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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培盛是什么人,一听这弦外之音,腰躬得更低了些:“还是娘娘想得周到,奴才明白了。”

等苏培盛的影子彻底消失在雪地里,甄嬛才松了口气,转身回到暖亭。

“姐姐,我这孩子……”淳贵人一把拉住甄嬛的袖子,刚褪去苍白的脸上,又浮起一层惶恐与不安,眼里水汪汪的,像受惊的小鹿。

“放心。”

甄嬛拍了拍她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去,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有姐姐在,没人敢动你和孩子。”

“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养好身子是头等大事。”

淳贵人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份信赖与依赖,胜过千言万语。

将淳贵人送回她所住的碎玉轩后殿,甄嬛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亲自将淳贵人宫里上下都巡视了一遍。

“从今天起,淳儿入口的每一样东西,都要用银针试过,再由你亲口尝过,确认无误才能端进去。”

雪儿又惊又喜,她知道,这是菀嫔娘娘将自家小主真正当成了心腹在护着,连忙跪下磕头:“奴婢遵命!奴婢拿命担保小主平安!”

“你的命不值钱。”

“小主和皇嗣的安危,才是万金不换的。”

“小厨房的炭火,殿里的熏香,甚至你们每日打扫用的水,都给我盯紧了。”

“若有什么可疑的人或事,不必声张,立刻派人到前面报信。”

安排妥当后,甄嬛这才离开后殿。

她刚在自己屋里的暖炕上坐定,还没喝上一口热茶,就听见小允子在外面通报,说曹贵人来了。

“菀嫔娘娘。”曹贵人一进殿,连礼都行得有些仓促,脸上神情复杂。

甄嬛点点头,示意她坐:“姐姐来此,可是有事?”

曹贵人哪里坐得住,她快走两步,压着嗓子急问:“我听说淳贵人有了身孕?这……这会不会打乱了咱们的计划?”

甄嬛看着她那张写满了焦灼的脸,忽然笑了。

“姐姐觉得,是多了一个帮手,还是多了一个变数?”

曹贵人一怔。

甄嬛的笑意未减,眼神却愈发清亮:“年妃恨我入骨,如今淳儿有孕,她只会觉得我党羽渐丰,更加忌惮。”

“你想想,一个被逼到墙角的敌人,才会手忙脚乱,露出更多破绽。”

她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吹开浮沫,声音更低了些。

“再者,这宫里多一个孩子,上至皇上太后,下到各宫主位,眼睛都会多分出去一分。”

“咱们行事,反倒更便宜了。”

甄嬛抬眼看着她,悠悠补上最后一句话,像是在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道理。

“姐姐,这宫里的孩子,是越多越好。”

“温宜啊,也才能多几个能帮衬她的兄弟姐妹,不是吗?”

一句话,再次精准地刺中了曹贵人的软肋。

她看着甄嬛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终于彻底定下心来,缓缓福身:“娘娘高见,是臣妾短视了。”

她刚想再问些细节,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小允子拔高的通报声划破了碎玉轩的宁静,那嗓音里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喜气。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慧嫔娘娘驾到——!”

一连三声通报,不啻于晴天霹雳,在曹贵人耳边轰然炸开。

她脸色骤变,几乎是本能地从炕上弹了起来,惊慌之下,膝盖狠狠撞在炕桌角上,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却完全顾不上了。

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会在碎玉轩!

若是被皇上和皇后瞧见,那她……

甄嬛一个眼神递过去,槿汐立刻会意,一把拉住慌了神的曹贵人,指着内室那道厚重的多宝阁隔断,急声道:“贵人快!从那后面绕出去,走小门!快!”

曹贵人感激地看了甄嬛一眼,也顾不上仪态,提着裙摆,一瘸一拐地从后殿绕了出去,背影狼狈又仓皇。

甄嬛这才慢条斯理地起身,抚平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领着一屋子宫人迎了出去。

皇帝几乎是带着一阵风冲进来的,明黄色的龙袍下摆都飞扬起来,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巨大喜悦,一进门就直奔内室而去,嘴里已经先喊上了。

“淳儿!朕的淳儿!”

跟在后面的皇后依旧是那副端庄得体的模样,只是唇边那抹标准无瑕的笑意,在殿内融融的暖气里,显得有几分僵硬。

而慧嫔孙妙青则落后半步,目光在甄嬛脸上一扫而过,便垂下眼帘,安静得如同一个工笔画出的精致影子。

甄嬛心中念头飞转。

孙妙青也来了?她向来不爱凑这种热闹,今天怎么也跟着过来了?

“皇上……”淳贵人躺在榻上,见了皇帝,又欢喜又委屈,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要起身行礼。

“快躺好别起来!”皇帝几步跨到榻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那珍视的模样,仿佛是在呵护一件绝世的孤品。

“太医怎么说 ?身子要不要紧?朕一听你晕倒了,赶紧就来了!”

皇后适时上前,柔声笑道:“皇上别急,方才苏培盛已经来报过喜了。淳妹妹这是有福气,是喜脉。”

她转向淳贵人,语气温和,仿佛能化开冬日的冰雪:“妹妹可要好生将养,这头三个月最是要紧。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跟御膳房说,缺什么少什么,也只管来跟本宫开口。”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尽显中宫皇后的贤德与大度。

淳贵人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谢:“多谢皇后娘娘关心,有菀姐姐照顾我呢。”

甄嬛扶着淳贵人的手,对皇帝和皇后福了福身:“能照顾淳妹妹是臣妾的福分。只是淳妹妹年纪小,如今又骤然有了身孕,皇上和娘娘的疼爱是她的福气,只怕她福薄,一时受不住这天大的恩典。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安安稳稳地养胎。”

这话既替淳贵人挡了旁人可能的嫉妒,又显出了自己的体贴周到。

皇帝听了连连点头:“你说的是!是朕高兴得昏了头!”

他龙心大悦,看着淳贵人平坦的小腹,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皇子在向他招手,大手一挥。

“菀嫔!你照顾淳儿有功!回头叫内务府送些好东西到你碎玉轩去!”

“还有淳儿,你想要什么,只管跟朕说!”

甄嬛屈膝谢恩,神色平静无波。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慧嫔孙妙青,这时才上前一步,对着淳贵人笑了笑,那笑意不深,却很真切。

“恭喜淳贵人。六皇子又多了个弟弟,想来日后在宫里,也不会孤单了。”

皇帝一听这话更高兴了,一拍大腿:“对对对!塔斯哈有伴儿了!”

他越看淳贵人越觉得喜欢,又想到她方才晕倒,越想越觉得不放心,眉头一皱,当即就做了个决定。

“淳儿这里人少,伺候得怕是不精心。”

“菀嫔!”

甄嬛心头一跳,应道:“臣妾在。”

皇帝看着她,目光里满是毫不掩饰的信任。

“你和淳儿姐妹情深,心思又细。从今日起,淳儿的安胎事宜,就全权交由你来照看了!”

此言一出,殿内空气骤然一凝。

皇后的脸上,那维持了一整晚的端庄笑容终于绷不住了,嘴角极快地向下一沉,虽然立刻收了回去,但那瞬间的阴冷,却瞒不过旁边的有心人。

将一个孕妃交给另一个宠妃照看,这不仅是对中宫权柄的公然分薄,更是明晃晃地将一把双刃剑递到了甄嬛手上。

保住了,是大功一件,圣眷更浓。

可若是保不住……那便是万劫不复。

孙妙青也忍不住抬眼,深深地看了甄嬛一眼。

她心里门儿清,这事儿打的是皇后的脸,跟她半点关系没有。

不仅没关系,皇帝这还给她开了个好头。

日后若是安陵容有孕,他完全可以照搬此例,让安陵容名正言顺地由自己人照看。

这买卖,划算。

甄嬛垂下眼,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声音听不出半点波澜,沉稳得如同磐石。

“臣妾,遵旨。”

皇帝心满意足地又嘱咐了几句,这才带着皇后和慧嫔浩浩荡荡地离开。

送走了圣驾,槿汐快步走进来,掩上殿门,脸上喜忧参半。

“小主,皇上这是……”

***

腊月初一,宫里依着旧例开了宗,钦天监择了吉日,宫里正式入了“年下”。

各宫都在洒扫布置,空气里飘着一股喜庆的忙碌味。

春熙殿里,孙妙青正陪着塔斯哈玩九连环。

一岁多的小皇子解不开那复杂的环扣,只乐得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拳头,咿咿呀呀地笑。

青珊从外头进来,压低声音回话。

“主子,打听清楚了,皇后娘娘回宫时,景仁宫的宫灯砸了一盏,说是风大。”

“风大?”

孙妙青解开一个银环,清脆的轻响划破暖阁的宁静。

她将银环塞到儿子手里当磨牙棒,唇角勾起一丝冷意。

“景仁宫的风,是该大一些了。”

她捏了捏儿子啃得津津有味的脸蛋,“你说,皇上是不是觉得他这一石二鸟的计策,妙不可言,正得意着呢?”

青珊莞尔:“皇上的心思,奴婢可不敢猜,只是碎玉轩这下成了风口浪尖上的靶子。”

“靶子立起来,才好射箭。”

孙妙青抱起儿子,在他软乎乎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你去一趟延禧宫,告诉和贵人,腊八将至,宫里要赐腊八粥,那可是个好时候。”

青珊心领神会,应声而去。

孙妙青抱着塔斯哈走到窗边。

她知道,甄嬛那边,曹贵人这颗墙头草已经递了消息。

年妃的核桃、黑芝麻……

这些东西,混在食材繁多的腊八粥里,再添一两味相克的引子,便是杀人不见血的毒药。

翊坤宫那条蛰伏的毒蛇,已经等不及要吐信子了。

景仁宫。

皇后胸口剧烈起伏,端庄的面具碎裂一地,只剩铁青的怒火。

“好一个菀嫔!好一个姐妹情深!”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紫檀木的雕花里。

“本宫的凤印还没凉透,他就要把后宫的权柄一块块分出去了!”

剪秋跪在地上收拾一盏碎裂的茶碗,低声劝道:“娘娘息怒,皇上不过一时兴起,等新鲜劲儿过去便好了。”

“新鲜劲儿?”

皇后发出一声怨毒的冷笑。

“纯元那张脸,他能看一辈子都不腻!如今又添上一个孩子,碎玉轩,怕是要成第二个翊坤宫了!”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幽深的平静。

“无妨,既然皇上把这副重担交给了她,那她就得担住了。”

“担不住……便是她的命。”

皇后缓缓坐下,端起另一盏茶。

“告诉齐妃,安分些,别总往碎玉轩跟前凑。还有富察贵人,让她在宫里好生养着,别出去丢人现眼。”

***

转眼到了腊八。

天还未亮透,坤宁宫前便已站满了各宫妃嫔。

这是年妃降位后,第一次出现在这样正式的场合。

她穿着妃位服制,站在齐妃之后,垂着眼,脸上毫无波澜,既不见往日的张扬,也看不出半分怨怼。

这份死寂,比任何叫嚣都让人心头发紧。

祭祀礼毕,皇后转身面向众人,笑意温和。

“姐妹们辛苦了,今日是腊八,御膳房熬了五谷丰登粥,愿佛祖保佑我大清风调雨顺,也保佑后宫开枝散叶,福泽绵长。”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淳贵人平坦的小腹。

“淳贵人如今身子重,碎玉轩那边,要多送一份去,再添些补身子的食材。”

“菀嫔照顾有功,也要厚赏。”

几道意味深长的目光,齐齐射向了菀嫔。

菀嫔抬起头,冲着皇后微微福身,声音带笑。

“皇后娘娘仁德。”

说完,便又垂下了头。

孙妙青心里清楚,皇后这番话,是把刀递到了年妃手上。

好一招借刀杀人。

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孙妙青特意落后几步。

她看见年妃的宫女颂芝,快步追上一个御膳房的小太监,往他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

那小太监点头哈腰,很快消失在宫道拐角。

孙妙青的唇角,终于扬起。

鱼儿,上钩了。

***

腊月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二十三,祭灶。

皇帝开笔书福,是赏赐,更是脸面。

孙妙青捏着儿子肉乎乎的脚丫,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头一份的恩典,除了碎玉轩,还能有谁?

果不其然,吉时一到,养心殿便传了旨,请菀嫔、慧嫔、淳贵人过去陪驾。

孙妙青到时,甄嬛正亲自为皇帝研墨,淳贵人则捧着手炉,小脸红扑扑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满眼都是幸福。

皇帝今天心情极好,笔走龙蛇,一个遒劲有力的“福”字跃然纸上。

“好!”

他将这头一个“福”字交给苏培盛。

“拿去,贴到乾清宫正殿!”

接着,他又提笔写了几个,分别赏给甄嬛和孙妙青。

“你的,是给塔斯哈的。”皇帝将福字递给孙妙青,转头看向淳贵人时,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淳儿的这份,朕要写得更好些!”

他竟又换了一张更大的金边洒金笺,笔酣墨饱,一气呵成。

“苏培盛,把这个‘福’字,连同朕私库里那尊和田玉的送子观音,一并送到碎玉轩去,给淳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添福!”

殿内宫人齐齐跪下道贺。

甄嬛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屈膝谢恩。

孙妙青也跟着行礼,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侍立一旁的皇后,那握着绢子的手,指节绷得死紧,几乎要将上好的丝绸给捏碎。

从养心殿出来,宫道两旁挂上了崭新的红灯笼,照得雪地一片瑰丽。

孙妙青的脚步顿了顿,回头正对上甄嬛看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在灯火下,清亮得惊人。

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错开。

回到春熙殿,青珊已经备好了热茶。

孙妙青脱下大氅,坐到暖炕上,接过茶盏,却没有喝。

“主子,碎玉轩那边的动静可大了。”

青珊压低声音,“皇上赏了福字,还把私库里那尊和田玉送子观音也送了过去,碎玉轩的门槛都快被各宫道贺的人踏破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皇后娘娘的凤驾回宫时,走得可急呢。”

孙妙青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这福气给得太满,就不是福气,是催命符了。”

“皇上这是嫌碎玉轩的火烧得还不够旺,非要再添上一把干柴。”

“延禧宫那边如何?”

“和贵人一切如常,只说天干物燥,嗓子不适,御膳房送去的梨汤,日日都喝着。”

孙妙青放下茶盏,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敲击。

青珊退下后,孙妙青才站起身,亲自接过那个“福”字。

指尖抚过洒金笺,墨迹已干,却仿佛还带着皇帝身上特有的龙涎香气。

这宫里的年,可真热闹。

她倒要看看,这除夕的戏台子搭起来,最后是谁,哭着下场。

除夕。

这是一年中最忙碌、也最讲究仪程的一天。

乾清宫内,金龙大宴桌上铺着明黄锦缎,一应餐具皆是金龙盘绕,奢华至极。孙妙青作为协理,最后巡视了一遍菜品和席次,确认无误后,才退回自己的座位。

她今日穿了一身粉紫色绣祥云纹的旗装,端庄又不失喜庆。

“主子,都妥当了。”青珊在她身后轻声说。

孙妙青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不远处。甄嬛正低声与淳贵人说着什么,那神情,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戒备。淳贵人今日气色极好,小脸红润,眉眼间是藏不住的喜气,正小口吃着甄嬛亲手为她布的菜。

家宴开始,皇帝携皇后落座主位,其余人按位分次序坐下。年妃的位置有些尴尬,在齐妃之后,她穿着妃位的服制,垂着眼,整个人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

皇帝心情显然不错,他看了一眼布置周全的宴席,目光落在孙妙青身上,朗声道:“慧嫔办事,朕一向放心。今年的家宴,比往年都有章法。”

这话一出,年妃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而皇后执着酒杯的手,也顿了顿。

菜品一道道流水般呈上。甄嬛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淳贵人,每上一道菜,她都让槿汐先用银针试过,再亲自看一遍,才许淳贵人动筷。

“姐姐,你别这么紧张,大过年的,谁敢做什么手脚。”淳贵人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

甄嬛没说话,只将一小碟清蒸鲈鱼拨去鱼刺,放进她碗里。她的心悬着,曹贵人的话,孙妙青的提醒,都像一根根绷紧的弦。

宴至中段,御膳房呈上了一道甜品。

一个小太监躬着身子,将一碗色泽温润的核桃酪,恭恭敬敬地端到淳贵人面前,那张脸笑得恰到好处:“小主,这是御膳房特意为您备下的核桃酪,最是滋补。”

甄嬛眼角一跳,特意为淳儿准备的。

“妹妹快尝尝,这可是御膳房的拿手点心。”皇后温和地笑着,亲自开了口。

淳贵人拿起汤匙,喜滋滋地正要舀,邻座一直安静的和贵人安陵容忽然蹙起了眉,用帕子掩着唇,发出一连串压抑的咳嗽,咳得眼圈都红了。

“和贵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殿里风大,着了凉?”皇后关切地问。

安陵容连忙起身,福了福身子:“谢娘娘关心,臣妾无碍。只是……不知为何,闻到这核桃酪的香气,混着殿里的熏香,嗓子眼就发痒。”

她前些日子一直说嗓子不适,这理由倒是天衣无缝。

甄嬛的心猛地一沉。

核桃、熏香……曹贵人那晚的话在她耳边炸开——“有些东西,单独吃是补药,混在一起,可就要人命了。”

来了!

“槿汐。”甄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冷意。

槿汐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手中的银针探入了那碗温热的核桃酪中。

皇帝的笑意微微一滞,目光落在甄嬛紧绷的侧脸上,眉头轻蹙:“嬛嬛,这是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不妥?”

甄嬛起身离席,跪在殿中:“皇上恕罪。淳妹妹身子要紧,臣妾不敢有丝毫大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连宫外“岁岁平安”的松柏枝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年妃端着茶盏,指尖微微用力,脸上却是一片漠然。齐妃则伸长了脖子,满脸都是看好戏的兴奋。

数息之后,槿汐抽出银针。

光洁如新。

“啧!”齐妃咂了下嘴,那失望的动静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几人都听了去。

皇帝的眉头舒展开来,示意宫女将甄甄扶起,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宠溺的无奈:“瞧你,这般紧张。起来吧,地上凉。朕知道你是为了淳儿好。”

淳贵人也松了口气,拉着甄嬛的袖子笑道:“姐姐,我就说没事嘛,你太小心了。”

甄嬛被皇帝扶着,心中却依旧难安,她看着那碗核桃酪,总觉得哪里不对。

淳贵人见她这样,心疼不已,连忙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核桃酪递到嘴边:“姐姐你看,我这就吃,真的没事的。”

就在淳贵人张嘴,那温润的核桃酪即将入口的瞬间——

甄嬛像是被什么惊到,猛地伸手一拦,手肘正正撞在淳贵人抬起的手腕上!

“哐当”一声脆响!

那碗精致的白玉碗脱手飞出,在金砖地上摔得粉碎。

褐色的核桃酪溅了一地,也溅了淳贵人一身。

满殿死寂。

淳贵人吓傻了,呆呆地看着自己裙摆上的污渍,又看看跪倒在地的甄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孙妙青立刻起身,声音清亮地连说了两句:“岁岁平安,岁岁平安!”她一边使眼色让宫人赶紧收拾,一边快步走到淳贵人身边安抚,动作快得像演练过无数遍。

皇帝的脸色也是一变,但并非盛怒,而是惊起后的担忧。他几乎是立刻起身,快步走到甄嬛身边,不顾一地狼藉,先是查看她有没有被碎瓷划伤,又看向吓呆了的淳贵人。“可有伤到?”他的声音沉稳,第一时间安抚着受惊的两人。

皇后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终于裂开,换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惊愕与痛心:“菀嫔,你这是做什么?大过年的,碎了东西多不吉利!”

皇帝却皱了皱眉,将甄嬛扶了起来,揽在身侧,对外沉声道:“慧嫔方才说得对,‘岁岁平安’。这不过是为淳儿和未出世的皇子挡了一灾,是吉兆。皇后不必挂怀。”

他一句话便为甄嬛定了性,将一场惊扰化为了祥瑞。

甄嬛没有理会周围各异的目光,她的视线,死死锁在一直垂着眼帘、仿佛事不关己的年妃身上。

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年妃的嘴角,极快地、极轻地,向下撇了一下。

那是一个充满了怨毒和失望的表情。

甄嬛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赌对了。

她抬起头,迎上皇帝关切的目光。

“皇上,臣妾有罪。但臣妾恳请皇上,彻查此碗核桃酪!”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鸦雀无声的殿中。

看着怀中脸色发白却眼神坚定的甄嬛,皇帝心中一凛。他信她。他揽着她的手紧了紧,沉声下令:“苏培盛,传太医!”

很快,赵太医和温实初一前一后赶了过来。温实初看到被皇帝护在怀里的甄嬛,眼神一紧,却不敢多言,只低头行礼。

皇帝指着地上一片狼藉的核桃酪:“你们去,给朕仔仔细细地查!”

赵太医负责给淳贵人重新请脉,确认胎像安稳。而温实初则蹲下身,用银针蘸了地上的核桃酪,又取了些许放入口中细品,最后甚至要来了那碗碎裂的白玉碗,仔细闻了闻。

片刻之后,温实初起身,对皇帝躬身回禀:“回皇上,此核桃酪并无毒物,所用食材皆是寻常补品,于龙胎无碍。”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瞬间变得古怪。

“我就说嘛!”齐妃一拍大腿,声音尖利,“自己毛手毛脚,还非要……”

皇帝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齐妃脖子一缩,当即噤了声。

大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可皇帝的脸色,并未如众人预想般变得铁青。他只是深深皱起了眉,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最终落在身旁浑身发僵的甄嬛身上。

他没有发怒,只是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竟是当着众人的面,伸手握住了甄嬛微凉的手指,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朕知道,你不是鲁莽之人。此事定有蹊跷,只是我们尚未找到缘由。别怕。”

皇后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皇帝身边,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皇上说的是。想必菀嫔也是爱护淳贵人心切,一时情急罢了。既然太医也查无实据,不如就此作罢,到底是除夕夜,莫要因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皇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扶着甄嬛站起身:“罢了,都起来吧。”他看也不看皇后,转头对孙妙青道,“慧嫔,你办事周到,着人收拾干净,宴席继续。”

一句话,便将皇后的场面话堵了回去,也把这份差事交给了旁人。

家宴的气氛虽然古怪,却无人再敢多言。皇帝草草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开始“辞岁”,赏压岁金锞子。轮到甄嬛时,皇帝亲自将一枚雕工最精致的龙纹金锞子放进她手心,温热的指腹在她掌心轻轻一捏,凑近她耳边低语。

“回去等朕。”

那四个字,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甄嬛冰冷不安的心。

宴席不欢而散。

各宫妃嫔按着规矩,回宫守岁。宫墙内外所有灯烛彻夜通明,说是要照亮来年的路。

甄嬛觉得,她的路,因着皇帝这份不问缘由的信任,并未陷入昏暗。

……

春熙殿内,烛火通明,将墙上挂着的那个崭新的“福”字映得金光闪闪。

孙妙青一进殿,便将身上那件绣着祥云纹的厚重旗装脱了下来,随手丢给青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眼底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烦躁。

今晚这顿年夜饭,吃得她消化不良。

青珊接过大氅,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回话:“主子,抓到了。”

孙妙青走到暖炕边坐下,端起早就备好的热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说。”

“御膳房那个传菜的小太监,奴婢让人堵在了出宫的夹道上。没用什么手段,一吓唬就全招了,说是翊坤宫的颂芝给了他一个大荷包,让他把荷包里的加在核桃酪里,‘务必’送到淳贵人面前。”

“呵。”孙妙青嗤笑一声,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敲了敲,“果然是她。脑子里除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能有点别的吗?”

她烦的不是年妃使坏,而是她挑的地方不对。

“这宫里宫外,哪天不死人?她们要斗,找个犄角旮旯斗去,非要在我的宴上!要是出了纰漏,说我监管不力,我找谁说理去?”

孙妙青越想越气,简直像是手里的重点项目被别的部门临时塞进来一个bUG,搅得一团乱。

“愉贵人假孕那事才过去多久?皇上正盯着后宫呢。我这才刚做出点样子,她们就给我上眼药。这是嫌我这个慧嫔当得太稳了?”

青珊低着头,不敢接话,只安静地听着。

孙妙青发了两句牢骚,火气也顺了些,脑子重新转了起来。“我让你留心的东西呢?”

青珊立刻会意,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纸细细包好的小包,还有一个小巧的瓷瓶,一并递了过去:“主子放心。宴上用的熏香,奴婢趁乱收了一点在纸包里。和贵人今晚喝的润喉梨汤,奴婢也跟延禧宫的宝鹃要了些药渣,就在这瓶里。”

她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专业团队该有的素养,一个眼神就能明白要做什么。

“很好。”孙妙青将东西重新包好,又指了指桌上另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那是从小太监身上搜出来的赃物,“把这些,一并送去给咱们在太医院的那个小学徒。”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里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锐利:“告诉他,天亮之前,我要一份清清楚楚的结果。这几样东西,加上核桃,混在一起,到底能变成什么催命符。”

“让他别怕,大胆地去查。事成之后,我保他拜个好师傅,以后这太医的路,我给他铺平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道理,她比谁都懂。

“奴婢明白。”青珊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转身就要去办。

“等等。”孙妙青叫住她。

她站起身,目光在殿内伺候的一众宫人脸上一一扫过,他们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惊魂未定。

“今儿是除夕,本是高高兴兴的日子,倒让大家跟着受了惊。”孙妙青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都辛苦了。春熙殿上下,这个月多发三倍月例。”

她看向青珊:“御膳房那边,今晚帮着咱们殿里操持宴席的,也都按人头赏一个月的月钱。大过年的,不能让人白忙活一场,还担惊受怕。”

话音一落,殿内先是一静,随即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喜悦和叩谢。

“奴才(奴婢)谢主子恩典!”

这可是三倍的月例!在这宫里,主子一句话,就能让他们过个肥年。方才那点子惊吓,早就被这天降的横财砸得烟消云散了。

孙妙青看着底下乌压压跪了一片的人头,心里毫无波澜。一点小钱,就能换来整个团队的忠心和效率,这笔投资,稳赚不赔。

孙妙青摆摆手,示意他们都起来。“都打起精神来,年还没过完呢。把事情办得漂亮,往后赏赐少不了你们的。”

打发了众人,殿里终于清净下来。

孙妙青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灯火辉煌的宫道。

碎玉轩那边,此刻怕是正冰火两重天。

甄嬛今晚要是拿不出铁证,就算皇上再偏爱,也堵不住悠悠众口。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不过……

孙妙青想起皇帝最后扶着甄嬛,当着所有人说出“是吉兆”时的神情。

那不是偏爱,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她摩挲着窗棂上冰冷的雕花,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这合伙人,可不能这么快就倒了。”

毕竟,一个能扛事,还自带顶级外挂的队友,可比一群只会拖后腿的猪队友,有用多了。

***

翊坤宫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年世兰哪还有宴上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她烦躁地来回踱步,一脚踹翻了脚边的炭盆,滚烫的炭火撒了一地,将名贵的地毯烧出几个焦黑的窟窿。

“怎么回事!不是都安排好了吗!”

颂芝吓得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奴婢……奴婢也不知啊!那太监是收了银子的,核桃酪也确实送上去了,可……可皇上竟半点不恼,反倒处处维护那贱人!”

“他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年世兰气得胸口起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还有那个和贵人!早不咳晚不咳,偏偏那个时候装死!”

“本宫就不信她次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去,给我盯紧了碎玉轩和延禧宫!我倒要看看,这出戏,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

碎玉轩内,灯火辉煌,却驱不散一室的冷清。

甄嬛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被宫灯映得一片橘红的雪地。

“小主,”槿汐端来一碗滚热的姜茶,“喝点暖暖身子吧。”

甄嬛没接。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反复回放着宴会上的一幕幕。安陵容那阵突兀的咳嗽,核桃酪甜腻的香气,殿里若有似无的熏香,还有温实初那句斩钉截铁的“并无毒物”。

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槿汐,你说,有没有一种毒,是银针试不出来,入口也尝不出来的?”

槿汐心里一突:“这……奴婢不知。可若真有,那也太阴损可怕了。”

“是啊,太可怕了。”甄嬛喃喃自语,指尖冰凉。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

“流珠!你马上去一趟延禧宫,替我问问和贵人,今日乾清宫里,燃的是什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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