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弘昼的洗三礼,办得比年节还要热闹。
天还没亮透,春熙殿内外就已是人影攒动,锦衣华服的各宫主位们,脸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笑,齐聚一堂。
说是贺喜,可这空气里,喜气没多少,酸味儿倒是能腌一缸的黄瓜。
安陵容今日穿得素净,只在腕上戴了只成色普通的玉镯,立在孙妙青的床边,替她将来贺的女眷们一一回礼。她不卑不亢,言语周到,那份从容,倒让不少人暗自掂量。
孙妙青已能靠着引枕坐起身,她虽面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穿着一身宽松的石榴红寝衣,人逢喜事,精神瞧着竟比往日还要好上几分。
“皇上驾到——”
苏培盛一声高亢的唱喏,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皇帝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身明黄的常服,脸上是压都压不住的笑意,眼睛在殿里扫了一圈,直接略过所有人,落在了孙妙青身旁那个小小的摇篮上。
“朕的小老虎呢?”
他几步走到摇篮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弘昼肉乎乎的脸蛋。
小家伙睡得正香,被这么一扰,不满地皱了皱鼻子,小嘴一撇,眼看就要开闸放水。
“哎哟,可别哭,是皇阿玛。”皇帝非但不恼,反而乐得不行,笨拙地把孩子抱了起来,“让皇阿玛看看,我们塔斯哈是不是又长胖了?”
皇后缓步上前,脸上是母仪天下的端庄笑容。
“皇上,吉时快到了,洗三礼得按规矩来。小阿哥金尊玉贵,可别误了时辰。”
皇帝“嗯”了一声,抱着孩子不撒手,显然是喜爱到了极点。
皇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语气也愈发温和:“皇上圣眷隆恩,是这孩子的福气。只是这添盆、说吉利话,都有章程,不如就交给接生姥姥来,也好为小阿哥讨个万事顺遂的好彩头。”
皇帝低头看了看怀中酣睡的弘昼,终究还是将弘昼抱了出去,将孩子小心翼翼地交到了一旁的接生姥姥怀里,但眼神却一刻也未曾离开。
接生姥姥稳稳地抱住小阿哥,福了一福,满脸堆笑道:“老奴遵旨,定为小阿哥求个大吉大利!”
她抱着弘昼,走到早已备好的黄铜盆边,盆里是烧得滚烫又兑了凉水的阴阳水,飘着几片艾叶和几枚铜钱。
接生姥姥舀起一勺水,高声唱诵起来,声音洪亮又喜庆:
“一洒添盆,富贵临门!”
她用手沾了些水,轻轻点在弘昼的额头。
“先洗头,聪明伶俐,读书万卷不用愁!”
又舀一勺,淋在小手上。
“再洗手,金银财宝样样有!”
最后,她小心地托起小脚丫,用温水拂过。
“三洗脚,步步高升,一生安乐没病灾!”
这番四平八稳、寓意吉祥的祝词,听得一众嫔妃纷纷露出得体的笑容,点头称是,殿内一派祥和喜庆。
安陵容垂着头,也跟着众人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皇帝虽然没有亲自开口,但他全程紧盯着孩子,那份独一无二的重视与关切,已然是在向整个后宫宣告,这个儿子,他护定了。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又华丽的声音插了进来。
“皇上说的是,这孩子生来就是享福的命。不像有些没福气的,连看一眼这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殿内瞬间死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华妃一身耀目的赤金宫装,站在那里,美得咄咄逼人,说出的话却像淬了毒的冰碴子。
皇帝的脸色当即沉了下去。
皇后像是没听见华妃的话,依旧温婉地笑着,拿起一条干净的软布递给皇帝。“皇上,快给小阿哥擦擦,仔细着凉。”
气氛僵持不下,尴尬得能滴出水来。
曹琴默抱着温宜公主,适时地走了上来,打破了僵局。
“恭喜慧嫔娘娘,贺喜皇上。温宜也想来看看小弟弟呢。”
温宜公主不过两岁多,生得玉雪可爱,只是小脸有些泛黄,还带着几声不易察觉的轻咳。
她被曹琴默引着,好奇地凑到弘昼面前。
安陵容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记得清清楚楚,温宜可一直病愈又病。
“温宜公主真是可爱。”安陵容笑着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摇篮和温宜公主之间,顺手从旁边的小碟里拿起一块桃花糕,递给温宜。
“公主瞧着有些风寒未愈,这殿里人多气闷,仔细过了病气。来,吃块糕点,外头日头好,让乳母带你去院子里玩会儿吧。”
她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柔,面上是全然的关切,没有一丝指摘。
曹琴默的脸色变了变。
她没想到安陵容反应这么快,还把话说得这么滴水不漏。她若再坚持让温宜靠近,倒显得是她这个做额娘的不心疼自己孩子了。
“安妹妹说的是。”曹琴默只能挤出一个笑,拉着温宜退后一步,“是姐姐疏忽了。”
皇帝的目光在安陵容身上停了一瞬,他将孩子重新用襁褓裹好,交给乳母,转身走到安陵容面前。
他看了一眼安陵容规规矩矩跪下的膝盖,忽然道:“朕赏你的那对玛瑙护膝,怎么没用上?可是不合用?”
安陵容心头一跳,连忙回话:“回皇上,贡品珍贵,臣妾不敢轻易使用。”
“给你用的,不是让你供着的。”皇帝的语气不容置喙,“昨儿让你跪了一夜,朕瞧着都心疼。往后就戴着,养好身子,好替慧嫔多分担些。”
这话,是说给安陵-容听的,更是说给这满殿的人听的。
皇后的指甲,在袖中掐得更深了。
华妃的脸,已是一片铁青。
一场热闹的洗三礼,就在这暗流汹涌中落下了帷幕。
人潮散去,春熙殿又恢复了宁静。
安陵容扶着孙妙青躺下,替她掖好被角。
“那个曹琴默,真是华妃身边最听话的一条狗。”孙妙青闭着眼,声音里淬着冰,“指哪儿咬哪儿,连自己的亲骨肉都舍得拿出来当武器。”
“姐姐放心,有我在,谁也别想动小阿哥一根头发。”安陵容的声音不大,却很稳。
孙妙青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忽然睁开眼,问了句不相干的话:“莞贵人今日送来的贺礼,是一对羊脂玉的平安扣,你可看见了?”
安陵容一愣,点了点头:“看见了,成色极好,说是给姐姐和我一人一个。”
“呵,她倒是心细。”孙妙青的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玩味:“唯独她甄嬛,送来一对‘平安扣’。”
“既全了往日姐妹的情分,又把自己从这趟浑水里摘了个干干净净。送的不是金银,是祝福。多清高,多体面。这份聪明,真是……叫人后背发凉。”
安陵容沉默了。她想起甄嬛那张总是带着浅笑的脸,心里也跟着凉了半截。
孙妙青看着她,话锋一转:“行了,不说这些糟心事。今晚宫里还有夜宴,庆贺弘昼洗三,你得去。”
“我不去。”安陵容想也不想就回绝,“我得留下陪着姐姐和小阿哥。”
“糊涂!”孙妙青瞪了她一眼,语气却不重,“我这儿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不差你一个。但那宴席上,少了你,可就差得远了。”
她一字一句道:“你今天得了皇上赏的护膝,现在整个紫禁城都知道,你安陵容是我春熙殿的人,更是皇上亲口认证的‘有功之臣’。今晚的宴席,你就是个活靶子,你若是不去,倒显得我们心虚怕事。”
安陵容的指尖蜷缩起来。
“去,不但要去,还要把那对玛瑙护膝给我戴上。”孙妙青的语气不容商量。
“姐姐!那太张扬了!”
“就是要张扬!”
孙妙青笑了,那笑意里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狠劲儿。
“皇上赏你,就是让你戴的!”
“你戴上,就等于把‘皇恩浩荡’四个大字贴在膝盖上走路!”
“我倒要看看,谁还敢明着给你使绊子!”
她看着安陵容,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
“你记住,今晚你代表的,就是我和弘昼的脸面。”
“什么也别怕,只管吃好喝好,笑得比谁都好看。”
“她们越是恨得牙痒,你就越要活得舒坦。”
安陵容看着孙妙青眼里的光,那点残存的怯懦,竟被烧得一干二净。
她缓缓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姐姐,我明白了。”
今晚这场鸿门宴,她去定了。
***
碎玉轩内,暖炉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甄嬛眉宇间的一丝清寒。
“内务府新送来的那两件水獭皮褂子,你拿去敬嫔姐姐宫里。”
她一边由着流珠为自己系上披风,一边轻声吩咐。
“一件给她,另一件,劳烦她得空了,悄悄转送给眉姐姐。”
咸福宫如今被华妃的人看得铁桶一般,沈眉庄被困其中,连冬衣都未必能及时添上。
流珠手脚麻利地应下:“小主放心,奴婢省得。”
甄嬛轻叹一声,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
“原想着敬嫔姐姐协理六宫,能寻个由头去看看眉姐姐。可恨那华妃,竟是半点空子都不肯漏。”
“小主宽心,等过了年开了春,您寻个皇上高兴的时候,再求求情,眉小主总能出来的。”流珠劝慰道。
“嗯。”
甄嬛心不在焉地应着,心里惦记的却是另一件事。
“还有,得空了定要再叮嘱我阿玛,务必加紧了人手,那个刘畚,一定要抓到。”
那才是救眉姐姐出火坑的根本。
“小主快些吧,”流珠替她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听说今晚的宴席,太后娘娘也要出席,连去蜀中游历的十七爷都赶回来了,咱们若是去迟了,倒显得不敬。”
她顿了顿,想起一桩宫里最新的谈资,好奇地问。
“对了,慧嫔娘娘在月子里,自然是不来的。那位安常在……她去吗?”
甄嬛理着袖口,目光微动。
那对玛瑙护膝的赏赐,如今已是宫里人尽皆知的风向标。
“她会去的。”
甄嬛的语气很淡。
“皇上亲赐的‘护嗣功臣’,若连宴席都不敢露面,岂不白费了皇上这份‘体面’。”
流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交泰殿灯火通明,丝竹悦耳,皇亲国戚与后宫妃嫔分坐两侧,一派祥和喜庆。
可这祥和底下,是暗流,是冰面。
十七爷允礼刚从蜀地回来,风尘仆仆,却依旧一身清贵。
他一进殿,便先向皇帝行礼。
皇帝心情极佳,招手让他近前:“允礼回来得正好,你多了个六侄儿,朕给他取名弘昼,小名塔斯哈!”
允礼闻言,俊朗的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对着皇帝长揖一躬。
“恭喜皇兄,喜得麟儿。”
“塔斯哈,‘小老虎’,一听便是康健有福的。此乃我大清之福,皇兄之福。”
这话说得漂亮,皇帝听得哈哈大笑,连连点头。
甄嬛刚一落座,就感到数道目光交错而来。
最灼人的,自然是上首华妃那一道。
今夜的华妃,穿了一身金线密织、缀满宝石的大红宫装,光华璀璨,几乎要将满殿的烛火都比下去。
太后难得有了兴致,瞧着她笑道:“华妃这身衣裳不错,哀家眼神儿不好,都觉得光彩夺目。”
华妃抚了抚鬓边新簪的赤金步摇,笑得张扬。
“太后娘娘赏了这支步摇,臣妾想着,总得有好衣裳配着,才不辜负了您的恩典。”
皇后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吹了吹浮沫,笑道:“什么衣裳配什么首饰,原是这个理。不过本宫瞧着,华妃妹妹头上这朵绢花,瞧着也价值不菲啊。”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华妃发间。
那并非寻常绸缎所制,而是一朵用细如发丝的金线密密织就,花蕊处还嵌着米粒大小的红宝石,精巧绝伦。
华妃得意地一扬下巴:“宫里寻常的绢花,虽好看却易坏。臣妾这朵,是金线穿了宝石珠子做的。”
“的确好看。”
皇后放下茶盏,笑容依旧端庄。
“只是,这花费想来也不小吧?”
这话里藏的针,谁都听得出来。
华妃却浑不在意,嗤笑一声:“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妾家里好歹还有些底子,倒也不必动用宫中份例。”
一旁的富察贵人立刻帮腔:“就是呢,都像华妃娘娘一样有个好娘家,就不用守着那点月例银子,过得紧巴巴的了。”
此话一出,好几位家世平平的嫔妃脸色都有些难看。
华妃瞥了皇后一眼,意有所指。
“臣妾娘家再好,那也是皇上赏识。年羹尧就我这么一个妹妹,皇上赏他什么,他自然都想着贴补给我了。”
皇帝果然被取悦了,朗声笑道:“说得对!朕赏你的,你只管用!”
皇后脸上的笑淡了下去,端着茶,不再言语。
就在这时,太后身边的竹息姑姑上前,低声道:“太后娘娘,您该服药了,太医还在偏殿候着呢。”
太后点点头,扶着竹息的手站起身:“皇帝,哀家身子有些乏了,就先回去了。”
众人连忙起身恭送。
太后一走,殿内的气氛反倒松快了几分。
甄嬛适时起身,对着皇帝盈盈一拜。
“皇上,这是臣妾与皇上秋日里亲手采摘的桂花,酿成的美酒,请皇上品尝,也请各位王爷与姐妹们共饮。”
宫人端着托盘,将一小壶澄黄的桂花酒并几只白玉酒杯呈上。
皇帝闻着那清甜的酒香,心情甚好:“好,让大家都尝尝朕与嬛嬛的巧思。”
十七爷允礼举杯,轻啜一口,赞道:“金桂清冽,甜而不腻,皇兄与莞贵人这份心意,比任何佳酿都更醉人。”
皇帝听了,更是龙心大悦。
偏偏有人要在此刻搅局。
只听曹贵人柔柔一笑,开口道:“家宴之上,众位王爷皆在,这桂花酒虽甜,却略显浅薄了些。若以宫中珍藏的美酒待客,岂不更能彰显天家气派?”
这话看似在理,实则是在暗讽甄嬛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甄嬛未语,只是浅浅一笑,自有股从容镇定。
“曹姐姐这话差矣。”
她不急不缓地开口,声音清亮。
“西北战事初平,自太后与皇上起,宫中都节俭用度。后宫理应与君分忧,这杯桂花酒,替代的正是那些名贵酒种。”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皇帝,眼波流转,全是敬慕与体贴。
“这酒,不为彰显气派,只为与皇上共忆那日秋阳正好,你我并肩采桂的闲情逸致。”
“情分到了,喝什么都是佳酿。”
一番话说得皇帝心头熨帖,看向甄嬛的眼神愈发柔和。
曹贵人碰了个软钉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讪讪地坐了回去。
殿内刚恢复了片刻的和谐,华妃那淬了毒的目光,便直直地射向了角落里的安陵容。
“哟,本宫倒是忘了。”
华妃的声音扬起,带着惯有的轻蔑。
“春熙殿的功臣也来了。”
“怎么坐得那么远?是怕本宫吃了你么?”
满殿的目光,瞬间如利箭般,齐刷刷聚焦在了安陵容身上。
安陵容端坐的身子,不可避免地一僵。
指尖握着的温热茶杯,刹那间仿佛成了冰块。
她能感觉到皇后唇边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能感觉到甄嬛投来的、带着探究的关切。
更能感觉到,高坐之上的皇帝,那微微蹙起的眉头。
恐惧,是本能。
但,也只是一瞬间。
她想起了孙妙青眼中的决绝,想起了摇篮里弘昼安睡的小脸。
退,是万丈深渊。
进,是刀山火海。
既然后无退路,那便迎着刀山,走过去!
“来,到本宫跟前来。”
华妃朝她招了招手,那涂着丹蔻的指尖,像淬了毒的钩子。
“让本宫也好好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仙国色,能得皇上亲赐那对玛瑙护膝。”
安陵容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了茶杯。
她站起身。
动作不快,却很稳。
在一众或轻蔑、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注视下,她整理了一下裙摆。
灯火流转,那对暗红色的玛瑙护膝,闪过一道温润却不容忽视的光。
然后,她抬起头,迎着华妃那足以杀死人的目光,露出一个极浅、极淡的微笑。
她提步,朝着那满殿的焦点,不疾不徐地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却又稳得仿佛闲庭信步。
安陵容走到华妃面前,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华妃娘娘万福金安。”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在这满殿的寂静中,每个字都传得清清楚楚。
华妃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目光像刀子一样,在那对玛瑙护膝上反复刮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安常在,皇上赏你的这对护膝,瞧着是真不错。”
“本宫入宫多年,竟也没见过这样好的东西。”
安陵容垂着眸,声音柔顺得像一缕烟。
“是皇上圣恩浩荡,臣妾惶恐。”
“惶恐?”华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本宫瞧你戴着它,一步步走过来,风光得很,可半点瞧不出惶恐的样子!”
殿内的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丝竹声都仿佛被掐断了。
安陵容却抬起头,直视华妃那双燃着妒火的凤眼,眼神清澈得像一汪寒潭。
“回娘娘,臣妾惶恐,是因自知福薄,怕承不起皇上这番隆恩。”
“臣妾风光,亦是因皇上隆恩。”
她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臣妾戴着的,不止是护膝,更是皇上的体恤,是君王的颜面。臣妾若畏畏缩缩,岂非是折损了皇上的天威?”
一番话,绵里藏针,堵得华妃心口一滞。
她想发作,却发现安陵容句句不离“皇上”,竟让她找不到半点错处。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华妃脸色铁青,冷笑一声,“照你这么说,你守着慧嫔生下皇子,倒是天大的功劳了?”
这是诛心之问。
认,是邀功。
不认,是虚伪。
安陵容却像是没听出话里的陷阱,反而一脸真诚地看向皇帝的方向,眼眶微微泛红。
“臣妾不敢居功。”
“当日春熙殿凶险,臣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护住姐姐,护住皇上的龙裔。”
“臣妾人微言轻,能做的,不过是替皇上守好家门而已。这原就是后宫妃嫔的本分,何功之有?”
她微微福身,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
“皇上心善,见臣妾跪得久了,才动了恻隐之心。娘娘若觉得臣妾不配,那定是臣妾德行有亏,累及了皇上清名。”
说着,她竟真的伸出手,作势要去解护膝上的系带。
“臣妾这就将护膝取下,呈交内务府,断不敢因臣妾一人,让娘娘心里不痛快,更不敢让皇上的赏赐,成了六宫非议的根源。”
这一招“以退为进”,狠辣至极!
她不是在脱护膝,她是在逼华妃!
你华妃若真让她脱了,就是明着说皇帝赏错了人,就是善妒跋扈,逼迫“有功之臣”!
“住手!”
皇帝的眉头已经拧成了川字,声音里透出隐隐的怒意。
华妃更是被架在火上烤,脸色煞白,急忙厉声喝止。
安陵容的手停在半空,抬起一双水汽蒙蒙的眼,无辜地望着华妃:“娘娘?”
华妃咬碎了一口银牙,却只能从牙缝里挤出笑容。
“本宫……本宫何时说让你脱了?”
“皇上赏你的东西,就是你的福气,给本宫好好戴着!”
“难道本宫还会质疑皇上的决定不成?”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安陵容这才“恍然大悟”般,乖巧地点头:“是,臣妾明白了。多谢娘娘指点,是臣妾愚钝了。”
她重新整理好护膝,那恭顺的模样,落在众人眼里,却成了莫大的讽刺。
华妃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胸口起伏,转而又寻到了新的攻击点。
“安常在对皇上倒是忠心。只是今日这身衣裳,未免太素净了些,倒像是没把六阿哥的洗三礼放在眼里。”
一直沉默的甄嬛,此时终于端起酒杯,柔声开口。
那声音温婉动听,却像一把软刀子,精准地递了过去。
“华妃姐姐此言差矣。”
她看向皇帝,眼波流转,全是敬慕与体贴。
“安妹妹这几日衣不解带地照料慧嫔姐姐,想必是累得狠了,无心梳妆,此乃姐妹情深,令人动容。”
“再者,妹妹这身湖蓝宫装,颜色清雅,正应了‘君子如玉,其质温润’的品格。皇上爱重六阿哥,是盼他康健平安,而非奢靡浮华。安妹妹这身打扮,恰恰是投了皇上的心意,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呢。”
这番话,既夸了安陵容品行高洁,又捧了皇帝勤俭爱子,顺便还暗讽了华妃一身珠光宝气,只知奢靡。
果然,皇帝龙心大悦,看向甄嬛的眼神愈发柔和,再看向安陵容时,已满是赞许。
“嬛嬛说得对。”
皇帝沉声开口,目光扫过华妃那张铁青的脸。
“安常在一心为朕分忧,不计外物,此心可嘉。”
“倒是你,华妃!”
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像一块冰砸在金殿之上。
“朕的儿子洗三,是喜事!你却三番五次,句句带刺,处处针对一个有功之人!”
“怎么?”
皇帝的目光如利剑一般,直刺华妃心底。
“你是觉得朕赏错了人,还是觉得朕的儿子,不配让人为他尽心?”
“轰”的一声,华妃脑中一片空白,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浑身抖如筛糠。
“皇上息怒!臣妾不敢!臣妾绝无此意啊!”
“你没有此意?”皇帝冷笑,声音里满是失望与厌烦,“那你待如何?非要在这喜庆之日,闹得人人不快,才显出你翊坤宫的威风吗?!”
皇后连忙起身,端庄地劝道:“皇上息怒,华妃妹妹也是为六阿哥高兴,许是多喝了两杯,言语失当了。”
十七爷允礼也起身举杯:“皇兄,今日大喜,莫要因小事伤了和气。臣弟敬皇兄一杯,贺我大清喜得麟儿!”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华妃,眼中的温情早已散尽,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良久,他才挥了挥手,语气淡漠。
“罢了。起来吧。”
“往后,管好你的嘴。”
华妃如蒙大赦,颤巍巍地站起身,连“谢主隆恩”都说得变了调。
她再看向安陵容时,那目光里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却又多了一层深深的忌惮。
这个女人,不是菟丝花。
是会绞杀藤萝的毒藤!
安陵容静静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茶水入口,苦涩冰冷。
但她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滚烫。
她知道,从今夜起,她安陵容,不再是那个任人践踏的蝼蚁。
她是皇帝亲口维护、亲手竖起的靶子。
一个金光闪闪,却也引来无数致命杀机的靶子。
夜宴的余温尚未散尽,丝竹声仿佛还绕在梁上,人却已散得差不多了。
安陵容跟在人后,正欲悄然退回春熙殿,一个沉稳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安小主,请留步。”
是苏培盛。
他脸上的笑意比在春熙殿宣旨时收敛了许多,只剩下一份御前总管该有的、深不见底的恭谨。
“皇上,传您过去说话。”
安陵容心头一凛,垂首应了声“是”,脚步不乱地跟了上去。
交泰殿的偏殿里,皇帝已经换下宴饮时的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在窗前,正看着窗外一轮被云翳遮住的冷月。
殿内只燃着两盏宫灯,光线昏昧,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也让那份君王的威仪,显得愈发深沉难测。
安陵容跪在几步开外,殿内静得能听见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今夜的戏,好看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却像一块冰,兜头砸下。
安陵容的脊背瞬间绷紧,额头触地的金砖,寒意刺骨。
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知道,这不是问句,是钩子。
答“好看”,是幸灾乐祸,轻狂无状。
答“不好看”,是虚伪矫饰,愚弄君王。
她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带着余悸的声调回道:“回皇上,臣妾……不敢看。”
“不敢?”皇帝终于转过身,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那双眼睛,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朕瞧你,胆子不是很大么?”
安陵容的身子微微一颤,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惶恐。
“皇上明鉴。臣妾的胆气,皆是皇上所赐。”
“若无皇上亲赏的护膝,臣妾今日,连在华妃娘娘跟前回话的底气都没有。”
“臣妾怕的,不是娘娘的威势,而是怕自己言行有失,辜负了皇上这份恩典,折损了皇上的体面。”
她将一切都归于皇恩,姿态放得极低,却又暗中点明,她今夜的“风光”,不过是仗了君王的势。
皇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华妃跋扈,朕今夜当众斥责了她,你心里……可痛快?”
这问题,比刚才那个更加凶险。
安陵容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痛快?
承认了,便是小人得志,心胸狭隘。
不承认,便是虚伪至极。
她叩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被看穿后的颤抖与真诚。
“回皇上,臣妾不敢说痛快。”
“臣妾只觉得……后怕。”
她抬起头,眼眶里已蓄满了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华妃娘娘得宠多年,今日受此委屈,心中定然怨怼。臣妾怕的,是娘娘将这笔账,记在慧嫔姐姐和六阿哥身上。”
“更怕的,是皇上为了维护臣妾,与娘娘生了嫌隙,伤了旧日情分。”
“若因此让皇上烦忧,那臣妾……万死难辞其咎。”
这番话,既没有否认自己的情绪,又将落点放在了皇帝的家事与皇嗣的安危上,格局瞬间拔高。
皇帝静静地听着,眼神里的审视,渐渐化开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只知叩谢皇恩的木偶,也不是一个恃宠生娇的蠢货。
他要的,是一把聪明的刀。
一把知道何时该藏,何时该露锋芒,更知道该为谁而战的刀。
“起来吧。”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些,“地上凉。”
“谢皇上。”安陵容被苏培盛虚扶着起身,双腿早已麻木,却依旧站得笔直。
皇帝看着她膝上那对在灯火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玛瑙护膝,忽然道:
“弘昼身边,需要一个细心、稳重,又足够聪明的人时时看顾着。”
他没有问她愿不愿意。
这是一种陈述,一种分派,一种不容拒绝的责任。
安陵容瞬间明白了这句话的重量。
这不是询问,这是她今夜所有应对,换来的最终“赏赐”。
一个比玛瑙护膝贵重百倍,也危险百倍的赏赐。
她没有半分犹豫,再次深深跪下,这一次,额头紧紧贴着金砖,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坚定。
“皇上但有所命,臣妾万死不辞。”
她没有说“愿意用生命守护”,那种话太空泛。
她只说“万死不辞”。
意味着,无论将来面对的是明枪还是暗箭,是毒药还是构陷,她都会去做,至死方休。
皇帝看着她纤弱却挺直的背影,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却又转瞬即逝。
“朕,记住你这句话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往后,你好自为之。”
六皇子弘昼的洗三礼刚过没几天,春熙殿又迎来了一桩泼天的喜事。
内务府的管事太监亲自领着人,抬着两个沉甸甸的红漆木箱,一路从宫道上敲锣打鼓地过来。
那阵仗,恨不得让东西六宫的每一块砖瓦,都听见皇上的恩宠又一次砸在了春熙殿的屋顶上。
“奴才给慧嫔娘娘道喜了!”
管事太监一进门,那张堆满褶子的脸笑成了一朵烂熟的菊花,声音扬得能惊起房梁上的灰。
“皇上有旨!贺慧嫔娘娘喜得麟儿,今日小满月,龙心大悦!特赐白银三百两,上用贡缎七十匹!”
他顿了顿,目光极有威势地扫过院子里跪了一地的宫人,声音拔得更高,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淬了金。
“另!春熙殿上下宫人,做事有功,各赏一月月银!”
这话如同一块滚油里炸开的糖糕,甜得在场所有春熙殿的奴才心尖儿都颤了颤。
春桃和小卓子几个,眼睛瞬间就亮得像浸了油的灯芯,再叩首谢恩时,那声音又响又亮,是发自肺腑的实在。
“奴才(奴婢)谢主隆恩!”
安陵容上前一步,代表卧床的孙妙青接赏。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湖水蓝宫装,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雨后青竹般的沉静气质。
她先是规规矩矩地行礼谢恩,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荷包,不着痕迹地塞到管事太监手里,声音温软,却恰到好处。
“劳烦公公跑这一趟,天寒地冻的,这点碎银子,请公公和底下人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管事太监捏了捏荷包的厚度,脸上的笑意更真切了三分,看安陵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掂量。
这位安常在,如今是越发上道了。
等人一走,殿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头所有探究的视线。
安陵容捧着明黄的赏赐单子,快步进了内殿。
孙妙青正靠在床上,指挥春桃把摇篮往床边挪了挪,好让自己一睁眼就能看见自家“摇钱树”。
听见动静,她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一股子刚睡醒的慵懒。
“怎么了?外头跟唱大戏似的。”
“回姐姐,是小满月的赏赐。”安陵容将单子递过去,眼底还带着一丝未散的喜意。
孙妙青接过单子扫了一眼。
白银三百两。
上用贡缎七十匹。
她躺在床上,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小满月?
生孩子这事儿……难道还有“七天无理由退货期”和“三十天转正期”的说法?
这刚过试用期,就发了这么大一笔项目奖金?
孙妙青在心里默默换算了一下,这笔“产后绩效”,可比她上辈子辛辛苦苦996一整年,看老板脸色才拿到的年终奖多太多了。
值了!
这波KpI,属实是超额完成,可以直接写入年度述职报告的典范案例。
“妹妹,这宫里头还有这种好事?”孙妙青乐了,对着安陵容促狭地眨眨眼,“生个孩子,刚七天就给发一笔奖金,真是舒坦。”
这福利待遇,放咱们那儿得卷死多少人
安陵容看她这副没心没肺的财迷样子,也忍不住笑了,将方才的紧张冲淡不少。
“这是宫里的旧例,更是皇上独一份的恩典。”
她坐到床边,声音压得极低,像一缕青烟。
“只是,这份恩典越厚,景仁宫和翊坤宫那边递过来的眼刀子,就越淬了毒。”
“淬毒就淬毒吧。”孙妙青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眼神却在瞬间清明得吓人。
“总比穷得叮当响,连买把好刀的钱都没有,任人宰割强。”
她拍了拍铺着锦被的床沿,冲安陵容勾了勾手指,那模样,活像个准备分赃的土匪头子。
“去,把咱们春熙殿的账本拿来,我亲自对对。”
“这刀光剑影的日子,没钱,可壮不了胆。”
孙妙青看着摇篮里睡得正香,小嘴还砸吧砸吧的儿子,心里那点现代人的小九九,算得噼里啪啦响。
这哪里是儿子。
这分明是她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最值钱的原始股,最硬核的绩效,是她未来所有项目预算的唯一来源!
慧嫔娘娘的月子,坐得密不透风,但她的心,却早已飞出了春熙殿,开始盘算整个后宫的资产负债表了。
太后那句“不见外客,免得冲撞了小阿哥的福气”,便是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这道墙,将整个春熙殿圈成了一座外人不得窥探的堡垒。
它结结实实地挡住了景仁宫送来的“关心”,也婉拒了翊坤宫递来的“探望”。
安陵容如今俨然是春熙殿的半个主子,每日里迎来送往,应付着各宫派来试探的宫人。
她话说得越来越滴水不漏,脸上的笑也越来越得体,只是那双眼睛,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冷,更静。
这日,她刚打发走一位说是奉了齐妃娘娘之命,特来传授“生养秘方”的嬷嬷,一转身,就看见孙母红着眼圈,在殿内指挥着宫人收拾行囊。
月子还没过完,她便要启程回苏州了。
“额娘。”
孙妙青靠在床上,气色已好了许多,只是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声音里还是透着不舍。
孙母停下手,快步走到床边,握住女儿的手,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
“我走了,你和弘昼可怎么办?这宫里头,豺狼虎豹似的……”
“额娘,您放心。”
孙妙青反手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目光落在一旁摇篮里睡得正香的弘昼身上,眼神里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
“从前女儿是孤身一人,自然步步惊心。”
“如今,女儿有弘昼了。”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女儿这里安稳了,倒开始为您和哥哥担心了。”
孙母一愣:“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怎么不担心?”孙妙青坐直了些,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从前咱们孙家,不过是苏州一个织造。如今,您是皇子外祖母,哥哥是皇子亲舅舅。”
“这份荣耀,泼天的大,可也烫手。”
“哥哥为人忠厚,却不是个八面玲珑的,我怕他被人捧杀了,或是被人抓了错处,到时候,连累的不仅是孙家,更是宫里的弘昼。”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得孙母心头一紧,脸都白了三分。
安陵容站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孙姐姐看的,永远比自己远,比自己深。她看到的不是荣耀,而是荣耀背后,万丈深渊的风险。
“那……那可如何是好?”孙母彻底慌了神。
“女儿,想求皇上一个恩典。”
孙妙青的语气平静下来,每一个字都透着深思熟虑。
当天下午,皇帝摆驾春熙殿。
他本是来看儿子的,却见孙妙青一脸郑重,不由问道:“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
孙妙青摇摇头,挣扎着要下床行礼,被皇帝一把按住。
她顺势跪坐在榻上,对着皇帝福了一福,这才开口,声音诚恳又带着几分后怕。
“臣妾不敢。只是臣妾的额娘明日便要启程,臣妾心里,实在是七上八下。”
“哦?为何?”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皇上隆恩,让臣妾诞下六阿哥,也让孙家满门荣光。可臣妾的兄长,不过一介凡夫,身处高位,臣妾怕他行差踏错,辜负了圣恩。”
孙妙青抬起头,眼里是真真切切的忧虑。
“臣妾斗胆,想求皇上派一位得力的幕僚,跟着臣妾的额娘一道回苏州。”
“一来,路上能护卫她们周全;二来,也能时时提点兄长,让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这既是安了臣妾的心,也是……也是让孙家时时刻刻都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不敢有半分逾矩。”
此话一出,殿内一片死寂。
连一旁的苏培盛都忍不住抬了抬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榻上的慧嫔,心中巨震。
好一招!
这哪里是求恩典,这分明是递上了一份滚烫的投名状!
主动要求被监视,这是何等的剔透玲珑心!这是将自己的命门,亲手交给了君王!
皇帝定定地看了孙妙青许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先是审视,而后是了然,最后,化作了十分的满意和欣赏。
他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笑声爽朗,震得殿内烛火都轻轻摇曳。
他亲自扶起孙妙青,甚至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一缕调皮的碎发。
“你啊,总是能想到朕的心里去。”
他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愉悦和宠溺。
“你放心,朕即刻就派人去办。不但要派人,还要派个好的!”
他抱着刚睡醒,正挥舞着小拳头的弘昼,在殿内来回踱步,心情极好,仿佛这孩子就是他打下的又一座江山。
“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你哥哥年纪也不小了,至今尚未婚配。朕看,也该给他指一门好亲事了。”
“你觉得,八旗贵女里,谁家的格格好?”
轰!
孙妙青和安陵容都愣住了。
皇帝竟要亲自为孙株合指婚!
这已不是恩宠,这是要把孙家牢牢地绑在皇家的龙船上!
这更是在向整个后宫宣告,他春熙殿的圣心,不仅未衰,反而如日中天!
孙妙青强压下心头的狂喜,面上只露出惶恐与感激:“这……这全凭皇上做主,臣妾不敢妄言。”
皇帝哈哈大笑,低头逗着怀里的小老虎,只觉得这春熙殿,怎么看怎么顺眼。
***
孙母最终是坐着由皇帝亲派的侍卫护送的马车,风风光光离开京城的。
车内,她仍有些没回过神来,恍恍惚惚地对身边的桂嬷嬷道:“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能有今天这样的体面。”
桂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一辈子察言观色,远比老封君要清醒得多。
她给孙母递上一杯热茶,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老夫人,体面是皇上给的,但咱们家的日子,往后更要当刀尖上行走了。”
“尤其是……将来给大爷娶亲的事。”
孙母叹了口气:“皇上金口玉言,我自然不敢怠慢。只是不知道,会是哪家的姑娘,好不好相与。”
“好不好相与,全看您怎么处。”桂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
“老奴多句嘴。咱们家如今不比从前,皇上指的儿媳,那不是让您拿婆婆款,用规矩去磨的。”
“您得把她当半个主子,当个正经亲戚,敬着她,疼着她。”
“她身后站着的是她的家族,是皇家的颜面。她心里舒坦了,大爷的日子才好过,咱们孙家,才能真的安稳。”
孙母听着,沉默了许久,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而春熙殿内,安陵容扶着窗棂,看着那对被她珍而重之放在锦盒里的玛瑙护膝,心里却在反复琢磨着孙妙青今日的这步棋。
将家人这块最要命的软肋,亲手送到皇帝面前,剖开来给他看。
再由皇帝亲手为这块软肋,裹上一层刀枪不入的铠甲。
高明,实在是高明。
她不由得想到了远在松阳县,那个官位不大,心思却不少的父亲。
姐姐能把软肋变成铠甲。
那我呢?
安陵容的手,缓缓抚上那对冰凉温润的玛瑙护膝。
我的阿玛……又会成为我怎样的劫数?
她正出神,却听内殿传来孙妙青清脆的声音。
“陵容,别站着了,快来帮我对对账。”
安陵容回神走进去,只见孙妙青已经拿出了账本和算盘,精神奕奕,哪有半分产妇的虚弱。
“姐姐,这是?”
“准备一下,满月礼的‘庆功宴’就要到了。”
孙妙青拨了一下算盘珠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
“又是一场收钱的盛宴,咱们得把账目盘清楚,看看这次,能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