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内,一众妃嫔按着位分坐定。
皇后端坐于凤位之上,正垂眸细细拨弄着赤金护甲。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
请安的流程才走了一半,殿外便传来一道明艳张扬的声音,人未到,声先至。
“哟,今儿个倒是齐整。”
华妃一身石榴红宫装,扶着颂芝的手款款而入,身后的小宫女还吃力地捧着一盆新贡的绿萼梅。
她眼风轻飘飘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皇后脸上,唇角一扬。
“华妃娘娘万福金安。”
众人无法,只得又呼啦啦地站起身来行礼。
“都起来吧。”
华妃虚扶一把,径直走到皇后跟前,那姿态,倒比皇后更像这景仁宫的主人。
齐妃向来没什么眼力见,脑子一热,率先笑道:“听说皇上要晋妹妹的位分,我们做姐姐的,先在这儿给妹妹道喜了。”
这话一出,殿内气氛顿时一凝。
华妃拿帕子掩着唇,笑声清脆,那得意劲儿几乎要从眼角眉梢溢出来。
“向来都是皇后娘娘有这等福气,没想到今日,臣妾也能沾一沾这喜气儿。”
皇后抬起眼,目光里无波无澜:“华妃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华妃伸手抚了抚鬓角的赤金步摇,那步摇上的明珠晃得人眼晕。
“臣妾只是想着,娘娘当初从侧福晋扶正为福晋之时,想来也是这般,由府里的侍妾们围着道喜吧。”
这话,是明晃晃地在揭皇后的旧伤疤,讽她也曾是妾室。
皇后的脸色未变分毫,只淡淡道:“妹妹真是聪慧。”
“臣妾再聪慧,又怎比得上皇后娘娘您福慧双修呢?”
华妃话锋一转,竟是直接发难。
“皇后娘娘一向最能体察皇上的心意,不知皇上所说,是要晋臣妾一个什么位分呢?”
殿内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甄嬛端着茶盏的手,指节微微收紧,只觉得手里的茶都凉了。
皇后像是没听出那话里的挑衅,慢条斯理地开口:“妃位之上便是贵妃,贵妃之上便是皇贵妃,皇上圣心,大致如此。”
“娘娘错了。”
华妃笑意更深,向前凑近一步。
“皇贵妃之上,还有皇后呢。”
“哦?”
皇后终于放下了茶盏,凤眼微眯,一丝冷光闪过。
“妹妹的意思是,看上本宫这凤座了?”
“娘娘多心了。”
华妃故作委屈地退后半步。
“臣妾只是听说,皇贵妃位同副后,十分尊贵。从前顺治爷的董鄂皇贵妃在时,那位博尔济吉特皇后,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呢。”
“妹妹博古通今。”
皇后也笑了,那笑意却冷得像冰。
“只是皇贵妃再尊贵,终究有个‘副’字。皇后是中宫,是国母,母仪天下的人,始终只有一个。”
“董鄂皇贵妃纵然死后哀荣,追封为后,依旧是主不附庙,牌位进不了太庙。”
“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
“妹妹聪慧过人,应该知道,何为安分守己,何为进退合宜。”
一番话,不疾不徐,却字字如针。
“臣妾不过是闲话两句,就惹来皇后娘娘一番宏论。”
华妃冷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娘娘和那位博尔济吉特皇后一样,一听见‘皇贵妃’三个字,便如临大敌呢。”
“训导妃嫔,以正言行,本就是皇后的职责。”
皇后重新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妹妹如今多听一些,晋封之后,便更能以礼服人,以德服人。”
“那臣妾就多谢皇后娘娘指教了。”
华妃福了福身,那姿态却不见半分恭敬。
“来日臣妾得以晋封,定会恪尽职责,协理六宫。到那时,皇后娘娘便可多多歇息,颐养凤体了。”
说罢,她再不看皇后一眼,转身便走,留下满殿的尴尬和沉默。
孙妙青与其他妃嫔一同告退,全程垂着眼,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玉石雕像。
一回到春熙殿,摒退了左右,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她脸上那份温和恭顺便褪得一干二净。
“春喜。”
“圆明园那边,搭的线可用了吗?”
春喜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回话:“回娘娘,都讲好了。奴婢找的人可靠,是四阿哥住处小厨房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家里穷得叮当响,手脚也干净。”
孙妙青接过春喜递来的温茶,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东西呢?”
“不是什么要命的毒药,是磨得极细的巴豆霜,混在四阿哥爱吃的山楂糕里。”
“分量极少,只会让小主子腹泻不止,上吐下泻,瞧着吓人,却验不出什么来。”
春喜顿了顿,眼中闪着精光。
“奴婢还使了些银子,打点了四阿哥的宫女。让她夜里‘不慎’将窗户留一道缝。五月天,夜风最是阴凉,这么一折腾,腹泻加上受凉,活神仙也得病倒。”
孙妙青点了点头,这安排,滴水不漏。
“最要紧的是时机。”
春喜补充道。
“一个养在园子里的阿哥,不过是风寒腹泻的小毛病,等闲是惊动不了太医院的院判的。等消息传到宫里,人早就折腾得去了半条命了。”
孙妙青唇边漾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她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正由乳母抱着晒太阳的六皇子塔斯哈。
小家伙养得白白胖胖,正抓着乳母的头发咯咯直乐。
“一个养在园子里的皇子,病重垂危,亲娘位分低微,乳母照顾不周,连太医都请不来……”
孙妙青轻声说着,像是在问春喜,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说,皇上知道了,该有多心疼?”
春喜垂首:“皇上仁慈,定会为四阿哥寻个稳妥的去处。”
孙妙青的目光落在自己儿子粉嫩的小脸上,眼神变得无比柔软,却也无比坚定。
“塔斯哈,额娘要为你寻一个好哥哥。”
“这宫里,路不好走。兄弟多,才能走得稳。”
这盘棋,她已经布下。
只等那颗最重要的棋子,在最恰当的时候,落入最致命的位置。
***
碎玉轩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竹叶的簌簌声。
甄嬛歪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视线却穿过窗棂,落在了空无一物的院中。
“小主。”
流珠端着一碗燕窝羹进来,脚步放得极轻。
“您好歹用一些吧,您近来爱吃甜的,奴婢特意让小厨房多放了些冰糖。”
甄嬛回过神,脸上勉强泛起一丝笑意。
“放下吧,我没什么胃口。”
流珠将燕窝放在小几上,满眼都是心疼。
“小主这几日总没什么精神,人都清减了些,腹中的小皇子怕是也要跟着您受委屈了。”
甄嬛抚上自己微隆的小腹,那点暖意刚在眼底聚起,又被愁云冲散。
“眉姐姐病着,不能时常过来。”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
“淳妹妹……她近来也不大好。”
“淳常在怎么了?”
“说是……染了风疾,怕过了病气给旁人,把自己关在屋里头,谁也不肯见。”
流珠还想再问,殿外已有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了寂静。
“皇上驾到——”
甄嬛的心像是被什么攥了一下,连忙起身相迎。
皇帝已带着苏培盛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
“身子重就别行这些虚礼了。”
皇帝伸手扶住她,顺势将她揽到榻上坐好,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
“怎么了?瞧着没什么精神。”
“臣妾就是有些闷了。”
甄嬛垂下眼帘,声音软糯,带着不易察察的委屈。
“眉姐姐身子未愈,淳妹妹又病着,连个能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淳常在病了?”
皇帝端起她方才喝了一半的参茶,随口问道。
“是,说是风疾,不好见风,也不好见人。”
“哦?”
皇帝呷了口茶,目光落在碧绿的茶汤上,情绪藏得滴水不漏。
“小孩子家家的,是该好生养着。朕让太医院多上心些。”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甄嬛捧着的手炉,却好像瞬间凉了。
他信了,还是根本不在意?
“倒是敬嫔娘娘,时常来陪臣妾坐坐,宽慰臣妾。”甄嬛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
“敬嫔是个实心肠的。”
皇帝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对苏培盛递了个眼色。
苏培盛立刻会意,不一会儿,便提着一个蒙着锦布的鸟笼进来。
皇帝亲手揭开锦布。
一只雪白羽毛的鹦鹉,正歪着脑袋,用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朕怕你闷着,特意寻了这么个小东西给你解闷。”
皇帝的语气里带着笑意。
“你可喜欢?”
那鹦鹉像是听懂了,竟扑腾着翅膀,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娘娘吉祥!娘娘吉祥!”
甄嬛被它逗笑了,眉宇间的郁色也散去不少。
“这小东西倒是有灵性,鸟语逗人一笑,臣妾自然喜欢。”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鹦鹉的脑袋。
皇帝见她展颜,心情也好了起来,拉着她的手道:“喜欢就好。”
“这小东西最是乖巧,只懂得说些吉利话讨人欢心,最是省心。”
他话锋一转,语调依旧温和。
“你啊,就该学学它,安安稳稳地养胎,就是替朕分忧了。”
这话像一根细针,扎得甄嬛鼻子发酸。
她明白了。
这宫里没有什么是无缘无故的。
淳儿的“病”蹊跷,皇上此刻送来这么个巧言令色的东西,是安抚,也是规训。
他什么都知道。
他要她做一只关在笼中的白鹦鹉,美丽,乖巧,会说吉利话,却不必有自己的心思。
正当她心绪翻涌,苏培盛又碎步走了进来,在殿外躬身道:“启禀皇上,隆科多大人到了,正在养心殿候着。”
皇帝脸上的温存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让他进来。”
甄嬛立刻站起身:“国事要紧,皇上先去吧,臣妾去内殿歇着。”
“嗯。”
皇帝应了一声,目送她进了内殿。
隆科多进来时,皇帝正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殿内光线晦暗,看不清他的神情。
“皇上万安。”
“舅舅快起来。”
皇帝抬了抬手。
“赐座。”
“谢皇上。”
隆科多坐下,却不敢真的放松,开门见山。
“奴才今日得知,年羹尧在京中的府邸,正在大兴土木。”
皇帝“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他不仅翻修府邸,还强拆了周围数百间民居,只为扩建成私家园林!”
隆科多的声音里带着怒火。
“其规制,已远超臣子本分,堪比亲王府邸,此为僭越!”
“朕刚封赏了他,他一时得意,铺张些也是有的。”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隆科多急了:“皇上!天子脚下尚且如此,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若是在青海,他那大将军府,岂不是要盖得比紫禁城还气派?”
“这就严重了。”
皇帝终于搁下扳指,端起茶盏。
“年羹尧性子是傲,但不至昏聩如此。”
“皇上!”
“舅舅。”
皇帝打断他,语气忽然温和下来。
“朕知道,你一向与年羹尧有些嫌隙。可他毕竟是包衣奴才出身,舅舅您是朕的至亲,许多事,还需您在朝中多提点着。”
“也正因有舅舅在,他才总不至于彻底失了分寸。”
这话,既是安抚,也是捧杀。
隆科多听懂了,心里的火气被压下去一半,转而换了个话题。
“奴才听说太后凤体违和,不知如今可好些了?奴才想去给太后请个安。”
“皇额娘病中乏力,太医叮嘱了要静养,一时半会儿怕是见不了客。”
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声音隔着殿内的空旷传来。
“等皇额娘身子好些,朕再让舅舅来叙旧吧。”
隆科多只得起身告退。
殿内重归寂静。
皇帝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里的温度,比殿外的风更冷。
年羹尧,隆科多……
好啊,都很好。
他的手指,在窗棂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像是敲打在某个人的命数上。
两条养肥了的狗,也该到时候,放出去互咬了。
***
春熙殿的暖阁里,融融暖意。
安陵容拈起一件小小的杏色肚兜,指尖拂过上面用金线绣的麒麟纹样,那麒麟踏着祥云,活灵活现,一双眼睛尤其有神。
“姐姐这手绣工真是越发精进了,瞧这麒麟儿,跟要从肚兜上跳出来似的。”
孙妙青刚从乳母手里接过睡眼惺忪的六皇子,闻言抬起头,脸上漾开一抹笑意,轻轻拍着儿子的背。
“妹妹又来笑话我,我的女红底子哪能跟你比。不过是当了额娘,心里总惦记着,一针一线,都想给他最好的。”
安陵容放下肚兜,目光落在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六皇子身上,轻声道:“这可不是笨功夫,这上面绣的,是姐姐对六阿哥的期盼,是为人母的一片心,千金难换。”
孙妙青抱着儿子,心里却冷得像冰。
这宫里,一片心意算什么?
能换来他一世安稳的,唯有泼天的权势和帝王的心。
两人正说着体己话,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春桃掀帘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焦急:“小主,皇后娘娘宫里来人传话,说娘娘头风发作,疼得厉害,请各宫主位若得闲,轮流过去侍疾。”
安陵容捏着肚兜的手停在半空。
暖阁里的笑语声戛然而止。
皇后病了?
孙妙青将六皇子交给乳母,眉头微蹙:“现在是哪几位姐妹在伺候?”
春桃连忙回话:“华妃娘娘自然是过不去的。富察贵人还在小月里。莞嫔娘娘说,眉庄小主和淳常在都病着,她要照应,也脱不开身。”
听到“淳常在”三个字,安陵愈和孙妙青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这宫里头,病得真是时候,也病得真是蹊跷。
春桃顿了顿,面色有些古怪:“眼下……是齐妃娘娘,敬嫔和欣常在在景仁宫伺候着。”
齐妃?
孙妙青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让那个一开口就能把天聊死、一动手就能把事办砸的齐妃去侍疾?
皇后娘娘的头风,怕不是要被她“伺候”得更厉害了。
她心中念头飞转。
华妃不去,是恃宠而骄。
莞嫔不去,是理由充分。
旁人病着,更是名正言顺。
这看似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换个角度想,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她如今有子,风头却总被华妃和莞嫔盖过。
若能在此事上办得妥帖,既能在皇后面前挣得一份体面,也能让皇上看到自己的贤德。
这桩生意,稳赚不赔。
“罢了,”孙妙青站起身,理了理衣袖,“皇后娘娘凤体抱恙,为人嫔妃,理应前去分忧。春桃把青珊喊着,陪我去一趟,你和春喜留下来看好六阿哥。”
安陵容也立刻站了起来:“姐姐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陪你同去。我虽不懂医理,但懂些香料,或许能配出些安神的香,帮上些忙。”
孙妙青看了她一眼,心中一暖。
安陵容的心思,她懂。
这既是帮衬自己,也是在为她自己寻一条出路。
“好,那我们姐妹就一同去。”
两人换上素净些的衣裳,朝着景仁宫走去。
一路上,安陵容扶着孙妙青,低声问:“姐姐,你说,皇后娘娘这头风,是真的发作,还是……”
孙妙青脚步未停,只用余光看了看四周,声音压得极低。
“是真是假,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去了,就是真的。”
景仁宫的门槛,此刻在她们眼中,不再是龙潭虎穴。
而是一步登天的阶梯。
孙妙青与安陵容一脚踏入景仁宫的偏殿,一股浓重的药气混着瓜果腐败的甜腥味,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殿内光线晦暗,仅有的几盏宫灯也被罩上了厚厚的纱罩。
皇后就歪在窗边的软榻上,额上覆着一方半干的帕子,一张脸蜡黄浮肿,嘴唇干裂起皮,瞧着确是病入了骨。
齐妃在她榻边焦躁地踱步,裙摆扫得地面沙沙作响,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声音不大,却搅得人心烦。
她身侧的敬嫔,欣常在低眉顺眼地站着,一言不发。
皇后的心腹大宫女剪秋眼眶通红,手里端着一碗水,却像是不知道该递向何方。
“皇后娘娘万安。”
孙妙青与安陵容上前,行了规规矩矩的礼。
榻上的人眼皮颤了颤,勉强睁开一条缝,虚弱地抬了抬手。
“都起来吧……咳咳……这时候,怎么来了。”
“听闻娘娘凤体违和,臣妾与和贵人实在放心不下,便斗胆过来探望。”孙妙青的声音放得极柔,目光落在皇后毫无血色的嘴唇上,关切之情流露得恰如其分。
安陵容紧随其后:“臣妾略通香料,或可为娘娘调配些安神之香,以缓解头风之痛。”
齐妃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猛地停住脚步。
“你们来得正好!快来评评理,这都什么时辰了,太医院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孙妙公并未接她的话头,只将目光转向剪秋,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份量。
“剪秋姑姑,这是为何?宫中规矩,太医院日夜都该有当值太医,怎会请不来人?”
剪秋眼里的泪一下就滚了出来,声音发颤。
“回慧嫔娘娘,不是奴婢们不去请,是……是宫里当值的太医,一个都不在了。”
“都去了何处?”安陵容追问。
“都被年大将军府上的人,接走了!”剪秋咬着牙,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说是年夫人得了急病,午后便派人入宫,将太医院除了侍奉太后的两位大人,其余的,尽数请走了!”
齐妃当场就炸了。
“反了天了!他年家一个臣妇,身子比中宫皇后还金贵?这是要造反吗!”
孙妙青的唇角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再抬眼时,脸上已是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愤慨。
她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让殿内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年大将军是国之栋梁,为我大清立下汗马功劳,皇上倚重,我等亦心怀敬重。”
“可将军府如此行事,是将皇后娘娘的凤体安康置于何地?”
“又将我大清的宫规体统,置于何地?”
她语速不快,却层层递进,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调陡然拔高。
“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朝野上下会如何议论?是说年大将军权势滔天,一手遮天?还是说我这皇家的太医院,已然成了他年家的私产?”
这番话,比齐妃那通叫骂要狠辣百倍。
榻上病着的皇后,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喘息。
“罢了……都别说了……”她微弱地开口,气若游丝,“咳……本宫……本宫无事……”
剪秋连忙上前为她抚背顺气,哭着说:“怎么会没事!奴婢已经差人去过年府了,可年府的人说,他们夫人病重,太医实在挪不开身。还……还说,若是年夫人有个三长两短,便叫太医们不必回来了!”
“岂有此理!”齐妃气得脸颊涨红,“剪秋!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养心殿请皇上!定要皇上为娘娘做主!”
“不可!”
皇后竟猛地撑起身子,急切道:“夜深了,皇上明日还要早朝,国事繁重,怎能拿本宫这点小病去烦扰皇上!”
她剧烈地喘息着,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位贤后典范演绎得淋漓尽致。
“可是娘娘您……”
“本宫说不用,就是不用!”皇后声音虽弱,却透着决绝,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齐妃急得跺脚,却又不敢违逆,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孙妙青静静看着这一幕。
去养心殿?
谁不知现在皇上在华妃的翊坤宫。
这时候去请皇上,请来的不是圣驾,是华妃的笑话。
皇后才不会做这种蠢事。
她根本不需要皇上立刻赶来。
她要的,是“中宫病重垂危,却因年家跋扈而无太医诊治”这件事,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后宫,飞进太后的耳朵里,最后再以一种最“公允”、最“无奈”的方式,传到皇上那里。
这场头风,来得何其精妙。
孙妙青上前,声音温和却坚定,瞬间压过了殿内的慌乱。
“齐妃姐姐息怒,皇后娘娘凤体要紧,您这般吵嚷,反倒扰了娘娘静养。”
齐妃坐立不安,来回踱步:“这年家也太过分了!把太医都拉走,这是全然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姐姐消消气,”安陵容递上一杯温茶,“为这种人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我如何能不气?”齐妃越说越激动,“华妃平日里就仗着娘家势大,目中无人,如今她娘家竟也跋扈至此,这宫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孙妙青垂下眼帘,细细打磨着指甲。
齐妃这张嘴,真是个宝贝。
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火都敢添。
果然,皇后的呼吸声,又重了几分。
……
从景仁宫告退时,夜色已然墨黑。
“姐姐,”安陵容压低了声音,“我们今夜这番话,会不会太……”
“不过是顺水推舟。”孙妙青淡淡一笑,“皇后娘娘需要的,本就不是一方治病的药,而是一个发难的理由。”
“一个让年家‘跋扈’之名,传遍六宫的理由。”
安陵容若有所思。
两人正要转入自己的宫道,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竟是敬嫔提着灯笼,匆匆追了上来。
“慧嫔妹妹,和贵人,请留步。”
孙妙青停下脚步,神色平静:“敬嫔姐姐,可是娘娘还有吩咐?”
敬嫔快步走到跟前,将灯笼的光压低,凑近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方才在殿内,人多眼杂,有句话我没敢说。”
“刚才剪秋差人出宫前,我让小荷子跟着去的,小荷子悄悄给我递了句话。”
孙妙青与安陵容对视一眼。
“什么话?”
敬嫔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发青。
“他说……圆明园的四阿哥,已经高热两天了。”
“至今,无一位太医诊治。”
安陵容的呼吸一窒。
孙妙青心中了然,面上却震惊道:“四皇子?怎么会……”
皇子高烧,亦无太医。
这句话的分量,比皇后头风发作,要重上千百倍。
“年家……”敬嫔咬着牙,“他们将太医尽数带走,竟连皇子的性命都置之不顾!”
安陵容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可如何是好?”
孙妙青心中狂喜,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惶与忧虑:“此事……皇上可知晓?”
“园子里的人已经派人进宫报信了,但想来……这消息还没能递到养心殿去。”敬嫔的目光在两人脸上一扫,意有所指,“这事咱们……相机行事。”
相机行事。
说完这四个字,敬嫔便屈膝一福,不再多言,提着灯笼转身融入了夜色。
仿佛只是顺路提了句嘴。
可这句嘴,却像一盆滚油,兜头浇在了安陵容心上。
她脑子“嗡”的一声,下意识地抓紧了孙妙青的手臂,指尖冰凉。
“姐姐,这……这可是皇子!年家他们疯了吗?”
孙妙青没有立刻回答,她甚至还安抚地拍了拍安陵容的手背。
疯了?
不,年家不是疯了,是蠢。
是蠢到家,蠢得可爱,蠢得让她想给年羹尧和他夫人一人送一面锦旗。
上书四个大字:最佳助攻!
她原本的计划,不过是让四阿哥病一场,病得凄惨些,谁知竟直接高烧了。
可现在呢?
年家这一手,直接把她那点小打小闹,抬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皇后病重,无太医。
皇子高烧,亦无太医。
两条人命,一条是中宫国母,一条是龙子凤孙,全被他年家一个臣妇的“急病”给耽搁了。
这罪名要是坐实了,哪里还只是一个“跋扈”能说得清的?
这是藐视中宫,罔顾皇嗣!
这是要掘了年家的根!
孙妙青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底所有的精光。
这盘棋,皇后开了局,敬嫔递了刀,年家自己把脖子伸了过来。
当真是天助我也。
“姐姐,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去告诉皇上?”安陵容的声音都在发颤。
“告诉皇上?”孙妙青终于开口,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醒,“怎么告诉?谁去告诉?”
她转头看着安陵容:“现在去,我们就是那出头的椽子,第一个烂。这消息,得让它自己长了脚,跑到皇上耳朵里去。”
安陵容怔住了。
孙妙青拉着她,继续往春熙殿走,脚步不疾不徐。
“皇后娘娘的头风,是第一阵风,吹的是年家跋扈。”
“敬嫔姐姐递来的话,是第二阵风,吹的是年家无君无父。”
“两阵风合在一起,才能掀起滔天巨浪。”
她顿了顿,唇角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安安稳稳地坐着,等着那浪头,把我们想要的东西,送到我们面前。”
回到春熙殿,暖意融融。
孙妙青脱下披风,看了一眼已经熟睡的六皇子,脸上那份柔软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冰冷的决断所取代。
她叫来春喜,只吩咐了一句话。
“去告诉圆明园的人,就说我说的。”
“四阿哥吉人天相,万万死不得。”
“但这场病,也万万好不得。”
春喜心头一凛,立刻垂首:“奴婢明白。”
孙妙青看着春喜退下,这才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任由微凉的夜风吹拂在脸上。
华妃在宫中跋扈多年,想她死的人确实多。
可那些人,想要的只是华妃死。
而她孙妙青想要的,更多。
一个病重垂危、被亲生父亲厌弃、被权臣间接谋害的皇子……
这哪里是什么烫手山芋。
这分明是送上门的一条登天之路。
***
翊坤宫的晨光透过窗格,在金砖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殿外,颂芝的脚步又轻又急。
她掀帘进来,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焦灼。
“娘娘,景仁宫那边传话,说皇后娘娘昨夜头风又犯了。”
“折腾了一整宿,天快亮了才勉强合眼。”
华妃正对镜梳妆,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从镜中瞥了颂芝一眼。
她唇角勾起,尽是讥诮。
“头风?我看是心风吧。”
她拿起一支赤金衔珠的步摇,在乌黑的发髻间比了比,珠光映着她眼底的轻蔑。
“本宫不过随口说了两句实话,她就受不住了?”
“这凤体,当真是金贵得碰都碰不得。”
颂芝的眉心拧出了一个结,忧心忡忡地凑近。
“娘娘,奴婢还听说……昨儿个,大将军府把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全都给请走了。”
“景仁宫那边,连个诊脉的人都寻不着,闹得人仰马背的。”
“这事儿,会不会……”
华妃将步摇插入发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哥哥也真是,办事不够周全。”
她眉梢轻蹙,语气里是对兄长行事粗糙的不满。
“请几个太医过去瞧瞧就是了,怎能把人都带走?”
“万一皇上这边要用人,岂不耽误事?”
“传话出去,让他们好生伺候,人早些送回来。”
嘴上虽是这么说,她心里却全然没当回事。
皇后病了,请不到太医。
那不是活该吗?
她站起身,一身石榴红宫装如燃烧的火焰,衬得她肌肤胜雪,明艳逼人。
“走,去瞧瞧咱们的皇后娘娘。”
“病得这么重,本宫理应早些去请安,好好问候一番。”
话音刚落,偏殿伺候的太监进来通报,说是早膳已经备好,只等皇上。
华妃的脚步立刻转了个向。
方才对皇后的那点不耐,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脸上笑意盈盈。
翊坤宫的偏殿里,早膳摆了满满一桌。
她看也不看旁人,径直走到桌前,亲自查验。
纤长的指尖点过一碟碟精致菜肴,语速极快,安排得滴水不漏。
“这碟翠玉黄瓜,皇上近来爱吃,往跟前放。”
“那碗燕窝粥火候过了,黏糊了些,没眼力见的东西!撤下去重做!”
“还有这水晶包子,昨儿就没动几口,今儿还上?想让皇上倒胃口吗?换攒香小枣糕来!”
她一番话下来,殿内宫人垂首屏息,手脚麻利地跑前跑后,不敢有半点耽搁。
华妃满意地看着焕然一新的餐桌,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献给帝王的完美贡品。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
“启禀娘娘,内务府的公公求见。”
华妃正欲坐下的身子一顿,蹙眉道:“大清早的,他们来做什么?传。”
两名内务府太监躬着身子碎步进来,手里抬着一个硕大的黑漆描金礼盒,姿态恭敬到了谄媚的地步。
“给华妃娘娘请安。”
“起来吧。”
华妃的目光落定在那个礼盒上:“这是什么?”
为首的太监满脸是笑,俯身揭开了盒盖。
刹那间,华光迸射。
满室的珠光宝气,竟将清晨的日光都压得黯淡了下去。
明黄色的锦缎上,静静躺着一套朝服。
金线银线交织,绣着展翅的五爪金龙,足足八团。
其规制,其华美,远非贵妃可比。
殿内,落针可闻。
华妃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不是贵妃的服制。
这是……皇贵妃的!
她霍然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这是皇贵妃的朝服!谁让你们送来的?”
那太监头埋得更低,声音圆滑无比:“回娘娘的话,奴才们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皇上的晋封旨意呢?”
华妃死死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太监依旧垂着首,嘴巴严实得像上了锁。
“奴才不知。”
不知?
这两个字,像一盆冷水,浇在华妃刚刚燃起的狂喜心头。
颂芝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笑意盈盈。
“娘娘,您想,这普天之下,除了皇上,谁还有胆子私造皇贵妃的朝服送到您宫里来?”
“这定是皇上想给娘娘一个天大的惊喜,圣旨怕是已在路上了!”
这话,精准地抚平了华妃心底最后一丝疑虑。
是啊。
除了皇上,谁敢?
巨大的狂喜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冲散了昨日与皇后对峙的恼怒,也冲散了对兄长行事不周的不满。
一切,都无所谓了。
华妃终于笑出声来,那笑声清脆悦耳,在殿内久久回荡。
“有劳公公们了。”
“颂芝,带二位公公去周宁海那儿,重重地赏。”
“恭喜皇贵妃!贺喜皇贵妃!”
两个太监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华妃伸出手,指尖在那华丽的龙头上轻轻拂过。
丝线冰凉的触感,却让她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皇后……
甄嬛……
等本宫穿上这身衣裳,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她沉浸在无边的喜悦里,浑然不觉。
就在不远处的紫檀木屏风之后,皇帝静静地站着,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的脸上,无喜无怒。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网,已经张开。
饵,已经吞下。
他等的,就是收网的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