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死攥着那封信,信纸被揉成一团,几乎要嵌进掌心。
“小主……”宝鹊见她脸色惨白,声音都带着颤。
安陵容像是没听见,深吸一口气,指尖发着抖,去拿另一封薄薄的信。
这是孙妙青派去她家的那位教习嬷嬷亲笔所书。
嬷嬷的字迹工整端秀,可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得安陵容心惊肉跳。
信上说,她已遵照贵人的吩咐,帮着贵人的母亲拿捏住了安家的中馈,也抓住了安比槐在外胡混的几个把柄。
但,安比槐自从安陵容晋为贵人后,行事愈发张狂。收受贿赂已是家常便饭,甚至开始向自己的上司行贿,打点关系,四处嚷嚷着京中有人,不日即将高升。
嬷嬷在信中用词极为克制,只说:“安老爷近来雅好,是在茶楼高谈阔论,言及上峰如何‘体恤’,同僚如何‘帮衬’,恐于小主名声有碍。”
这哪里是有碍!
这分明是提着自己的脑袋,去试旁人刀刃的锋利!
安陵容将两封信重重拍在桌上,胸口堵得发慌,几乎喘不过气。
她忽然笑了,嘴角咧开,笑声干涩,比哭还难听。
玉答应那把嗓子,是皇后递过来的一根针,要扎穿她的心。
她爹这封信,就是皇后早就备好的一把锤子,等着把这根针,狠狠地敲进她的骨头里!
皇后费尽心机找个嗓子像她的,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名正言顺地找个由头废了她!
她安陵容若是因为娘家贪腐获罪,那玉答应可不就顺理成章地顶了上来?
到时候,皇后娘娘怕是还要假惺惺地叹一句“可惜了”,然后转头就去扶持新人。
好一招釜底抽薪!
“宝鹊。”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吓人。
“奴婢在。”
“拿火盆来。”
宝鹊一个哆嗦,看着安陵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不敢多问,赶紧转身去取。
安陵容拿起她父亲那封信,凑到烛火上。
火苗“呼”地一下窜起,舔舐着那张写满了愚蠢和贪婪的纸。她看着那些张牙舞爪的字迹在火焰中扭曲、变黑、化为灰烬,眼中没有半分不舍,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火光映在她脸上,那张素来温顺的面孔,此刻竟透出几分从未有过的狠。
她这个爹,指望不上了。
不但指望不上,还是个随时会炸开的祸害。
她不能等皇后动手,更不能等皇上发觉。
她必须,先下手为强!
安陵容一刻也等不了,让宝鹊守在殿外,自己提着裙摆,几乎是跑着冲向了天地一家春。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孙妙青正在逗弄着摇篮里的塔斯哈,见她面无人色地闯进来,心里咯噔一下。
安陵容屏退左右,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声音都在抖。
讲完,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惶恐和愤怒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豁出去的清明。
不行。
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不能让安比槐那个蠢货,毁了她和姐姐好不容易搏来的一切。
孙妙青看着她决绝的神情,心中一紧:“妹妹,你……”
安陵容抬起头,看着孙妙青,一字一句,清晰而决绝。
“姐姐,看来,我得……大义灭亲了。”
“糊涂!”孙妙青想也不想便厉声喝止,“你疯了!‘大义灭亲’?说得倒是好听!你若真这么做了,旁人不会赞你深明大义,只会骂你为了固宠不惜舍弃亲爹,是个天性凉薄、忘恩负义之人!皇后正好拿着这个由头,给你安一个‘不孝’的罪名,届时你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这才是正中她的下怀!”
安陵容被她当头一棒喝,眼中的杀意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绝望:“可我又能怎么办?我那个爹……他就是个无底洞!是悬在我头顶的刀!今日不落,明日也必定会落下来!”
“你有这个念头,足见你的决断和狠心,这是在宫里活下去的根本。但,”孙妙青话锋一转,声音沉稳有力,“这法子太糙,也太险。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是蠢人干的事。”
“你父亲糊涂,是因为山高皇帝远,没人敲打他,让他错估了形势。他以为你是凤凰,却不知这凤凰的羽毛,随时可能被宫里的狂风暴雨给拔光。”
孙妙青看着安陵容,眼中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通透:“这事,不能由你出面。你一动,就是把刀柄递给了皇后。得由宫外的人,用宫外的方法来办。”
她思忖片刻,已有了决断:“我即刻修书回家,让家里派最得力的管事,带上两个身手好的护院,快马加鞭赶去松阳县。”
“第一,是去‘拜会’安大人。把宫里的凶险、皇后的手段,掰开了揉碎了说给他听。让他知道,他再敢行差踏错一步,毁掉的不仅是你,更是他自己的官帽和脑袋。这是敲山震虎。”
“第二,”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让管事在那边待下,明为帮衬,实为看管。往后安大人所有的书信往来,都得经咱们的手过一遍。先把这个最大的窟窿,从根子上给你堵住!”
这番话,听得安陵容目瞪口呆。
她从未想过,事情还可以这样处理。
她那见不得光的家事,在她自己看来是灭顶之灾,可在孙妙青这里,却成了一件可以被清晰拆解、从容布置的“麻烦事”。
这就是有家族做靠山的底气!
孙妙青看着她震动的神情,语气放缓了些:“陵容,你是个好孩子,有情有义,也有手段。只是你的根基太浅,身后无人。往后,就把孙家当成你的娘家吧。有我在一日,就不会让你一个人在宫里孤军奋战。”
安陵容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坚实可靠的温暖。
她猛地跪倒在地,对着孙妙青,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姐姐……”
她哽咽着,后面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孙妙青连忙让宝珠扶起她,自己也有些眼热。
这番话和果断的安排,如同一剂强心针,不仅为安陵容指明了一条生路,也让孙妙青自己下定了决心,将二人的命运更紧密地绑在了一起。
送走了安陵容,孙妙青回到内殿,看着摇篮里睡得正香的儿子,嘴边泛起一丝冷笑。
皇后喜欢收集刀,用完了就扔。
自己却偏爱收集人,尤其是聪明人。
会自己思考的人,可比那些只知听令的废物有用多了。
孙妙青趁着时辰还早,打算带塔斯哈去园子里转转,便让宝珠先去清个场子。
宝珠办事利落,很快就在一处临水的亭榭布置妥当,既有浓荫蔽日,又有清风徐来,茶水糕点一应俱全,只等自家主子驾到。
曹贵人算准了时辰,牵着温宜的手,正准备来一场恰到好处的“偶遇”,却不想在半路的九曲桥上,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莞嫔,甄嬛。
比起荷花宴上的失魂落魄,今日的甄嬛瞧着倒是沉静了不少,只是那身素雅的湖蓝色宫装,衬得她整个人愈发清减。身边也只跟了个流珠,主仆二人都敛着眉眼,不复往日风光。
“嫔妾给莞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曹贵人福了福身。
甄嬛抬眼,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又落到温宜身上,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曹姐姐快起来吧,何必这么客气。”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曹贵人来时的路,意有所指:“这园子大得很,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姐姐。”
曹贵人心中一凛,面上却滴水不漏:“正是呢,温宜闹着要出来瞧鱼,嫔妾便带她走走。”
甄嬛“嗯”了一声,在桥边的石凳上坐下,示意曹贵人也坐。
曹贵人哪里敢与她平起平坐,只牵着温宜站在一旁。
甄嬛也不勉强,只幽幽开口:“姐姐与我,倒是生分了。”
曹贵人心里打着突,脸上陪着笑:“娘娘说笑了,嫔妾……”
“姐姐别怕,”甄嬛打断了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如今这光景,身边连个想推我落水的人都凑不齐了。”
这话里带刺,曹贵人听得心惊肉跳,只能干笑:“娘娘真会说笑。”
甄嬛的目光又回到温宜身上,那孩子正好奇地看着水里游弋的锦鲤。
“温宜公主近来身子可好?”
“劳娘娘挂心,只是前几日偶感风寒,有些咳嗽,不碍事了。”
“是么。”甄嬛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小孩子家身子娇贵,可得仔细着。千万别再遇上什么错认木薯粉的事儿,那才叫人后怕呢。”
曹贵人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她强笑道:“皇上不是已经处置了那起子奴才么,想来不会再有了。”
“是啊,处置了。”甄嬛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怜悯,“可我听说,姐姐当年生公主时,也是九死一生。为人母,时时事事都要为孩子筹谋,她若有半分不适,做额娘的,便如剜心一般。姐姐说,是不是这个理?”
曹贵人只觉得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甄嬛这是在提醒她,也是在警告她。
“曹姐姐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对公主最好。”甄嬛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只是妹妹得多句嘴,得人庇佑是好事,可也得瞧瞧那棵大树是不是内里早就蛀空了。否则,树倒猢狲散,被压在底下的人,才是有苦说不出。”
曹贵人垂下眼,掩去眸中的惊涛骇浪:“姐姐愚钝,听不懂娘娘的话。”
“姐姐不懂,我便也不懂了。”甄嬛站起身,理了理衣袖,“我只懂得一件事,当日有人顺水推舟,虽不是为了帮我,可这份情,我记下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几乎是贴着曹贵人的耳朵。
“我也懂得,为虎作伥,不会有好下场。弃暗投明,才是保全自己和孩子的最好法子。”
说完,她不再看曹贵人,带着流珠径直走了。
曹贵人站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只觉得手心一片湿冷。
她低头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脸,心中那杆秤,终于彻底倾斜。
甄嬛说得对,良禽择木而栖。
她定了定神,牵着温宜,继续朝着孙妙青所在的方向走去。
孙妙青刚在亭子里坐下,就见曹贵人领着温宜过来了。
她眉梢轻轻一挑。
说曹操,曹操就到。
“嫔妾给慧嫔娘娘请安。”曹贵人牵着温宜,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姿态放得极低。
往日里跟在年妃身边,她虽也恭敬,眼角眉梢却总藏着几分算计和自得。今日,那些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下小心翼翼。
“曹姐姐快起来,这是做什么。”孙妙青笑着抬手,目光落在温宜身上,“公主也来了,快到本宫这里来。”
温宜公主不怕生,迈着小短腿就跑了过去,好奇地看着摇篮里睡得正香的塔斯哈。
“六阿哥睡着呢,嘘。”孙妙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碟子里捏了块牛乳糕递给温宜,“尝尝这个,小厨房新做的。”
曹贵人没有坐,只站在一旁,看着女儿被妥帖地照顾着,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落了一半。
“娘娘这里的景致真好,风也凉快。”曹贵人找了个话头,声音温顺。
“是啊,孩子小,怕热。”孙妙青随口应着,眼睛却看着曹贵人,“姐姐若是不嫌弃,往后常带着公主过来玩就是了。塔斯哈一个人也闷得慌,有个姐姐陪着,再好不过。”
这话,是允了。
曹贵人眼眶微微一热,声音都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颤动:“那嫔妾就多谢娘娘恩典了。”
“自家姐妹,客气什么。”孙妙青笑了笑,话锋一转,像是闲聊家常,“说起来,姐姐带温宜也辛苦,小孩子家,最是磨人。夜里睡得好吗?”
曹贵人一怔,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她想起年妃抱着温宜,夜夜灌安神汤的日子,想起女儿那段时间蜡黄的小脸和惊恐的眼神,心口又是一阵刺痛。
“劳娘娘挂心,都好。”她垂下眼,掩去所有情绪。
孙妙青也不追问,只轻轻拍着摇篮,看着温宜小口小口地吃着糕点,慢悠悠地说道:“孩子的事,再小也是天大的事。做额娘的,求的不就是孩子一世安康顺遂么。旁的东西,都是虚的。”
曹贵人猛地抬头,对上孙妙青那双清澈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她知道,这是孙妙青在给她交底。
也是在问她,为了温宜,她能做到哪一步。
曹贵人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亲自给孙妙青续了半杯茶,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娘娘说的是。为了孩子,做额娘的,什么都豁得出去。”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清凉殿里的香,似乎又换了新样,味道比从前的欢宜香还要霸道些。”
孙妙青端起茶盏的手,停在半空。
好个曹琴默!
这哪里是投诚,这分明是直接递上了一把开了刃的刀!
她这是在告诉自己,她不仅知道年妃的底细,更愿意把这些底细,当成送给自己的第一份大礼。
孙妙青呷了口茶,茶水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心里却是一片雪亮。
她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里有了计较。
一把会自己思考,还懂得如何递刀的刀,可比那些只知听令行事的蠢货,有用太多了。
“是么?”孙妙青放下茶盏,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那姐姐更要常带公主来我这儿坐坐了,我这殿里从不用那些浓烈的熏香,只用些鲜果花枝,闻着清爽,对孩子好。”
“是,嫔妾记下了。”曹贵人福了福身,目的达到,便不再多留,“嫔妾不打扰娘娘和六阿哥歇息了,先行告退。”
“去吧。”
看着曹贵人牵着温宜远去的背影,孙妙青嘴角的笑意,才真正深了几分。
宝珠凑上前来,低声道:“主子,这曹贵人……”
“是个聪明人。”孙妙青打断她的话,伸手逗了逗摇篮里刚睁开眼的儿子,
她顿了顿,看着儿子乌溜溜的眼珠,轻笑出声。
***
圆明园的桃花坞,一早便被暑气笼罩,唯有殿内摆着的冰鉴,丝丝缕缕地送着凉意。
各宫嫔妃来得早,皇后娘娘还未到,这殿里便已是暗流涌动。
齐妃摇着扇子,嘴撇得能挂个油瓶,冲着孙妙青就开了腔:“慧嫔妹妹,这一个月,皇上去你那儿也不过两三日,剩下的日子,可都耗在那个玉答应身上了!”
她声音大,殿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安陵容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紧。
富察贵人拿帕子掩着嘴,那双眼里满是幸灾乐祸,视线却跟刀子似的往安陵容身上刮:“什么小门小户的出身,刚进宫就封了答应,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不过话说回来,有些东西旧了,总得有新的来替上,皇后娘娘也是为了皇上着想。”
这话诛心,安陵容的脸白了一分。
孙妙青看在眼里,伸手过去,轻轻覆在安陵容的手背上,触手一片冰凉。
“俗话说,野鸡飞上枝头,那也还是野鸡。”齐妃哼了一声,“余答应好歹是正经宫女出身,八旗人家。那玉答应算个什么东西?南府的歌伎,也配跟咱们姐妹相称?”
一直没出声的欣常在拨弄着护甲,凉凉地开口:“先帝爷的良妃,当初还是辛者库的贱奴呢。这小门小户有小户的好处,天生会做那低眉顺眼、伏低做小的事儿,咱们想学,还学不来那个味儿呢。”
这话说得齐妃和富察贵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皇后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人未到,那股子威仪先到了。
齐妃吓得一哆嗦,连忙换上笑脸:“回娘娘,臣妾们正说这天儿虽热,可起了风,倒也凉快。”
皇后在主位上坐定,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齐妃身上:“是么?暑热将近,有风自然惬意。只是有些风吹在耳边,听进心里,却叫人心寒。”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皇后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皇上因莞嫔失子,伤心难抑。本宫让你们想想法子,让皇上高兴起来,你们谁有良策?宴饮也办了,你们也各自去劝慰过,可皇上依旧郁郁不乐。如今,好不容易有个人能为皇上疏解心结,你们非但不替皇上高兴,反倒在背地里诸多非议。”
她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
“玉答应出身是不够荣耀,可如今皇上喜欢她,就等于本宫喜欢她。平日里你们争风吃醋,本宫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可眼下,她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你们要是跟她过不去,就是跟皇上过不去,跟本宫过不去。都听明白了吗?”
“臣妾不敢。”众人连忙起身应道。
“都坐吧。”皇后抬了抬手,殿内重新落座,只是气氛比刚才更紧了些。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半分波澜。
“ 本宫也是没有办法,若你们一个个都济事,人人都能讨皇上喜欢,本宫又何必费这番心思呢?年妃失了皇上的欢心,富察贵人和莞嫔的身子也没有好全,这妃嫔凋零,真的是劳师动众去选秀,又一时添了新人。你们这心里更是不肯。”
“敬嫔。”
敬嫔连忙起身:“臣妾在。”
“你性子和婉,最是稳重,皇上近来心绪不佳,你多去养心殿坐坐,陪皇上说说话。”皇后看着她,眼神里是恰到好处的信赖。
敬嫔福身应下,坐回去时,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皇后又看向淳常在,脸上多了丝笑意:“淳常在活泼,也多去皇上跟前解解闷,你那点子小女儿家的趣事,说给皇上听听,也能让他展颜。”
淳常在得了夸,脸颊微红,脆生生地应了。
最后,皇后的目光落在了孙妙青和曹贵人身上,将二人圈在了一处。
“还有慧嫔、曹贵人,你们都有孩子,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这话一出,齐妃的扇子都停了,富察贵人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六阿哥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温宜也大了,多带去养心殿走动走动。天家父子,最是能抚慰人心。皇上见了亲骨肉,什么烦恼也就忘了。”
众人一同起身应下。
孙妙青垂着眼帘,心里跟明镜似的。
皇后这一手“分派差事”,分得可真够明白。敬嫔得的是“贤德”,淳常在得的是“活泼”,到了自己和曹贵人这儿,就只剩下“孩子”二字。
这是抬举,也是敲打。提醒她们,她们如今的体面,全系在孩子身上。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侧的曹贵人。只见曹贵人垂着头,那姿态恭顺得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和从前在年妃身边那个眼含算计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女人,果然是个能屈能伸的聪明人。
孙妙青又扫了眼另一边的欣常在,她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指甲,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也是,皇后娘娘嘴里念叨的是“六阿哥”、“温宜”,至于大公主,是提都懒得提一句的。在这宫里,公主的分量,终究是轻了些。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时,皇后的目光,终于转了向,落在了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甄嬛身上。
“莞嫔呐,”皇后的声音里满是关切,“玉答应的事,你别往心里去。皇上身边总要有人陪伴,本宫瞧着她能为皇上解忧,才举荐的。本宫做任何事,都是为了皇上。”
甄嬛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勉强扯出一丝笑:“娘娘言重了,只要是为了皇上,臣妾不觉得委屈。”
“本宫知道你最大度得体。”皇后叹了口气,“只是你思念孩子,身子总不见好,皇上身边不能缺了人伺候。你且安心调养,身子好了,再服侍皇上也不迟。”
这话听着是体恤,实则是在众人面前,点明了甄嬛如今失宠又体弱的境地。
甄嬛的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只能应道:“臣妾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说起来,年氏的事,也叫你受委屈了。”皇后话锋一转,“太后前些日子还念叨,为你小产之事惋惜不已。如今太后精神好了许多,等回宫后,你就去拜见一下太后,也算尽尽孝心。”
“是。”
请安散后,众人鱼贯而出。
孙妙青扶着安陵容,低声安慰了几句。安陵容点点头,眼中的阴霾散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
曹贵人牵着温宜,故意落后了几步,正好走在孙妙青身侧。
她没有看孙妙青,只是低头,用帕子擦了擦女儿额角的细汗,柔声说道:“温宜乖,待会儿额娘带你去找慧嫔娘娘家的塔斯哈小弟弟玩,好不好?”
温宜公主奶声奶气地应了一声:“好!”
孙妙青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她转过头,曹贵人恰好也抬起眼。四目相对,没有试探,没有算计,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孙妙青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那笑意温和,却又带着不容错认的接纳。
这投名状,曹琴默递得又快又稳。
“姐姐有心了,”孙妙青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宫人听清,“塔斯哈正闷着,有温宜姐姐陪着,他定然高兴。”
一句话,便将这“私下相约”变成了“姐弟情谊”。
曹贵人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两人不再多言,只并肩朝着勤政殿的方向走去。一个抱着尚在襁褓的皇子,一个牵着呀呀学语的公主,这画面瞧着,竟是说不出的和谐安宁。
勤政殿内,一封弹劾年羹尧骄横的折子被皇帝重重摔在御案上,发出一声闷响。苏培盛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
“混账东西!通篇的捕风捉影,就是想让朕办了年羹尧,他们好腾出位子来!”
皇帝胸口起伏,正烦躁间,殿外小太监通传:“启禀皇上,慧嫔娘娘与曹贵人带着六阿哥和温宜公主求见。”
皇帝本想挥手让人滚,可一听到“六阿哥”三个字,心头那股无名火竟奇迹般地压下去几分。他想起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儿子,眉眼间的戾气散了些。
“宣。”
孙妙青与曹贵人抱着孩子进来,殿内沉闷的空气似乎都因那两个小人儿的到来而鲜活了些。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安。”
皇帝的目光直接略过她们,落在了孩子身上。温宜已经能站稳了,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间满是书卷气的屋子。孙妙青怀里的塔斯哈刚睡醒,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四处看,不哭也不闹。
“起来吧。”皇帝的语气缓和下来,他放下朱笔,竟从御案后走了出来。
他先是弯腰,捏了捏温宜肉嘟嘟的小脸:“温宜又长高了。”
曹贵人连忙蹲下身子,柔声教着女儿:“公主,快给皇阿玛请安。”
温宜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皇阿玛”,那声音又软又糯,像块蜜糖,一下子就甜到了皇帝的心坎里。他龙心大悦,伸手便将女儿抱了起来。
曹贵人看着这一幕,眼眶微微发热,心头一阵后怕。这才是她为温宜谋划的将来,而不是在清凉殿里,被那个疯女人当成争宠的工具,夜夜灌着安神汤,养得面黄肌瘦。
皇帝抱了会儿温宜,目光又落在了孙妙青怀里的塔斯哈身上。
“给朕抱抱。”
孙妙青顺从地将孩子递了过去。塔斯哈到了父亲怀里,也不认生,反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就抓住了皇帝胸前挂着的东珠朝珠,咿咿呀呀地就往嘴里塞。
“哎,这小东西,劲儿还挺大!”皇帝非但不恼,反而朗声笑了起来,笑声震得胸膛都在抖。他一手抱着温宜,一手托着塔斯哈,只觉得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烦闷都一扫而空。
孙妙青与曹贵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一同垂下头,将嘴角的笑意掩藏得恰到好处。
曹贵人最是会察言观色,立刻上前一步,声音里浸满了真切的欢喜:“皇上,您瞧六阿哥,真是天生就跟您亲近!那么多好玩的玩意儿偏不要,一眼就认准了您最喜欢的这串朝珠,可见父子天性呢。”
“就你嘴甜。”皇帝斥了一句,可眼里的笑意却愈发深了。
孙妙青没急着说话,只安静地上前,亲手为皇帝换了盏温热的茶,动作轻柔地递到他手边,这才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压过孩子的咿呀声:“皇上日理万机,也要保重龙体。臣妾们不敢多做打扰,只是想着,皇上许久未见孩子们,心里头想必是惦念了。”
这话既体贴,又把她们前来的功劳全归于皇帝的“慈父之心”,听得皇帝心里熨帖极了。
他单手抱着女儿,接过茶喝了一口,看着怀里一子一女,一个已经会含糊地喊“皇阿玛”,一个抓着他的珠子啃得起劲,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不禁感慨道:“还是有孩子好啊。”
一句寻常的感叹,却正是孙妙青等待的契机。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自然地接话道:“是啊,孩子们一天一个样,转眼就大了。说起来,三阿哥也在园子里读书,臣妾听闻他功课极好,就是不知四阿哥身子如何了?兄弟间若能时常见面,一同玩耍,也能增进情谊,将来好为皇上分忧。”
她话说得极为妥帖,语气关切,仿佛只是一个真心关心宗室子弟、希望皇嗣和睦的寻常妃嫔。
谁知,皇帝脸上的笑意,却在听到“四阿哥”三个字时,瞬间僵住了。
暖阁里的融融暖意,好似也跟着凝滞了一瞬。
“哦,老四啊。”皇帝的语气淡了下去,就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甚至还带着几分不耐烦,“朕把他交给老三了,让老三的嬷嬷一块儿养着,省得麻烦。男孩子,皮实些好,不必那么精细。”
那随意的态度,那种轻描淡写的处置,就像是在打发一件碍眼的旧物。
曹贵人垂着眼,心头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猛然惊觉,自己和温宜从前在年妃手底下过的,是何等危险的日子!皇帝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尚且能凉薄至此,若是温宜真被年妃养废了,甚至养没了,皇上怕也只会叹一句可惜,转头就忘了。
若非今日投靠了慧嫔,温宜的下场,怕是比那个无人问津的四阿哥好不了多少。后背一层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
孙妙青心里跟明镜似的,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温顺地应道:“皇上说的是。只是臣妾想着,四阿哥年纪还小,又没有生母照料,如今跟着三阿哥的嬷嬷,怕是照顾得不够细致。男孩子虽然皮实,可到底还是孩子,需要有人用心教导才是。”
这话像是在说四阿哥,又像是在说所有皇子,滴水不漏,谁也挑不出错处。
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她见好就收,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为人母的、俏皮的愁绪:“说起来,臣妾倒盼着塔斯哈也早些读书呢,就是怕他笨,将来气着皇阿玛。”
皇帝被她这话逗乐,先前那点不快烟消云散,低头捏了捏塔斯哈肉乎乎的脸蛋:“朕的儿子,怎会笨!”
孙妙青见状,也跟着笑,状似无意地提起:“说到教导孩子,臣妾就想起今儿在桃花坞,皇后娘娘还夸敬嫔姐姐性子和婉,最是稳重不过的人。娘娘说,有她在,这后宫就安稳。”
她说完,便低头为皇帝续茶,不再多言。
皇帝抱着儿子,随口“嗯”了一声,显然是认同皇后的看法。
“敬嫔是不错。”
得到这句评价,孙妙青便知,今日这事,算是稳稳当当地种下了。
她又道:“可不是么,有这样稳重的姐姐在,臣妾们心里也踏实。孩子们若能时常得她提点一二,也是他们的福气了。”
这话听着是奉承敬嫔,实则句句都在点醒皇帝——有个稳重的养母,对孩子有多重要。
皇帝逗弄着怀里的孩子,没再接话,但孙妙青知道,他听进去了。
一个被父亲厌弃、无人问津的皇子,和一个被皇后称赞、人品贵重的嫔妃。
孙妙青与曹贵人又陪着说了会儿话,便知趣地告退了。
两人走后,勤政殿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皇帝将两个孩子交给乳母带下去,自己坐回御案前,殿内只剩下翻动奏折的沙沙声。
他拿起朱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低头一看,胸前那串东珠朝珠,还沾着塔斯哈的口水,湿漉漉的一片。
皇帝非但没觉得嫌恶,反而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温润的珠子。
小东西,牙还没长齐,啃人倒挺有劲。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冒出另一个孩子的脸。
老四……
皇帝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那个孩子,几乎是他所有烦心事的集合体。生母出身低微,早早去了;性子又倔,不讨喜;偏偏还跟年家那档子事牵扯上,成了个烫手山芋。
丢给老三的嬷嬷一块儿养着,不过是图个省事,眼不见心不烦。
可方才,孙妙青的话却像根针,不偏不倚地扎进了他心里最深的地方。
“皇后夸敬嫔性子和婉,最是稳重……”
“孩子们若能时常得她提点一二,也是他们的福气了……”
是啊,福气。
老四那孩子,有什么福气?连亲生阿玛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皇帝的心头莫名有些烦躁,他拿起一本弹劾年羹尧的折子,看了两行,又重重丢开。
他终究是朕的儿子。
总不能真让他在下人堆里长成个野孩子,将来丢的还是爱新觉罗家的脸。
得找个人养着。
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击起来,笃,笃,笃。
敬嫔……
这个名字再次浮上心头。
确实是个稳妥的人,潜邸的老人,不争不抢,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未行差踏错。
性子也温和,不会苛待孩子。
最要紧的是,她家世简单,膝下无子,给了她一个皇子,她必定会视若己出,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