹中怀的是两个,华妃却只送来一把锁。
这其中的恶毒诅咒,昭然若揭。
周宁海仿佛没看见主仆二人的脸色,依旧油腔滑调地介绍着:
“娘娘您瞧,这可是我们娘娘特意寻来的上好雪花银,请了宫里最好的匠人,七七四十九天打出来的。我们娘娘说,这福气啊,得聚在一处,才留得住。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那双三角眼死死盯着孙妙青,满是看好戏的得意。
孙妙青看着那把锁,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那笑意很浅,却比殿外的夜风还要凉。
她伸出手,慢条斯理地将那把银锁拿了起来,在指尖掂了掂,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理儿是这个理儿。”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射向周宁海。
“华妃娘娘赏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只是……”
“这礼,本宫不能收。”
周宁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娘娘这是何意?可是嫌我们娘娘的礼薄了?”
“不。”
孙妙青将那把锁,轻轻放回托盘。
“当”的一声脆响,敲在周宁海的心上。
“这锁太贵重了,本宫福薄,受不起。”
“而且本宫想着,华妃娘娘膝下荒芜,这麒麟送子的长命锁,她比本宫更需要。”
孙妙青扶着春喜的手,缓缓站起身,腹部高高隆起,却丝毫不影响她居高临下的气势。
她俯视着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的周宁海,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你回去告诉华妃娘娘,她的心意我领了。”
“这锁,还是请她自己留着吧。”
“说不定日日看着,夜夜拜着,哪天麒麟就真的送到翊坤宫去了呢?”
***
翊坤宫内,一地碎瓷。
周宁海跪在地上,额头冷汗涔涔,将孙妙青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尤其是最后那句——
“说不定日日看着,夜夜拜着,哪天麒麟就真的送到翊坤宫去了呢?”
殿内死寂。
华妃坐在榻上,那张明艳逼人的脸庞上,血色一点点褪尽,转为一种可怖的青白。
她握着茶碗的手在发抖。
“砰!”
上好的汝窑天青釉茶碗被狠狠掼在地上,四分五裂。
“好,好一个慧嫔!”
华妃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整座宫殿点燃。
“一个包衣奴才的女儿,靠着肚子爬上来的东西,也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她竟敢咒本宫!”
“她竟敢拿子嗣之事来戳本宫的心窝子!”
曹贵人连忙上前,轻抚她的后背,柔声劝慰:“娘娘息怒,为那等人生气,气坏了您自个儿的身子,岂不是称了她的意?”
“滚开!”
华妃一把将她推开,赤金护甲险些划破曹贵人的脸颊。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雌狮,在殿内来回踱步,咬牙切齿。
“本宫原想送一把锁,咒她那两个孽种只能活一个,给她个教训。”
“她倒好,竟敢反将一军!”
“周宁海!”华妃厉声喝道。
“奴才在!”
“去,给本宫把那把锁拿回来!”
周宁海连滚爬地去了,又连滚带爬地回来,双手捧着那把被退回来的麒麟长命锁。
华妃一把夺过,看着上面精致的麒麟图样,眼中的恨意满得快要溢出来。
她举起那把沉甸甸的银锁,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地面!
“铛——”
一声刺耳巨响,银锁在坚硬的金砖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到角落,光芒黯淡。
“孙妙青!”
华妃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本宫要让你知道,这宫里,到底谁说了算!”
“本宫要让你,还有你肚子里的那两个孽种,全都不得好死!”
***
天地一家春。
殿内的空气安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周宁海走后,春喜的脸色就一直白着,两条腿都在打软。
“主子……您……您方才那话,说得也太……”
“太过了?”孙妙青端起安神茶,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语气平静无波。
“奴婢是怕……华妃娘娘她,她会发疯的!”春喜的声音都在抖。
把“无子”这把最锋利的刀,直直捅进华妃的心口,这无异于不死不休。
孙妙青喝了一口茶,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安抚了腹中那两个因为母体情绪激动而有些不安的小家伙。
“她不发疯,难道就会放过我吗?”
孙妙青放下茶盏,抬眼看向春喜,那眼神清醒得可怕。
“春喜,你要记住。”
“对付疯狗,你退一步,它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扑上来咬得更狠。”
“唯有你表现得比它更疯,更不怕死,拿起棍子把它打怕了,打残了,它才不敢再对你龇牙。”
春喜怔怔地看着她,似懂非懂。
“华妃送来一把锁,是试探,也是羞辱。我若收下,便是在她面前认了怂,日后她只会变本加厉。”
“我若不收,便是不给她脸面,她同样会报复。”
孙妙青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既然左右都是要结仇,为何不选一个能让她痛彻心扉,又能让旁人看清她色厉内荏本质的法子?”
她要的,不止是顶撞。
她要的,是立威。
更是将这把火,烧得更旺,烧到所有人的眼前。
尤其是,烧到皇帝的眼前。
“去。”孙妙青吩咐道,“让小卓子去一趟太医院,就说我被华妃的人惊吓,动了胎气,腹痛不止。请刘太医务必亲自过来一趟,动静……闹得大一些。”
春喜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主子这是……要先告状!
“是!”春喜的腰杆瞬间挺直了,方才的恐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
孙妙青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传来的轻微胎动,眼神变得幽深。
华妃,你的牌已经打出来了。
现在,轮到我了。
这出戏,得由我来搭台,请皇上来看。
我倒要瞧瞧,是你这个宠妃的面子重要,还是我肚子里这两个“大清祥瑞”的龙裔……更重要!
***
天地一家春的安宁,被一声尖锐的惊呼彻底撕碎。
“主子!主子您怎么了!”
春喜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动静大得几乎要掀翻屋顶。
紧接着,就是小卓子连滚带爬往外冲的脚步声。
“快!快传太医!慧嫔娘娘动了胎气了!”
孙妙青靠在软榻上,一张脸煞白,手紧紧捂着腹部,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这副模样,三分是装,七分也是真的后怕。
与华妃这种疯子正面交锋,每一次都像是在悬崖边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她腹中的两个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紧张,正在里面不安分地动着,一阵阵发紧的腹痛提醒着她,这场豪赌的赌注有多大。
刘太医来得飞快,几乎是被人架着跑过来的。
他刚在闲月阁见证了一场生产的惨剧,此刻又被叫到怀着双生子的慧嫔这里,一张老脸皱得像苦瓜。
“微臣给慧嫔娘娘请安。”
“快……快给主子瞧瞧!”春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太医不敢耽搁,跪在榻前,隔着一方丝帕,手指搭上了孙妙青的手腕。
殿内,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刘太医的眉头越锁越紧。
片刻后,他收回手,站起身,对着殿外某个方向躬身。
“娘娘这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心神激荡,以致气血不稳,动了胎气。双生子本就比寻常胎儿更耗母体心血,如今这般……实在凶险。微臣先开一副安神固胎的方子,只是这病根在‘惊’,若再有下次,怕是……怕是神仙难救!”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每一个字都像锤子,重重敲在众人心上。
话音刚落,皇帝的明黄身影已经大步跨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焦急的苏培盛。
“怎么回事!”
皇帝的声音里压着怒火,他几步走到榻前,看到孙妙青那副脆弱不堪的模样,心头猛地一揪。
“参见皇上。”满屋子人呼啦啦跪下。
“都给朕滚出去!”皇帝厉声喝道,只留下了春喜和刘太医。
他坐到榻边,握住孙妙青冰凉的手,语气放缓了些许。
“好好的,怎么就动了胎气?谁吓着你了?”
孙妙青像是被吓坏了的兔子,瑟缩了一下,眼圈瞬间就红了,泪珠子滚滚而下,却拼命摇头。
“没……没有谁。是臣妾自己没用,身子不争气,不关别人的事,皇上别动怒……”
她越是这么说,皇帝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他转头,锐利的视线扫向春喜。
春喜“扑通”一声重重磕了个头,哭着喊道:“皇上!您要为我们主子做主啊!”
“是翊坤宫的周总管!他……他奉华妃娘娘的命,送来一件赏赐,主子看了那东西,当场就白了脸,人就不行了!”
“春喜!”孙妙青急急地呵斥她,却因为虚弱而咳嗽起来,“不许多嘴!华妃娘娘是好意,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胡思乱想……”
“好意?”皇帝冷笑一声,那声音像是淬了冰,“什么东西,能把你吓成这样?”
春喜立刻说道华妃给我们小主送来一把麒麟锁
一把锁。
给怀着双胎的慧嫔,送一把锁。
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皇帝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他慢慢松开孙妙青的手,站起身,负手而立。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年世兰,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孙妙青抽泣着,拉住他的衣角,仰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皇上,您别怪华妃娘娘,她也是无心之失。臣妾只是……只是今晚见了淳嫔妹妹的遭遇,心里本就害怕。再看到这个……臣妾就忍不住想,若是臣妾福薄,护不住肚子里的两个孩子……臣妾……”
她说到这里,泣不成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胡说!”皇帝打断她的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却又透着安抚,“你是大清的福星,你腹中的是祥瑞,谁敢说你福薄!”
他重新坐下,将孙妙青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朕在这里,谁也伤不了你和孩子,放心。”
孙妙青在他怀里,哭得愈发伤心,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宣泄出来。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臣妾……臣妾不怕自己受委屈,就是心疼……心疼宫里的姐妹。淳嫔妹妹总算母女平安,菀嫔姐姐……菀嫔姐姐一个人在蓬莱州,也5个月了……她身子本就弱,如今又换季,身边连个得力的人都没有,万一……万一也……”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合情合理。
从自己的惊吓,引到对淳嫔的同情,再自然而然地过渡到对甄嬛的担忧。
既显了她的善良宽厚,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只是一个被吓坏了、从而兔死狐悲的可怜孕妇。
皇帝轻轻抚着她后背的手停住了。
他沉默了。
甄嬛……
那个有着一双酷似纯元眼睛的女子,那个在杏花微雨里说“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的女子。
他何尝不挂念。
只是,年羹尧这把刀还悬在头顶,他不能在这个时候,露出半分对甄嬛的在意。
“菀嫔在那边,有朕的人照应,你别操心了。”皇帝的声音有些干涩。
孙妙青立刻从他怀里退出来,擦了擦眼泪,懂事地点头。
“是臣妾多虑了。只是……皇上,如今秋意渐浓,蓬莱州地处偏僻,湿气更重。姐姐身怀六甲,若是衣物单薄,染了风寒,那可如何是好?就算……就算不便接姐姐回宫,也总该把换季的衣裳和用度送去吧?”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继续加码。
“还有太医……姐姐那一胎,来得不容易。寻常太医,臣妾怕他们不用心,或是……被人动了手脚。臣妾今夜心惊胆战,愈发觉得皇嗣安危,重于一切。”
皇帝的眉头拧了起来,他审视着孙妙青。
“你想让谁去?”
来了。
孙妙青心中一片雪亮,面上却是一派惶恐和赤诚。
“臣妾不敢举荐!这关系到皇上的孩子,臣妾哪有这个胆子!”
她扶着肚子,郑重其事地说道:“臣妾以为,正因事关重大,才更不能由我们这些后宫嫔妃插手。唯有皇上您亲自指派您的御医前去,方能显出您对这一胎的重视,也能震慑宵小,让他们不敢妄动。”
“这不单是为菀嫔姐姐,更是为了皇上的龙裔,为了大清的颜面啊!”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皮球漂亮地踢了回去,还顺带给皇帝戴了顶高帽子。
皇帝看着她,那探究的视线,渐渐化为了一片柔软。
是了。
慧嫔说得对。
这件事,由他亲自下旨,派他最信任的人去,才是最稳妥的。
既能安抚住受了惊吓的慧嫔,又能实实在在地护住甄嬛那一胎。
“你说得有理。”
皇帝终于点头,他站起身,对着殿外扬声道:“苏培盛!”
苏培盛立刻小跑着进来。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着内务府,即刻拣选上好的秋季衣料、滋补药材,一应份例,按嫔位双倍,送往蓬莱州。”
“再传,命太医院院判,即刻起,每三日轮流派一名太医,前往蓬莱州为菀嫔请脉,直至其平安生产!所需药材,皆由宫中御药房直供!”
苏培盛听得一愣。
这旨意,不可谓不重。
这哪里是冷落,分明是捧在手心里的爱重!
他连忙应下:“嗻!”
皇帝处理完这一切,又转身安抚了孙妙青几句,命她好生将养,这才带着一身怒气,摆驾离去。
所有人都明白,皇帝这是要去翊坤宫,找华妃算账了。
一场大戏,在孙妙青的导演下,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春喜扶着孙妙青重新躺好,激动得脸颊通红。
“主子,您太厉害了!这下华妃娘娘可要倒大霉了!”
孙妙青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抚着自己的肚子。
倒霉?
不,这只是个开始。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让华妃倒一次霉。
她要的,是把这位不可一世的宠妃,连同她背后的年家,一起送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今晚这一状,只是第一步。
她不仅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恶毒宠妃欺凌的、柔弱无助的受害者,还顺手卖了甄嬛一个天大的人情,更重要的是,她成功地将皇帝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子嗣”这个最敏感的问题上。
皇帝派去那么多人,大张旗鼓地保护甄嬛那一胎。
消息传出去,皇后会怎么想?
一直蛰伏的端妃、敬妃,又会怎么想?
孙妙青闭上眼,唇边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她将一把小小的火苗,丢进了后宫这个巨大的火药桶里。
接下来,她只需安坐天地一家春,静静地等着那一声震天的巨响。
***
蓬莱州,秋雨连绵。
湿冷的风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碧答应端着一碗清粥走进来,看着窗边那个清瘦的剪影,忍不住开口:“姐姐还在想皇上?”
甄嬛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无事可想,想一想自己罢了。”
碧答应将粥碗放在桌上,语气里是压不住的焦躁:“皇上怕是早就把咱们给忘了。这鬼地方,多待一天都嫌长。”
“忘与不忘,咱们哪里能知道呢?”甄嬛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姐姐也别太难过了,日子总会好的。”碧答应劝了一句,见甄嬛不动,便道,“姐姐先进来吃点东西吧,都凉了。”
“你先吃,我再站会儿。”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一阵细碎又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撑着伞,踏着泥泞,快步而来。
是苏培盛。
他一进屋便收了伞,甩了甩水珠,对着甄嬛躬身行礼,姿态比往日里还要恭敬几分。
“给菀嫔娘娘请安。”
甄嬛转过身,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她扶着窗棂,稳住心神:“苏公公怎么来了?难道皇上……”
“娘娘安好,皇上记挂得很呐。”苏培盛脸上堆着笑,那笑容里透着一股子真心实意的热络。
“本宫很好。”甄嬛定了定神,问道,“请公公转告皇上,不必挂心。皇上……他可还好?”
“皇上一切顺遂,请娘娘放宽心。”
“那就好。”甄嬛垂下眼睫,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又黯淡了下去。
苏培盛却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娘娘,奴才这次来,是奉皇上旨意。一来是告诉娘娘,皇上明日就要回銮了。”
“朝中不知情形如何,有劳公公一定好生服侍皇上。”
“奴才知道。”苏培盛顿了顿,继续道,“二来,皇上特意让奴才给您送些东西来。”
他侧身一让,门外两个小太监抬着几个大箱子,鱼贯而入。
“这是……”
“娘娘,快入秋了,天凉了。”苏培盛亲自上前,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是各色上好的蜀锦、云缎,料子厚实,颜色雅致。“皇上说,蓬莱州湿气重,怕您和腹中的小皇子受了寒。”
甄嬛的手指下意识抚上小腹,心头一颤。
苏培盛又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顶级药材,人参、燕窝、灵芝,应有尽有。
“皇上口谕。”苏培盛清了清嗓子,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着内务府,即刻拣选上好的秋季衣料、滋补药材,一应份例,按嫔位双倍,送往蓬莱州。”
“再传,命太医院院判,即刻起,每三日轮流派一名太医,前来为菀嫔请脉,直至平安生产!所需药材,皆由宫中御药房直供!”
旨意念完,殿内一片死寂。
碧答应张大了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嫔位双倍的份例?
太医院院判亲自安排轮值?
这哪里是冷落,这简直是比当初盛宠之时还要夸张的恩宠!
甄嬛更是怔在原地,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的颤抖:“……为何?皇上为何突然……”
这恩典太重,重得让她心慌。
苏培盛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她们主仆能听见。
“娘娘,您就安心受着吧。皇上也是担心您,怕您在这儿受了委屈。昨儿夜里,翊坤宫那位送了件东西去天地一家春,把那位怀着双生子的主儿吓得动了胎气,闹得天翻地覆。”
甄嬛的瞳孔猛地一缩。
天地一家春,慧嫔孙妙青!
苏培盛见她意会,笑得更是意味深长:“那位主儿也是心善,自己受了惊吓,还惦记着您呢。在皇上面前哭着说,怕您在蓬莱州衣衫单薄,怕您腹中龙胎有失。这才有了皇上这道旨意。”
他叹了口气,像是感慨,又像是点拨。
“皇上说了,他就是担心您首当其冲受了别人的害,才让您来这儿避避风头的。您只管放宽了心养胎,旁的事,自有皇上呢。”
苏培盛又交代了几句,说自己的徒弟小夏子会接替他照应,便告辞离去。
屋内,只剩下那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和主仆二人。
碧答应激动得满脸通红:“姐姐!姐姐您听见了吗!咱们要熬出头了!还是慧嫔娘娘心善,竟然还记挂着我们!”
甄嬛却缓缓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眼神幽深。
她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心善”。
孙妙青在华妃的眼皮子底下,不仅保全了自己,还反手将了华妃一军,顺带把这份泼天的恩宠送到了她面前。
这份心机,这份手段……
甄嬛伸出手,接住一滴冰凉的雨水。
这从天而降的恩宠,哪里是什么雪中送炭。
这分明是一份滚烫的、沉甸甸的人情债。
孙妙青……你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