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浩浩荡荡的仪仗自圆明园回宫。
京城的暑热比园子里更甚,热浪蒸腾,连宫道两旁的琉璃瓦都像是要被烤化。
甄嬛坐在轿中,一动不动。
她透过轿帘的缝隙,看着那飞速倒退的朱红宫墙,眼神里没有半分回宫的喜悦。
这四方天,她回来了。
上一次离开时,她还存着几分对风花雪月的念想。
这一次回来,心却被闲月阁的寒气浸透了。
眉姐姐那句“他真的是好薄情啊”,像一根细细的冰针,日夜在她心头扎着,将那点残存的温情,寸寸冻结。
另一头,孙妙青的仪舆也稳稳停在了景运门。
以她的位份本只能用肩舆,这仪舆还是太后特赏的。
她如今是宫里头一份儿的矜贵人儿,养胎几月,不但没清减,反而面色红润,唇不点而朱。
春喜和太后派来的孙姑姑一左一右将她搀下来,那架势,仿佛她脚下踩的不是青石板,而是刀山火海。
皇后宫中,各宫妃嫔早已候着。
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轻摇团扇,言语间却没什么热络气。
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旅途的倦意,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这回宫后的第一场硬仗。
不多时,远处传来一阵环佩叮当,华妃的仪舆在众人注视下,不疾不徐地停在最前方。
颂芝恭敬上前,华妃这才扶着她的手,慢悠悠地走了下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红的宫装,金线凤凰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人眼睛生疼。
众人请了安,一时无话,殿内气氛有些凝滞。
还是齐妃没沉住气,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华妃妹妹气色真好,看来在园子里歇得不错。”
华妃抬手抚了抚鬓角的赤金凤钗,眼皮都未抬一下。
“昨儿皇上还说,本宫近来清减了些,特意赏了上好的血燕让小厨房炖上,还嘱咐本宫今儿多睡一个时辰,好生补补。”
她说着,目光终于落在了齐妃身上,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过时的首饰。
“说起来,本宫倒是忘了问,三阿哥的功课最近可有进益?皇上昨儿还念叨,说三阿哥的字,还是没什么长进。姐姐有空在这儿关心本宫,不如多费心盯着些三阿哥的学业,也好叫皇上宽心。”
一句话,噎得齐妃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拿皇上压她,又戳她儿子这个软肋,偏偏还摆出一副“我这是为你好”的姿态。
孙妙青在一旁低头品茶,心中却已是警铃大作。
好个华妃,攻击精准,言语如刀,每一句都踩在对方的痛处,却又包装得体。这种话术,看似张扬,实则滴水不漏。
齐妃气得嘴唇都在抖,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只能求助似的看向凤座上的皇后。
皇后端起茶盏,轻轻拨了拨茶叶,仿佛压根没听见刚才那番唇枪舌剑,只温和地笑道:“妹妹们都坐吧,站着做什么。齐妃也是关心则乱,华妃妹妹别放在心上。”
她一开口,就将华妃的雷霆一击化解为姐妹间的小打小闹。
可华妃,偏就不是个喜欢顺着台阶下的人。
她轻哼一声,正要再开口,却见皇后将目光转向了孙妙青。
“妙贵人这些日子辛苦了,”皇后的声音温煦得像三月春风,“本宫瞧着你气色不错,可见皇上的龙裔,在你腹中安稳得很。”
孙妙青忙起身:“多谢娘娘关怀,都是托娘娘和皇上的福。”
“坐着,快坐着。”皇后虚扶一把,“你身子重,不必多礼。为了这登基后头一个皇嗣,本宫与皇上都是日夜记挂。本宫已经吩咐了内务府,挑最好的东海珍珠和和田玉,为你腹中的孩子做一套长命锁和玉佩,图个吉利。另外,你宫里的份例,再按嫔位的来,好好养着,这才是顶要紧的。”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
嫔位的份例!这可是越过了多少熬资历的老人,天大的恩赏!
华妃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指节微微泛白。
齐妃更是连装都懒得装,嫉妒直接摆在了脸上。
孙妙青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冷光。
皇后这一手,真是高明。
明着是恩宠,实则是将她高高举起,放在所有人的嫉妒之火上炙烤。
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就得了这样大的体面,往后这春熙殿,怕是要被各路的眼睛盯成个筛子了。
捧杀,原来是这个滋味。
皇后看着众人各异的神色,脸上笑意更深,她拉过孙妙青的手,亲切地拍了拍。
“妹妹可要好生保重。”
孙妙青连忙福身:“多谢娘娘厚恩,妾身定当竭力保重,不负娘娘和皇上的期望。”
华妃在一旁听着,手中的珐琅茶盏被她捏得咯咯作响。
“皇后娘娘当真是慈母心肠。”华妃的声音里带着丝丝寒意,“只是妾身有些不明白,这按嫔位添份例的规矩,是什么时候立下的?妾身愚钝,竟不曾听说过。”
皇后依旧笑得温和:“华妃妹妹说笑了,这哪里是什么规矩,不过是本宫看着妙贵人辛苦,想着多照顾些罢了。再说,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一句“皇上的意思”,直接堵死了华妃的话头。
她纵然心中怒火滔天,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驳皇上的面子。
曹贵人适时开口,声音轻柔:“娘娘如此恩典,实在让人感动。妙妹妹有了娘娘这般照拂,想必腹中的小皇子也能感受到这份温暖。”
她故意说成“小皇子”,而非“龙裔”,这细微的差别,在场的女人们都听得明白。
孙妙青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曹姐姐说笑了,男女未卜,哪里敢妄言。”
“妹妹谦虚了。”曹贵人笑得恰到好处,“你这胎相,老人都说,十有八九是个阿哥呢。”
华妃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怀孕时,人人也都说她胎相好,必得皇子。
如今听曹贵人这么一说,旧日的伤疤仿佛被狠狠揭开,心里的酸水混着恨意直往上涌。
就在这时,华妃忽然笑了,那笑声又冷又脆。
“皇后娘娘真是大方。只是不知道,妙贵人这肚子,能不能接得住这么大的福气。”
一句话,杀气毕露。
散了后,华妃阴沉着脸回到翊坤宫。
颂芝战战兢兢地跟在后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进殿,华妃就将桌上的茶具猛地扫落在地!
“哐当——”
上好的官窑瓷器碎了一地。
“按嫔位添份例!”她咬牙切齿,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个小小贵人!皇后这是要做什么?拿这个贱人来恶心本宫吗!”
颂芝吓得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去捡碎片:“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
“息怒?”华妃一脚踢开面前的碎片,眼神狠戾如狼,“本宫在这宫里,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她怒极,在殿中来回踱步,金线凤凰的裙摆在地上拖曳出暴躁的弧度。
但很快,她停下了脚步。
那满腔的怒火,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加危险的冰冷。
她缓缓坐回主位,眼神幽深地盯着某一处虚空。
颂芝大气不敢出,只觉得此刻安静下来的娘娘,比方才暴怒时更加可怕。
“颂芝。”华妃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奴婢在。”
“去把周宁海给本宫叫来。”
颂芝一愣,周宁海是翊坤宫的管事大太监,手段最是阴狠,娘娘轻易不会动用他。
“是。”她不敢多问,连忙退了出去。
不多时,周宁海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进了殿。
“娘娘。”
华妃抬起眼,那双美丽的凤眸里,此刻满是淬了毒的寒冰。
“去查。”
她只说了两个字。
周宁海垂首:“请娘娘示下。”
“那个孙妙青,进宫前是什么底细,家里还有什么人,平日里爱吃什么,怕什么,有什么忌讳……”
华妃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都给本宫查得一清二楚。”
“还有,”她伸出丹蔻艳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凉的桌面,“她肚子里的那块肉,也给本宫好好‘看顾’着。”
“这福气,皇后给得,也得看她接不接得住。”
“本宫倒要看看,是她的命硬,还是本宫的手段硬。”
这边安陵容一出景仁宫,连口大气都不敢喘,提着裙摆,熟门熟路地抄了条僻静的夹道,步履匆匆地直奔春熙殿。
春熙殿里倒是凉快,冰盆散着丝丝白气,混着一股子清甜的瓜果香,将外头的暑热隔绝得干干净净。
孙妙青正歪在软榻上,由着春喜给她轻轻捶腿。听见外头小太监通传安常在到了,她眼皮都未抬,只懒懒地说了声:“让她进来,自己人,不必通传。”
安陵容一进殿,瞧见她这副悠闲模样,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才稍稍松了些。
她快步走到跟前,也顾不上行礼,自己先倒了杯凉茶灌下去,这才抚着胸口顺气。
“姐姐!你这回可真是……被架在火上烤了!”她压低了声音,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惊悸,“方才在景仁宫,皇后娘娘话音一落,我拿眼角余光那么一扫,华妃那脸,黑得跟锅底似的!还有齐妃,那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你身上,怕是想把你生吞了!”
孙妙青听了,非但没愁,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慢条斯理地捏起一颗冰镇过的葡萄。
“这有什么好怕的。”她剥着晶莹的葡萄皮,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别人家的闲事,“皇后娘娘这是请我吃了顿饭,却要我自己付账呢。”
安陵容一愣:“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天底下,白给的东西最贵。”孙妙青将剥好的葡萄丢进嘴里,汁水四溢,“她老人家一句话,自己分毫未损,就给我树了满宫的敌人。这买卖,对她来说,划算得很。”
她顿了顿,看着安陵容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又补了一句:“这叫‘捧杀’。明着抬举你,给你天大的脸面,暗地里,是把你推出去,让所有眼红的人都来找你麻烦。”
安陵容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恍然大悟。
从前她只觉得害怕,如今听孙妙青这么一剖析,只觉得这后宫里的弯弯绕绕,比她绣的花样还要繁复百倍。
“那……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孙妙青又捏起一颗葡萄,挑了挑眉,“她给的好处,咱们照单全收!份例到了,该吃吃,该喝喝。她想看我被嫉妒的火烧死,我偏要借着她给的东风,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气死那帮人。”
这番话说得直白又带了点无赖,安陵容那点残存的担忧,瞬间被冲散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从容不迫的孙妙青,心里那点自卑和怯懦,仿佛也跟着硬气了几分。
“姐姐说的是。”安陵容用力点点头,眼神也亮了,“只是华妃那边……她今天吃了这么大一个暗亏,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不善罢甘休才好。”孙妙青将手里的葡萄皮丢进小瓷盘里,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兴奋,“我就怕她当缩头乌龟,躲在翊坤宫不动弹。她一动,才会有破绽。”
她拍了拍安陵容的手背,笑道:“你如今也是皇上眼前的红人,自己也要多留心。往后我这儿多出来的份例,你缺什么,只管叫宝鹃来取。咱们姐妹一体,不必见外。”
安陵容心头一暖,眼眶微热。
“姐姐放心,我如今别的本事没有,替姐姐盯着各宫的动静,还是做得到的。”
孙妙青满意地笑了。
很好,棋盘上,她又多了一双眼睛。
“那就好。”她重新歪回软榻上,懒洋洋地闭上眼,像是说给安陵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等着吧,翊坤宫那位,快坐不住了。”
“我这肚子里的,可是皇后娘娘和皇上都日夜记挂的‘龙裔’,她不动手,怎么对得起皇后娘娘亲手递过来的刀呢?”
回宫后的日子,像一锅温水,底下却烧着看不见的猛火。
半个月里,皇上倒是雨露均沾,只是这“沾”法,各有不同。
去春熙殿最勤,隔三差五便要过去坐坐。可每次都是隔着桌子,问几句孙妙青的饮食起居,聊几句前朝趣闻,再摸一摸她那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嘱咐几句“好生养着”,然后便起驾离去,从不留宿。
那架势,不像探望爱妃,倒像是农夫巡视自己田里长势最好的那棵独苗。
孙妙青乐得清闲,等人一走,立刻让春喜把那些温补的汤水撤了,换上冰镇的酸梅汤。
“瞧见没,”她晃着腿,对春喜说,“皇上这是盼儿子盼得眼睛都绿了,看我跟看个宝贝瓷器似的,生怕碰碎了。”
春喜一边给她捶腿,一边担忧道:“小主,您可别这么说。只是……皇上不留宿,外头指不定怎么议论呢。”
“议论什么?议论我失宠了?”孙妙青嗤笑一声,“他最好全后宫都以为我失宠了,我这才能安安生生把孩子生下来。他来得越勤,坐的时间越短,翊坤宫那位就越着急。”
正如她所料,华妃确实急了。
皇上也去翊坤宫,次数不多,但总会去。可同样,也是坐一坐就走。
华妃使尽浑身解数,从江南新进的曲子到西域传来的秘香,皇上夸是都夸了,眼神却总是飘忽的。
这日,皇上又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走了。华妃脸上的笑容一寸寸敛去,盯着门口的方向,许久没动。
殿内只剩她一人,她拿起一串饱满的紫晶葡萄,一粒一粒,慢条斯理地捏碎在掌心,紫红的汁液顺着她白皙的指缝流下,像一道道干涸的血痕。
与这两处的冷清相比,碎玉轩和延禧宫则是实打实的热闹。
这半个月,皇上的夜晚几乎被莞贵人与安常在瓜分。
有时是莞贵人一曲琴音引得皇上驻足,有时是安常在的江南小调让皇上解乏。
富察贵人也得了几日恩宠,可终究是点缀。宫里的人都看得分明,如今真正得势的,是甄嬛和安陵容。
碎玉轩内,甄嬛正倚在窗边看书,皇帝从身后拥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窝。
“在看什么,这般入神?”
“不过是些前人诗集罢了。”甄嬛放下书卷,侧过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皇上今日不忙么?”
“再忙,也要来瞧瞧我们的嬛嬛。”皇帝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甄嬛的睫毛颤了颤,垂下眼。
他的手很暖,可她只觉得那温度传不到自己心里。眉姐姐那句“他真的是好薄情啊”,像一道符咒,刻在了她心上。
君王的爱,能捧你上云端,也能让你坠入深渊。她如今要的,不是这份虚无缥缈的爱,而是实实在在、能护住自己和家人的权势。
另一头,安陵容正借着给孙妙青送安胎香囊的名义,在春熙殿说话。
“……我那日瞧见,翊坤宫的周宁海,悄悄往太医院去了,还跟江太医说了半天的话。”安陵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着。
“江太医?”孙妙青挑眉,“华妃的人?”
“是,听说他一手调理妇人的本事最好,从前华妃有孕,便是他请的脉。”
孙妙青了然地笑了:“知道了。她这是坐不住,要给我‘调理调理’了。”
她拍拍安陵容的手:“你如今风头正盛,凡事留心。华妃动不了我,难保不拿你开刀。皇上赏你的东西,入口的,过手的,都让宝鹃仔细验看。”
安陵容重重点头,心里暖流涌动。
这宫里,头一回有人真心实意地为她筹划。
转眼,暑气渐消,桂香浮动,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夜。
宫中处处张灯结彩,一派祥和。
宴席之上,丝竹悦耳,人人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可那笑意底下,暗流汹涌。华妃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时不时刮过孙妙青微微隆起的小腹。而孙妙青,只顾着慢条斯理地剥着皇后亲手赏下的石榴,吃得津津有味,仿佛那目光不存在一般。
甄嬛端坐席间,浅浅啜饮着桂花酿,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一场家宴,竟吃出了几分沙场点兵的肃杀。
出人意料的是,这顿饭竟平平常常地结束了。没有摔杯,没有斥骂,连一句夹枪带棒的酸话都无。
散席后,皇帝按祖宗规矩,宿在了皇后宫中。
景仁宫里,果香袅袅,菜肴精致。
苏培盛为皇帝换下龙袍,低声禀报:“皇上皇后娘娘还在沐浴更衣呢,您若是乏了,就先睡下吧。”
皇帝心思显然不在此处。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上摊开的一卷诗上。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绝妙好词,字字锥心哪。”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有种空落落的怅惘。
苏培盛躬着身子:“皇上,奴才不懂。”
“你不懂,皇后也未必懂。”皇帝的声音有些飘忽,“若是莞贵人在,却能与朕说上一说。”
他拿起案上一个小巧的锦盒,递给一旁的苏培盛。
“夜深了,朕怕她孤枕难眠。你替朕,把这个送到碎玉轩去。”
***
碎玉轩内,夜凉如水。
“小主,苏公公来了。”
甄嬛正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月亮,闻言回过神,有些讶异。
苏培盛满脸堆笑地进来,躬身行礼:“这么晚了还来叨扰小主,是奴才的不是。”
“公公客气了,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事?”
“
“皇上惦记小主,特命奴才送样东西来,盼小主今夜能得个好梦。”苏培盛恭恭敬敬地将锦盒奉上。
甄嬛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用明黄色丝线编就的同心结,结心处还穿了颗滚圆的东珠,流光溢彩。
她的心,像被针尖轻轻刺了一下,不疼,却很清晰。
同心结。
她捏着那枚同心结,指尖能感受到丝线的细密纹理。
“请公公代我谢过皇上。”她福了一礼,声音满是惊喜。
苏培盛笑道:“奴才领旨,这就告退,小主好生安歇。”
送走苏培盛,流珠欢喜地凑上来:“小主,皇上心里还是最惦记您的!”
甄嬛看着手里的同心结,没有说话。
另一
另一边,皇后寝殿。
皇帝早已歇下,均匀的呼吸声从内殿传来,衬得这偌大的宫殿愈发空旷。
皇后已换下正装,卸了钗环,正由剪秋为她篦着长发。
“皇上操劳国事,想是乏得很了。”她对着镜子,淡淡开口,“怎么不见苏培盛伺候?”
剪秋手上一顿,头垂得更低了些,小心翼翼地回话:“奴婢方才瞧见……苏公公提了个锦盒,往碎玉轩的方向去了。”
皇后的手停在梳妆台上,指尖轻轻点着冰凉的桌面,一下,又一下。
“哦?送的什么?”
“……听说是枚同心结。”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皇后才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夜里听来,没什么温度:“本宫有什么好生气的。皇上喜欢新鲜,是人之常情。莞贵人是朵解语花,能让皇上开怀,是她的福气。”
她拿起一根尖头的玉簪,在指尖慢慢地转着,看着那锋利的尖端在烛火下折射出冷光。
“只是这花儿,开得太盛,就容易招风雨。你说明儿,翊坤宫那位听说了,会不会气得连早膳都用不下了?”
剪秋不敢接话,只觉得娘娘指尖那根玉簪,看得她后颈发凉。
皇后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的笑意纹丝不动。
“这后宫啊,太平静了不好。是时候,该热闹热闹了。”
果不其然,消息传到翊坤宫时,华妃刚喝下一碗安神汤。
听完小太监的回报,她“砰”地一声将药碗砸在地上,黑褐色的药汁混着碎瓷片溅了满地!
“同心结?好一个同心结!”她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本宫陪他出生入死,年家为他镇守江山,竟抵不过一个贱婢的几句歪诗!”
周宁海连忙跪下,连连叩首:“娘娘息怒,为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啊!”
“息怒?”华妃猛地转过身,一双凤眼里满是血丝,但那滔天的怒火,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加骇人的冰冷。
她缓缓坐回主位,眼神幽深。
“本宫是气,但不是气那个狐媚子。”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她算个什么东西?本宫气的是皇上!他这是在作践本宫,作践整个年家!”
她盯着周宁海,一字一顿地问:“孙妙青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回娘娘,春熙殿如今防得跟铁桶似的,水泼不进。不过奴才查到,她和延禧宫的安常在,素来交好,几乎日日都有往来。”
“安陵容?”华妃的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
那个只会唱歌的百灵鸟。
“打蛇打七寸。直接动孙妙青,动静太大,皇后和太后那边不好交代。”华妃伸出丹蔻艳丽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可若是她的好姐妹出了事,她这个做姐姐的,是不是也该跟着伤心伤心?人一着急,一上火,肚子里的那块肉,说不定就……”
周宁海立刻会意:“娘娘英明!”
“去。”华妃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给本宫想个法子,要干净利落,让那只百灵鸟,再也唱不出声来!”
她顿了顿,笑了,那笑意里全是淬了毒的快意。
“本宫倒要看看,断了她一个臂膀,她孙妙青还怎么得意!那个甄嬛,还怎么跟皇上‘同心同德’!”
华妃还在想怎么报复甄嬛就听到消息,皇帝大赏碎玉轩。
小沛子一阵风似的跑进来,脑门上还挂着汗,一张嘴跟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就响开了。
“奴才给妙贵人请安,贵人万福金安!”
他连气都顾不上喘匀,那双小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贵人,您猜奴才在外头听着什么新鲜事儿了?是那位莞小主宫里的事儿!今儿个皇上赏了她一双鞋,我的天爷,那可真真是个宝贝!”
孙妙青正歪在榻上,让春喜给她捏着腿,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小沛子得了鼓励,说得更来劲了,就差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
“您是没瞧见,奴才也是听苏公公身边的人说的。那鞋底子,据说是上好的蓝田玉雕的,温润得很。最妙的是,那玉底心里是空的,填满了西域进贡的奇楠香,走一步路,那香气就从脚底下散出来,皇上亲自给取了个名儿,叫‘步步生香’!鞋尖上还缀着又大又亮的合浦明珠,那叫一个亮啊!”
春喜在一旁听得咋舌,手上的力道都忘了。
孙妙青却像是听了个笑话,嘴角微微翘了翘:“玉做的底?那玩意儿踩在地上,不怕打滑摔着?也硌得慌。”
小沛子一愣,随即嘿嘿一笑:“贵人说的是!可皇上喜欢啊!这些都还罢了,最最了不得的,是那鞋面!”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近了些。
“用的是织金镂花的蜀锦!贵人您是知道的,那玩意儿金贵得跟什么似的,听说一寸就要十斗金,宫里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一匹。二月里蜀中进贡来的那点儿,不都只给了太后和皇后娘娘吗?奴才们都纳闷这蜀锦是打哪儿来的。”
“后来一听才知道,原来是蜀中织造府新得了花色,连夜赶工织了这么一匹,快马加鞭就送来了京城,皇上二话不说,就让内务府给莞小主做了这双鞋。您说说,这份儿‘殊宠’,这宫里头,还有谁能比得上?”
小沛子说完,偷偷拿眼角去瞟孙妙青的脸色,以为她多少会有些不快。
谁知孙妙青非但没生气,反而慢悠悠地坐直了身子,对春喜道:“去,把那碟子酸梅给我拿过来,听着这事儿,倒叫我有些开胃。”
春喜连忙应声去了。
孙妙青这才看向小沛子,眼神里带着几分洞悉的笑意:“这差事办得不错,嘴皮子利索。去账上支五两银子,买茶喝去吧。”
小沛子大喜过望,连连叩首:“谢贵人赏!谢贵人赏!”
等他退了出去,春喜端着酸梅回来,小声嘀咕:“小主,您怎么一点儿也不急?皇上这……这也太偏心了。那莞贵人,如今可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急什么?”孙妙青捏起一颗酸梅,惬意地眯了眯眼,“这是好事。”
“好事?”春喜不解。
“你当这鞋是赏给莞贵人的?”孙妙青嗤笑一声,将梅核吐进小碟里,“这分明是做给翊坤宫那位看的。”
她懒洋洋地靠回引枕上,声音里带着一丝看透一切的凉薄。
“中秋夜里一枚同心结,已经够让华妃气得肝疼了。如今再来一双独一无二的‘步步生香’,用的还是连她都摸不着的蜀锦。皇上这是嫌火烧得不够旺,亲自往里头又添了一大把干柴。”
孙妙青摸着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怕华妃盯着我这肚子不放,反正他也爱甄嬛,就干脆造了个更扎眼、更光芒万丈的靶子,直接扔到了翊坤宫的门口。你说,一只饿疯了的狼,是会先去咬那个藏在洞里安胎的,还是会先去扑那个穿着金缕玉衣在它面前晃悠的?”
春喜恍然大悟,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这宫里,最伤人的从来不是刀子,是恩宠。”孙妙青打了个哈欠,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慵懒,“等着吧,翊坤宫那位忍不了多久了。这双鞋一送出去,她要没动作,都对不起皇上这番‘苦心’。”
“咱们啊,就安安生生吃咱们的酸梅,看戏就成了。”
翊坤宫内,一连几日的低气压,让宫人们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弄出半点声响,引来主子的雷霆之怒。
曹贵人正小心翼翼地为华妃打着扇,连呼吸都放轻了。
就在这时,翊坤宫的管事太监周宁海领着个内务府的小太监,满脸堆笑地快步走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两个用明黄锦缎包裹的长条物。
“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华妃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周宁海连忙接过东西,亲自呈到华妃面前,谄媚道:“娘娘,这是蜀中织造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贡品,说是新得了花样,特意赶制了两匹,孝敬娘娘您的。”
这话,总算让华妃的脸色缓和了些。
她斜睨了一眼,慢悠悠地伸出手,由着颂芝扶着坐直了身子。
“打开。”
锦缎揭开,两匹色泽雅致的蜀锦静静躺在托盘上,一匹月白,一匹银蓝,在殿内光线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一骑红尘妃子笑,”华妃抚摸着那光滑冰凉的锦缎,嘴角总算有了些笑模样,“总算还有些懂规矩的,知道这宫里什么东西该先送到谁跟前。”
曹贵人也凑趣道:“娘娘说的是。如今不是进贡蜀锦的时候,能得这两匹,想必是费了大力气。可见皇上心里,还是最看重娘娘的。”
这话熨帖了华妃的心。她这几日因甄嬛那双鞋憋的恶气,总算顺了些。
只是,她看久了,眉头又微微蹙起。
“颜色倒还雅致,只是本宫素日里喜欢明艳的,这月白银蓝的,素净了些。”她捏起一角,细细端详,“做衣如做人,定要花团锦簇,轰轰烈烈才好。”
曹贵人温言道:“娘娘您瞧,这花朵是用银线绣的,若是日头底下,定然耀眼得很。”
“嗯,”华妃的目光落在那些奇特的花样上,“这绣的是什么花?样子倒是新鲜,本宫竟没见过。”
颂芝和几个宫女也围过来看,端详了半天,一个胆子大些的小宫女脆生生地说:“回娘娘,奴婢瞧着,像是牵牛花。”
“牵牛花?”华妃的脸沉了下来。
曹贵人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想打个圆场,可华妃已经冷冷地盯着她:“你来说说。”
那小宫女脆声道:“牵牛花也叫夕颜。”
“此花向晚而开,清晨而谢,只开一夜,不见天日。”
曹贵人“住口!不吉利的话不许说。”
华妃猛地将那匹锦缎挥落在地,月白色的丝绸如一捧月光,凄然地瘫在冰冷的金砖上。
殿内瞬间死寂,方才回话的小宫女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混账东西!”华妃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那匹蜀锦,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蜀锦局那帮狗奴才,是活腻了吗!竟敢拿这种薄命的花样来糊弄本宫!”
她怒火攻心,厉声喝道:“来人!给本宫把这两匹破布撕碎了!立刻送回蜀锦局去!问问他们安的是什么心!”
“娘娘息怒!”曹贵人连忙上前按住她,“娘娘,万万不可!”
“滚开!”
“娘娘!”曹贵人急道,“您把这布撕了,岂不就等于告诉所有人,您看懂了这花的意思,还为此动了怒?传出去,旁人只会说您失了气度,为了几尺布料便如此,岂不是遂了有心人的意?”
华妃的动作一顿,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算计取代。
曹贵人见状,继续劝道:“既然这花样一般人都不认得,娘娘何不就当不知道?随便赏人也就是了,白白便宜了旁人,总好过让人看了笑话。”
“赏人?”华妃缓缓坐回榻上,捡起一旁的金丝小剪,一下一下地绞着流苏。
殿内安静得可怕。
半晌,她忽然笑了。
那笑声又轻又脆,听得人心里发毛。
“你说得对,赏人。”
她抬起眼,那双美丽的凤眸里,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
“莞贵人不是得了一双‘步步生香’的鞋么?本宫瞧着,她还缺一身相配的衣裳。”
“就赏她了。”
“让她穿着这夕颜做的衣裳,踩着那香气四溢的鞋。本宫倒要看看,是她的福气大,还是这花的命数硬。”
第48章 步步生香意,夕颜赠薄命
周宁海领着人到碎玉轩的时候,淳常在正叽叽喳喳地跟甄嬛说着御花园里新开的并蒂莲。
“……姐姐你是没瞧见,那两朵花开得一模一样,粉嫩嫩的,可爱得紧!”
甄嬛含笑听着,手里捏着块云片糕,却迟迟没有送进嘴里。
“奴才给莞贵人请安,给淳常在请安。”
周宁海那公鸭似的嗓音一响,殿内原本轻松的气氛瞬间凝滞。他一甩拂尘,身后的小太监便将一个盖着明黄锦缎的托盘高高举起。
“起来吧。”甄嬛淡淡地开口,将云片糕放回碟中。
“谢贵人。”周宁海脸上堆着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华妃娘娘前两日新得了两匹蜀中进贡的蜀锦,想着贵人如今圣眷正浓,那双‘步步生香’的鞋,也得有相配的衣裳才行。这不,娘娘特意让针线上的人连夜赶工,裁了两身新衣送予贵人。”
他特意加重了“步步生香”四个字,殿里的宫人无不色变。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不等甄嬛发话,槿汐已经上前一步,福了福身,脸上是滴水不漏的微笑。
“有劳公公走这一趟。只是……”她话锋一转,面露几分为难,“公公有所不知,前几日宝华殿的法师来过,特意为我们小主看了流年。法师说,小主今年与‘鼠’字犯冲,这音同字不同的,也容易招惹是非。”
周宁海脸上的笑僵住了。
只听槿汐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这个‘蜀’锦嘛,做成鞋踩在脚下,把是非晦气都踩没了,自然是极好的。可若做成衣裳穿上身,法师说,怕是会压了小主的福气。这衣裳,得明年开春才能上身了。”
这番话一出,饶是周宁海这样见惯风浪的人,也一时没能接上话。
这是什么歪理?
把天大的恩赏说成了晦气,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人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淳常在在一旁听得睁大了眼,嘴巴张成了个小小的“o”形,想笑又不敢笑,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周宁海的脸色沉了下来:“槿汐姑姑这话可就奇了。我们娘娘常说,身正不畏邪。法师之言固然不能不信,但华妃娘娘的恩惠福泽,想来也能为贵人挡一挡这无稽的是非吧?”
言下之意,是不领情,还是你莞贵人本身就不“正”?
“槿汐也是好意,提醒罢了,公公不必在意。”甄嬛终于开了口,声音平稳无波。她端起茶盏,轻轻拨了拨茶叶,看都未看那托盘一眼。
“替我回禀娘娘,她的心意我领了。改日我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时,再当面谢过她的恩典。”
一句话,直接把周宁海后面的话全堵死了。
要去谢恩,但不是去翊坤宫,而是去景仁宫当着皇后的面谢。这其中的分量,周宁海掂量得清楚。
“……是,奴才记下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如此,奴才告退。”
送走了这尊瘟神,淳常在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凑到甄嬛跟前。
“姐姐,槿汐姑姑也太厉害了!我瞧那周公公的脸,都气成猪肝色了!”
她好奇地揭开锦缎,拿起那件月白色的衣裳,眼睛都亮了:“我瞧瞧,我瞧瞧!这衣裳真好看!”
“姐姐,你怎么收了衣裳还不高兴呢?”淳常在翻看着,指着上面别致的绣花,“哎,这是什么花儿?真好看,以前从没见过呢。”
甄嬛的目光落在那些盛开的花朵上,眼神冷了下来。
“夕颜。”
“牵牛花?”淳常在不解,“牵牛花有什么说头吗?”
甄嬛没有回答她,只是对槿汐说:“何止是你看不明白,凡事突如其来,必有古怪。”
淳常在还想再问,却被甄嬛打断了。
“淳儿,你瞧,这件衣裳配我那双蜀锦鞋,是不是正好?”
“是呀是呀!”淳常在连连点头,“十月的赏菊大会,姐姐穿上这一身,定是冠压群芳!”
甄嬛拿起那件衣裳,冰凉丝滑的蜀锦从她指尖滑过,那触感,像毒蛇的鳞片。
此花向晚而开,清晨而谢。
只见一夜,不见天日。
好一个“夕颜”,好一个“薄命”的花样。
华妃这是在咒她福薄命短,圣宠不过昙花一现。
“先搁起来吧。”甄嬛将衣裳递给浣碧,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
这衣裳,如今是穿不得。
但这么一份“大礼”,总有派上用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