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烛火静静燃烧。
皇帝颀长的身影被投在明黄的壁上,宛如一座沉默的山。
殿中伺候的宫人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唯恐一丝声响惊扰了这位心思难测的天子。
皇帝回到御案前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冰凉的紫檀木上,不轻不重地敲击着。
笃。
笃。
笃。
声响沉闷,富有节奏,每一下都敲在殿内所有人的心上。
他并未开口,只将目光投向殿角最深沉的一片阴影。
那片阴影似乎蠕动了一下。
一道黑影从梁柱后剥离出来,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那么悄然无息地跪伏在地。
血滴子统领,夏刈。
“奴才在。”
皇帝的目光依旧落在御案的奏折上,仿佛只是随口闲聊家常。
“替朕出调两个人。 ”
夏刈头也不抬,声音压得极低:“请皇上吩咐。”
“你带着血滴子的那些人干的不错,”皇帝拿起一支狼毫笔,在指尖把玩着,语气听不出喜怒,“好好替朕盯着前朝,盯着那些有逆反之心的人中。”
他将笔搁下,发出一声轻响。
“ 做的隐蔽些,”
夏刈的头垂得更低了,额头几乎贴上冰凉的金砖:“奴才明白。”
话音落下,他的人便向后退去,重新融入那片深沉的阴影,仿佛他本就是那片黑暗的一部分。
来时无声,去时无痕。
皇帝这才拿起奏折,仿佛刚才下令杀的不是两条人命,只是碾死了两只碍眼的蚂蚁。
……
子时。
整个京城像一具被掐住喉咙的巨兽,死寂无声。
江府门前,那两盏大红灯笼在寒风里苟延残喘,光晕被风扯成破碎的乱絮。
长街尽头,两顶轿子悄无声息地滑来,停下。
轿中人身上的太医官服,在这片阴郁的暗红光影下,显得格外刺眼。
轿帘微动。
一只手从里面伸出,骨节清瘦,准备推开帘子。
就在这时。
“噗。”
门前灯笼里最后一点光,熄了。
不是被风吹灭,而是被掐灭。
浓稠如墨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怎么……”
那个“回”字,被一声黏腻的撕裂声堵回了喉咙里。
没有惨叫。
甚至没有挣扎。
几道影子从墙根、门后剥离出来,他们仿佛就是从凝固的黑暗中挤出的几滴毒液,无声地完成了任务。
“咚、咚。”
是两具人体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
温热的血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炸开,随即,暗色的液体开始蜿蜒,像拥有生命的毒蛇,探索着地面的每一丝缝隙。
直到这时,一个抬轿小厮的喉咙里才挤出半声变了调的尖叫。
“啊——杀……”
夏刈从最深的阴影里踱步而出。
他的靴子踩在血泊边缘,没有沾染一丝污秽。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没有停留,就像人不会在意脚下的两块碎石。
一个绣着“杏林回春”的药包,从一具尸体的袖中滚出,散开。
几味当归、川芎,混着血污,散发出一种荒唐的药香。
那是救人的东西。
夏刈的视线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抬起脚,用靴尖,将那个药包精准地、带着一丝嫌恶地,推进了路边的臭水沟。
污泥吞没了它。
“走。”
一个字,没有温度,没有情绪,轻得像一片雪花,却砸得那幸存的小厮浑身一颤,尿骚味瞬间弥漫开来。
影子们退去,重新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风声,又回来了。
只是这一次,风里多了铁锈的味道。
翊坤宫的铜兽香炉里,正焚着上好的欢宜香。
烟气被暖气一烘,化作甜腻的、无孔不入的网,将殿外的滤得一干二净。
“皇上驾到——”
内监尖长的唱喏声,像一根针,刺破了这满室的浮华暖意。
华妃一身牡丹云锦宫装,亲自迎至门前,裙裾曳地,环佩叮当。
她扶住皇帝手臂时,指尖有着精心修饰过的微颤。
“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帝任由她扶着,在铺着明黄软垫的主位坐下。
宫女奉上新烹的六安瓜片。
他端起茶盏,却不喝,只用指腹感受着杯壁滚烫的温度,目光落在氤氲升腾的白雾上,眼神没有焦点。
华妃屏退了左右,殿内安静得能听见她自己的心跳。
她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栗。
“皇上,您听说了吗?”
“江诚江慎两位太医,昨夜出宫回家,被强盗所杀,连头颅都不知所踪。 ”
她顿了顿,声音更愤怒了些。
“堂堂京师,天子脚下,竟出如此血案,实在是无法纪可言。”
说完,她抬眼,细细观察皇帝的神情。
可那张脸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惊愕,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像一块覆着薄雪的万年玄冰。
皇帝终于把视线从茶雾上移开。
他搁下茶盏。
“爱妃”
一声脆响,砸在华妃的心尖上。
“朕知道你心善。此事,天亮前,顺天府和九门提督的折子就都递到朕的案头了。”
皇帝的声线才稍稍回暖,带着一丝安抚的假象。
“朕闻此噩耗也心中惊动,已命人追查此事。 只是两位太医一死,实意之事。 ”
华妃喉咙一紧。
皇帝继续道:“念其二人在时疫中的功劳,朕为表嘉许特赐白银百两,为其置办丧事”
“爱妃,这下可放心了?”
他看着她,目光温和,话语却是一道道不容置喙的圣旨。
每一个字,都是皇恩。
每一个字,又都是拒绝。
华妃胸口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只能顺着台阶往下走:“皇上圣明。只是……宫中时疫未平,少了两位得力的太医,这防疫之事……”
“无妨。”
皇帝截断了她的话。
他知道她接下来要举荐谁,也知道她想安插谁。
“朕已下令,由太医院温实初,即刻接管所有防疫事宜。”
华妃彻底无话可说了。
***
翊坤宫的欢宜香散得快,正如皇恩。
前一夜风中的铁锈味还未散尽,后宫诸人便已挪动到了圆明园。
为莞嫔庆生。
孙妙青怕六皇子年幼,受不得舟车劳顿,也怕园中人多眼杂冲撞了,便将孩子连同奶妈春喜、宝珠,一并送去了寿康宫。太后正愁见不着孙子,乐呵呵地全盘接收,还赏了孙妙青一对成色极好的羊脂玉镯。
这算是孙妙青头一回来这万园之园,果然名不虚传。
牡丹台依山傍水,正值花期,姚黄魏紫开得泼辣放肆,灼灼其华。
各宫妃嫔与皇亲国戚分坐两侧,锦衣华服,熏香各异,一张张含笑的脸下,藏着九曲回肠的心思。
皇帝高坐上首,左边是皇后,右边便是今日的主角,新宠莞嫔。
莞嫔今日穿了一身碧色罗裙,衬得人比花娇,眉眼间带着几分初承圣宠的羞怯,却又难掩那份得意。
曹贵人端着茶盏,挪了挪身子,凑近华妃与齐妃,压着嗓子笑道:“姐姐们瞧,这牡丹台可是个好地方,南临福海,西接畅春园。听闻康熙爷在世时,最爱在此赏花,还曾留下‘一庭春色,三代恩荣’的佳话呢。”
孙妙青坐在不远处,听了这话,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一庭春色,三代恩荣?那不是本朝爷为了孝敬太后,在牡丹台题的字么,怎么就成了康熙爷的佳话了。这曹贵人,平日里瞧着精明,卖弄学问却卖到了马腿上。
她垂下眼,只当没听见。
华妃手里捻着一方云锦丝帕,指上的赤金护甲一下下敲着白玉桌面,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莞嫔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凉意。
什么佳话,不过是个由头。
她翊坤宫死了两个太医,皇上不过赏了百两白银,轻飘飘一句“朕知道了”就揭了过去。转过头,就为了给一个嫔位过生辰,动用康熙爷的旧苑,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昨夜那两滩蜿蜒的血迹,仿佛还印在她眼底。
她也配?
齐妃在一旁附和道:“就是说啊,华妃妹妹。皇上待莞嫔妹妹,可真是上心。”
这话听着是羡慕,可配上齐妃那不太灵光的脑子,倒有几分火上浇油的蠢气。
华妃冷哼一声,没搭理她。
皇帝的目光在席间扫过,微微蹙眉:“果郡王呢?”
苏培盛连忙躬身:“回皇上,诸位王爷都已到齐,独不见果郡王。奴才这就着人去寻。”
“这个老十七。”皇帝哼了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怒。
齐妃凑到曹贵人跟前,声音压得极低,满眼都是新奇:“哎,你看那些命妇,眉心怎么都画了个花儿?咱们宫里倒不兴这个。”
曹贵人掩唇一笑,眼角余光扫过上首的莞嫔。
“姐姐有所不知,这叫‘姣梨妆’。”
“是皇上亲手为莞嫔娘娘画的,如今早已风靡京城了。”
齐妃撇了撇嘴:“什么梨不梨的,不就是个花钿么,瞧着也不怎么好看,跟脑门上落了只红蜻蜓似的。”
这话蠢得厉害。
曹贵人眼底闪过一丝轻慢,嘴上却耐心解释:“姐姐,这妆容好不好看是其次。”
“要紧的是,‘皇上亲手画的’。”
“这份情谊,您还没看出来?”
一句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针,扎在华妃心口。
昨夜那句“不值当”,还言犹在耳。
什么情谊,什么恩宠,到头来,都比不过新人一笑。
此时,莞嫔正侧头对皇帝柔声说着什么。
“皇上,臣妾想去瞧瞧眉姐姐。”
皇帝颔首,语气温和:“好,去吧。”
齐妃眼都看直了:“皇上这也太偏爱莞嫔了吧?席上说走就走。”
曹贵人呷了口茶,慢悠悠道:“这不是偏爱,是上心了。”
“姐姐想想,如今除了莞嫔,还有谁能随意出入养心殿,在御书房里伺候笔墨?”
这话一出,华妃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另一边,莞嫔已起身离席,走向不远处的愉贵人。她刚走近,就见一位亲王福晋正抚着心口,脸色发白,身子摇摇欲坠。
“福晋身子不适?”莞嫔快步上前扶住她。
那福晋见了她,忙要行礼:“妾身失仪,惊扰娘娘了。是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快坐下。”莞嫔扶着她坐到一旁的石凳上,“既是老毛病,可带着常吃的药?”
“带了,是天王保心丹。”福晋说着便要去取,莞嫔却先一步从她侍女手中接过药瓶,倒出一丸,又亲手递了杯温水过去。
“劳娘娘玉手,妾身实在不敢当。”福晋受宠若惊。
“福晋说的哪里话。”莞嫔声音轻柔,“王爷为国事操劳,福晋更该保重自身才是。”
福晋服了药,气色缓和不少,感激地看着她:“常听闻娘娘最得圣宠,不想竟是这般随和可亲,难怪皇上喜欢您。”
她说着,又瞧见莞嫔眉心的姣梨妆,笑道:“如今京中贵女都以这姣梨妆为美呢。一为效仿娘娘风姿,二为求一个夫妻和顺,真是一段佳话。”
莞嫔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福晋谬赞了。”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
“莞嫔娘娘!果郡王在后湖备下了贺礼,说要给您一个惊喜,请您与皇上同去一观!”
此言一出,周遭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艳羡、嫉妒、探究,几乎要将人刺穿。
华妃手里的丝帕,被指甲掐出了几个破洞。
莞嫔微微一怔,随即起身应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福晋好生歇着,本宫先告辞了。”
她提裙转身,朝着牡丹台的主位走去。
裙摆在青石板上划出优雅的弧度,每一步都走得极稳,那些目光并未让她动摇分毫。
皇帝看着她走来,眼中竟也染上了几分孩童般的期待。
“老十七最是花样百出,这次不知又搞什么名堂。”
他看着莞嫔,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
“咱们一块儿去瞧瞧。”
莞嫔呼吸一滞,在皇后与众妃嫔的注视下,将手轻轻搭了上去。
帝后与莞嫔并肩而行,身后乌泱泱跟了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朝着后湖走去。
华妃的步子有些沉,曹贵人紧随其后,低声道:“这果郡王素来不喜俗物,他的贺礼,怕是不同凡响。”
华妃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再不同凡响,也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哄个没见过世面的罢了。”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莫名地烦躁,像有一团火在烧。
众人绕过一片玲珑假山,眼前豁然开朗。
下一刻,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空气里只剩下倒吸冷气的声音。
“天……”齐妃最先失声,后面的话堵在了喉咙里,“这……这季节,怎么会有荷花?!”
只见眼前湖面之上,碧绿的荷叶层层叠叠,无边无际。
粉白的荷花亭亭玉立,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清香扑鼻而来,瞬间压过了牡丹台所有的芬芳。
这非时令的盛景,如梦似幻。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不知是谁喃喃念了一句诗,众人更是心旌摇曳。
华妃的脸,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她费尽心思的排场,她引以为傲的芍药,在这满湖莲花的映衬下,都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笑话。
此时,悠扬的笛声传来,清越脱俗。
一身王爷常服的果郡王,手持玉笛,从湖边小径缓步走来,对着上首遥遥一拜。
“小王以满湖莲花,恭贺莞嫔娘娘芳辰之喜。”
莞嫔屈膝还礼,声音清澈如玉:“王爷费心了,本宫很是感谢。”
皇帝朗声大笑,指着果郡王道:“好一个老十七!朕让你想点新奇的点子,没想到你办得这么好!”
他随即也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只是不知王爷是如何在这季节,催开这满湖莲花的?”
果郡王笑道:“回皇兄,这不难。莲藕是去岁就提前种下的,前些日子,臣弟引了宫外汤泉的一路活水入湖,水暖了,这花自然就开了。”
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
可谁都听得出,这背后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与心思。
引汤泉水入福海,这手笔。
众人看向莞嫔的眼神,彻底变了。
皇帝显然龙心大悦,他拍了拍果郡王的肩膀,转头看向莞嫔,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骄傲。
“你晋封为嫔,朕心中欢喜。”
“你的家人,自然也该同享这份荣耀。”
此话一出,华妃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只听皇帝继续说道,声音传遍了整个湖岸。
“朕已下旨,册封你母为正三品诰命夫人!”
皇帝的声音并不高,却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在每个人心里都掀起了滔天巨浪。
湖岸边,那片刻的死寂之后,是再也压不住的嗡嗡议论声。
“诰命夫人!还是正三品!”
“天哪,这可是郡主母家的品级了……”
“一个嫔位,竟有如此体面……”
这泼天的恩宠,已经超出了对一个嫔妃的喜爱,这是在抬举她整个母家!
华妃脸上的笑意僵住了,一点点碎裂开来。她身边的曹贵人只觉得胳膊一痛,低头一看,华妃的赤金护甲已经深深掐进了她的皮肉里,可她半点声音也不敢出,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皇后依旧端庄地站着,只是端在身前的手,指节收得死紧,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这恩宠,给得太多,太快了。
莞嫔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嗡嗡作响,周遭所有的议论声、风声、水声都离她远去。
眼前只剩下皇帝含笑的脸,耳边只剩下那句“册封你母为正三品诰命夫人”在反复回荡。
母亲……
为了母亲……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跪了下去。
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也压不住她心头的滚烫,她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髻上的珠翠都随之颤抖。
“臣妾……臣妾叩谢皇上隆恩!”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这份恩典,比赏她千百件珍宝更让她失态。
“起来。”
一只温热的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力道沉稳。皇帝的语气里,是众人从未听过的温存。
他竟亲自将她扶了起来,看着她瞬间泛红的眼眶,又补了一句。
“这是你应得的。”
这一句话,轻飘飘的,却比册封的圣旨更有分量。它像一道坚不可摧的护身符,更像一个明确的信号。
这不单是宠爱,更是认可。
人群后方,安陵容望着这副君恩浩荡的场景,又看了看天空中不知何时升起的,与荷花相映成趣的各色风筝,嘴角扯出一抹苦涩。
她悄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上面绣着一株雅致的兰草,是她熬了好几个晚上,一针一线赶制出来的。
可现在看来,这点微末的心意,实在拿不出手。
她低声对身旁的孙妙青道:“姐姐,你看我这点东西,真是……贻笑大方了。”
孙妙青的目光却没在皇帝和莞嫔身上停留太久,她瞥了眼不远处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对安陵容努了努嘴,压低了声音,话里带着几分看好戏的促狭。
“妹妹与其自怨自艾,不如瞧瞧那边的好戏。”
安陵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看见一个面生的常在。
那常在穿着一身显眼的碧色宫装,正一步三扭地往湖边凑,眼睛跟长在了皇帝身上似的,脚下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演出一幕美人落水惹垂怜的戏码。
只可惜,她脚下那块地,平坦得连块小石子都找不到。
安陵容看得目瞪口呆:“这……她要做什么?”
孙妙青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点评:“还能做什么?抢风头呗。”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会儿想靠落水博恩宠,也不看看自己抢不抢得过这满湖的荷花,更抢不过那位新鲜出炉的诰命夫人的女儿。”
正说着,那位碧衣常在许是觉得离湖边还不够近,又往前挪了两步,脚下“一滑”,身子一歪,伴随着一声娇滴滴的惊呼,直直地朝着湖里栽去!
“噗通!”
水花压得恰到好处,既不至于太大声惊了圣驾,又足以让附近的人都看过去。
然而,预想中皇上关切的询问没有传来。
众人只见皇帝眉头微皱,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只是侧头对身边的苏培盛淡淡吩咐了一句。
“天干物燥的,怎么还有人往水里跳?捞上来,送回宫里禁足一个月,好好清醒清醒。”
华妃站在人群后,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恭贺与惊叹,只觉得那些声音像无数根针,扎进她的耳朵,扎进她的心里。
她再也待不下去。
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娘娘!”颂芝连忙跟上。
齐妃也愣在原地,喃喃道:“这……这宠得也太过了吧……”
曹贵人看着华妃决绝离去的背影,又瞧了瞧被皇帝扶着,集万千荣宠于一身的莞嫔,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宫里,旧的灯灭了,总有新的烛火会点亮。
而且,会一盏比一盏,更亮堂。
翊坤宫。
曹贵人抱着温宜,殿内的烛火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正三品诰命夫人?她也配!”
瓷杯砸在金砖上的声音,清脆刺耳。
“慧嫔她哥是苏州织造,皇上的钱袋子,给她娘挣个二品诰命,本宫忍了!”
“本宫的母亲,跟着我父亲戎马半生,哥哥在西北饮风沙、枕冰雪,为国朝卖命,熬了多少年,才是个正三品!”
华妃猛地转身,猩红的丹蔻几乎要掐进掌心。
“当初皇上亲口答应,要封本宫的母亲为正二品,是皇后!是她拦着,说本宫仅为妃位,母家封诰不宜过高,此事才不了了之!”
她的视线狠狠钉在曹贵人身上。
“可她甄嬛算个什么东西?她那个爹,不过区区一个正五品御史,皇上竟也这般抬举她!”
“假以时日,她若真生下一儿半女,岂不是要骑到本宫头上来作威作福!”
曹贵人抱着温宜,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柔声劝道:“娘娘息怒,许是皇上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
华妃笑了,笑声尖锐又冰冷。
“那满湖的荷花,也是一时兴起?引汤泉入湖,提前一年布藕,这心思,这手笔,你管这也叫一时兴起?”
曹贵人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干声附和:“是……果郡王确实……用心了。”
“用心?”
华妃的目光从曹贵人脸上刮过,最后落在她怀里的温宜公主身上。
“慧嫔的哥哥会为她固宠,你怎么就不会为你女儿争口气?莞嫔无儿无女,已是嫔位,你呢?”
“你拼死拼活生下公主,熬了这么多年,还是个贵人!说到底,都是你没用!”
这话极重。
曹贵人的脸白得像纸,却不敢辩驳,只是将温宜抱得更紧,头垂得更低。
“是臣妾无用。”
温宜公主似乎察觉到了母亲的颤抖,小嘴一瘪,“哇”地哭出了声。
孩子的哭声让华妃心烦意乱。
她不耐地挥手:“哭哭哭!就知道哭!跟你娘一个德行,没用的东西!”
颂芝连忙要上前抱走公主,华妃却抬手拦住。
她逼近曹贵人,眼神里是翻涌的嫉妒与不甘。
“你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想靠着温宜固宠。”
“可你睁开眼看看,皇上眼里现在还有你们母女吗?”
曹贵人浑身都僵住了。
华妃伸出手,捏住温宜小小的下巴。
力道不重,寒意却顺着她的指尖,钻进曹贵人的骨头里。
“本宫告诉你,在这宫里,光会生没用,还得会斗!”
“斗不赢,你,还有你生的,就都得给别人当垫脚石!”
她松开手,看着曹贵人煞白的脸,语气却忽然放缓。
“颂芝,带公主下去歇着,别扰了曹贵人思量事情。”
“是。”
颂芝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曹贵人僵硬的怀中,将温宜抱走。
温宜一离开母亲的怀抱,哭得撕心裂肺。
那哭声穿透了殿门,一声声,都像鞭子抽在曹贵人心上。
可她一动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的身影消失。
华妃很满意她的顺从。
她踱步到曹贵人身边,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动作竟带着几分亲昵。
“本宫知道你聪明,看得清局势。”
“如今的莞嫔,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了。”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曹贵人背后的寒毛一根根竖起。
“莞嫔圣眷正浓,她想对付我们,动动嘴皮子就够了。可你我呢?”
华妃的手顺着她的发鬓滑下,停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你再看看你自己,为皇上生下公主,却仍是个贵人。”
“本宫问你,你甘心吗?”
“甘心让你的温宜,将来见了莞嫔的孩子,要跪在地上,卑躬屈膝地请安吗?”
字字句句,都砸在曹贵人最痛的地方。
她抱着自己空荡荡的双臂,殿内死寂,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一声轻响。
许久。
她终于抬头,眼底是一片沉寂的灰。
“那……娘娘的意思是?”
华妃缓缓踱回窗边,殿内摇曳的烛火,映出她眼底翻涌的狠色。
“颂芝方才劝本宫别生气。”
她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宫殿里,听着格外渗人。
“只有除掉她,本宫才能真正不生气。”
……
回到偏殿,袖音端着安神汤进来,看见自家小主正抱着温宜公主的襁褓,呆坐在榻上。
“小主。”
袖音将汤碗放下,轻声唤她。
曹贵人像是被惊醒,抬起头,眼神空洞。
“奴婢只是担心小主……”
“担心我?”曹贵人扯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不用担心,我习惯了。”
袖音终是没忍住,压着声音愤愤道:“您好歹是公主的生母!华妃怎能如此对您!当着下人的面,半分体面都不给您留!”
曹贵人抚摸着那方柔软的锦缎,声音轻得像烟。
“只要我的温宜能好好的,别的,都不重要。”
“可是小主!”袖音急了,“华妃与莞嫔已是水火不容,您夹在中间,这日子可怎么过!”
“她要我除去莞嫔,却不想想此事有多难。”
曹贵人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与无奈。
“莞嫔家世今非昔比,恩宠如日中天,皇上护她如珠似宝。一旦她诞下皇子,这后宫的天,就要越过翊坤宫了。”
“那小主更要为自己打算啊!”
“打算?”
曹贵人自嘲地笑了。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她被华妃这棵大树绑死了。
除去莞嫔,办成了,是华妃的功劳;办砸了,是她曹琴默的死期。
袖音看着她,急得眼圈泛红。
曹贵人却忽然不说话了。
她的目光落在怀中空空的襁褓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再收紧。
温宜……温宜……
华妃说得对。
光会生没用,还得会斗。
可若是……用生的这个孩子去斗呢?
这个念头没有形状,没有声音,却像一滴墨,无声无息地在她心头晕开,染黑了所有。
她慢慢抬起眼。
眼底的灰败与认命,不知何时已经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深而平静的寒光。
***
第65章 风筝误
圆明园那场泼天富贵的生辰宴过后,宫里明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碎玉轩,熬得通红。
时近端午,天气一日暖过一日。
孙妙青怕六皇子闷在殿里,每日午后都会让乳母抱着,自个儿陪着,到御花园里走上半个时辰。
她如今是慧嫔,又有皇子傍身,在太后和皇帝面前都极有体面,行事却越发低调。安陵容得了她的邀,也时常过来坐坐,只是话总不多。
今日也是如此,两人在亭子里坐着,看着乳母春喜抱着六皇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玩。六皇子已经快五个月,长得玉雪可爱,不哭不闹,只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看来看去。
安陵容手里捏着个香囊,半天没说一句话。
孙妙青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莞嫔生辰那日,人人都有贺礼,唯独她的,送不出手。
“妹妹这手绣工,真是越发好了。”孙妙青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香囊,随口赞了一句。
安陵容勉强笑了笑:“闲着也是闲着,打发辰光罢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
“姐姐,你看!我的风筝飞得最高!”
是淳常在。
她身后跟着莞嫔,两人一身轻便的常服,莞嫔的肚子已微微显怀,走得慢些,脸上是纵容的笑意。
四人见了礼,淳常在便迫不及待地拉着甄嬛,指着天上的一个粉色燕子风筝炫耀。
“莞姐姐,你看,皇上都夸我放风筝放得好呢。”她仰着脸,满眼都是不谙世事的快活,“皇上还说,过了端午,就封我做贵人呢!”
安陵容的脸色白了一瞬,随即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裙角。
孙妙青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笑道:“那可要先恭喜淳妹妹了。”
“皇上喜欢莞姐姐,也喜欢我,对不对?”淳常在挨着甄嬛坐下,又问。
甄嬛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是,皇上最喜欢我们淳儿天真烂漫。”
她目光转向安陵容和孙妙青,温和道:“陵容,慧嫔姐姐,你们也喜欢放风筝吗?”
安陵容讷讷道:“喜欢的。”
甄嬛像是想起了什么,眼里有了暖意:“我小时候在家,每逢开春,便和眉姐姐一块儿放风筝。”
淳常在一听,立刻拍手道:“那我以后也带着姐姐的孩子放风筝!要是个小公主,肯定也像我一样活泼!”
甄嬛抚着小腹,笑意更深:“我若真生的是公主,能有你一半的活泼,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旁的孙妙青看着这一幕,心里门儿清。
淳儿是真天真,可这份天真,也是最锋利的刀。她嘴里一句“皇上喜欢”,便能将安陵容这样敏感多思的人,刺得体无完肤。
而莞嫔,如今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却依旧能沉下心来,安抚着淳儿这份难得的童心。
这后宫里,最难得的不是恩宠,是得宠之后,依旧不变的本心。
就在这时,淳常在“呀”了一声。
众人抬头,只见那只粉色的燕子风筝线猛地一松,在天上打了几个趔趄,便悠悠荡荡地朝着西边飘了过去。
“断了!”淳常在急得霍然起身,“我的风筝!”
她提着裙摆,想也不想地就要去追。
“哎,你慢些!”甄嬛连忙喊了一声,肚子却坠得她无法快起。
可淳常在已经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溜烟跑远了。
“佩儿,快跟着去,别让常在摔着。”甄嬛扶着腰,对身后的宫女吩咐道。
安陵容看着那只越飘越远的风筝,幽幽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
“西边……那不是翊坤宫的方向么。”
孙妙青放下茶盏,看着风筝消失的地方,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她忽然对甄嬛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妹妹,你看这风筝线,瞧着再结实,风一急,说断也就断了。”
甄嬛心里一动,看向她。
孙妙青的声音很平,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人呐,有时候也跟这风筝一样。能飞多高,飞多远,全看那牵着线的手,用不用心,用不用力。”
“若是那只手……自己都倦了,乏了,不想牵了呢?”
这几句话,像几根冰冷的针,扎进了甄嬛心里。
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孙妙青却已经站起身,朝乳母走去,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天色不早了,起了风,抱六阿哥回宫吧。”
……
淳常在提着裙子,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在一片假山后头,看见了挂在假山上的粉色燕子。
她大喜过望,踮着脚刚要去够,假山另一头却传来了声音。
是华妃。
淳常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回身子,蹲在了一块太湖石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回话:“……大将军说了,娘娘在宫里有什么不方便,都由奴才传出去,大将军自会替娘娘料理好。”
是华妃身边的那个周宁海。
华妃冷哼一声:“旁的不说,告诉本宫兄长,朝中得有自己的人。那些惹咱们讨厌的,譬如莞嫔她那个爹,寻个由头,除了便是。”
“大将军说,上回没能成事,是怕下手太重,惊动了皇上。”
“他怎么做,什么时候做,本宫不管。本宫只要结果。”
淳常在蹲在石头后面,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那句阴狠的“除了便是”,像淬了毒的冰锥,扎得她浑身发冷。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泄露出一丝声响。
就在这时,“噗通”一声。
一块小石子破开水面,在寂静的池塘里砸出清脆的水花。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淳常在耳边炸开。
“谁?!”
华妃厉声喝道,声音里满是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