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妙青一脚踏入春熙殿,头上的珠钗尚在轻颤,人已化作一阵疾风,卷进了小厨房。
“宝珠!”
她的声音清脆而急促。
“把昨儿新渍的糖桂花,还有库里最好的糯米粉、澄粉,全部拿出来!”
正收拾屋子的宝珠心里咯噔一下,见自家小主这副雷厉风行的模样,不敢有丝毫怠慢,手脚麻利地应了一声“欸”,立刻转身去取。
“小主,这是要做桂花糕?”
宝珠将东西一一摆在案上,眼看着孙妙青已脱去外袍,正用皂角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双手,连指甲缝都未曾放过。
那架势,不像是在做什么风雅点心,倒像是在准备一场至关重要的外科手术。
孙妙青挽起素白的袖子,露出两截皓腕,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可现在这个时辰……”宝珠迟疑道,“皇上不是才去了景仁宫,陪皇后娘娘用午膳么?”
孙妙青手上动作不停,将糯米粉与澄粉按照一个绝对精准的比例混合,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她当然知道。
她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皇后的午膳,必然是山珍海味,精致繁复,彰显的是国母的雍容与气度,是一场盛大的、充满仪式感的国宴。
而她的桂花糕,就要做那国宴之后,皇帝感到疲惫时,恰好递到嘴边的一盏清茶。
不争不抢,却能沁人心脾。
甄嬛能凭一张酷似纯元的脸,在皇帝心中刻下烙印。
她没有那张脸,便只能另辟蹊径,从皇帝的舌尖,攻入他的心房。
她一边熟练地揉着面团,一边在脑中飞速盘算。
后宫是职场,皇帝是唯一的甲方。
皇后卖的是“贤良大度”,华妃卖的是“明艳恩宠”,而她要卖的,是“人间烟火”和“恰到好处的慰藉”。
这是一个全新的赛道,暂时还没有竞争者。
宝珠看着自家小主那双白皙的手,将面团揉捏得软硬适中,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仿佛用尺子量过,不由得看呆了。
寻常女子做点心,是闲情逸致。
可她家小主做点心,却带着一股运筹帷幄的……杀气。
“小主,您这手艺,真是绝了。”
孙妙青神色淡淡:“我娘教的。我哥那人憨,就好这一口,从小做给他吃,练出来了。”
她没说的是,上辈子为了攻克一个有严重胃病的顶级客户,她将养胃食谱研究得比米其林大厨还透彻。
如今这区区一道桂花糕,不过是牛刀小试。
很快,一笼晶莹剔透、散发着清甜香气的桂花糕便蒸好了。
雪白的糕体上,点缀着露水般的金黄桂花,单是看着,就让人心头一软。
孙妙青亲自拣出九块,不多不少,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只天青色的汝窑碟子里,盖上食盒。
“春桃。”
在一旁打下手的春桃立刻上前。
“你亲自去一趟养心殿,把这个交给苏培盛公公。”
“是!”
“等等。”孙妙青叫住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刀刻,“记住我的话。”
“别说是特意给皇上做的。”
“就说,我这个苏州人吃着午膳,忽然就犯了思乡的傻劲,便做了些家乡的小点心,解解馋罢了。”
“又想着皇上日理万机,想必也会有心神俱疲的时候,斗胆送来请皇上尝个新鲜,或许能换换口味,解一解乏。”
春桃怔了一下,随即眼底迸发出恍然大悟的光彩,用力点头:“奴婢明白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全了江南女子的温婉痴傻,又将那份体贴送得不着痕迹,简直是把台阶铺到了皇上的脚底下!
看着春桃提着食盒匆匆离去的背影,孙妙青擦了擦手,拿起一块剩下的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
软糯香甜,滋味正好。
她的第一份“项目方案”,已经递交。
就看那位全天下最尊贵的甲方,是否会签收了。
……
养心殿内,空气沉闷。
雍正刚从景仁宫回来,正伏案批阅奏折,眉心紧锁。
午膳时皇后那番关于朝堂、关于年羹尧的“贤良规劝”,句句在理,却也句句如针,让他心情愈发沉重。
权衡,制衡,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苏培盛的通报声。
“皇上,春熙殿的宫女求见。”
雍正头也不抬,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何事?”
“回皇上的话,说是孙常在做了些江南家乡的小点心,斗胆请皇上尝个新鲜。”
雍正捏着朱笔的手,停住了。
他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午后那个捧着桂花、眼神干净又带着一丝小贪吃的女子。
还有她那句“平平安安地活着,能时常吃到自己做的桂花糕,就心满意足了”。
殿内的沉闷,似乎被这句简单的话吹开了一道缝隙。
“让她进来。”
春桃进殿,规规矩矩地跪下请安,将食盒高举过头,而后小心翼翼地放在案几一角。
她一字不差地复述着孙妙青教的话,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忐忑与真诚。
雍正放下笔,目光落在那只小巧的食盒上。
苏培盛极有眼色地上前,轻轻打开盒盖。
刹那间,一股清甜而不俗腻的桂花香气,混着糯米温润的米香,如同一阵江南的微风,悄然拂过整个书房。
那股压抑在心头的烦躁,竟被这香气冲淡了几分。
天青色的汝窑碟子里,九块桂花糕整齐码放。
糕体晶莹剔透,点缀着金黄的花瓣,简单,干净,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致。
雍正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软、糯、香、甜。
恰到好处的甜味,混着桂花的清香在舌尖化开,不粘不腻,只留下满口余韵。
这滋味,竟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年少时随圣驾南巡,在江南水乡的某个清晨,从街边小贩担子里买到的那一口质朴点心。
没有宫里的奢华,却有着最真实的人间味道。
“做得很好。”
雍正又吃了一块,眼中的疲惫之色散去不少。
“你家主子,有心了。”
春桃心中狂喜,面上却愈发恭敬:“小主说,能得皇上一句夸赞,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雍正点点头,挥手让她退下。
春桃走后,他又拿起第三块桂花糕,细细品尝。
皇后送来的是规矩,是责任。
华妃送来的是烈火,是激情。
而这个孙妙青……送来的,竟是一份久违的、可以让人卸下所有防备的安宁。
……
春熙殿。
孙妙青正在亲自收拾小厨房,将一切恢复原状,不留任何痕迹。
“小主,奴婢回来了!”
春桃压抑着兴奋,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孙妙青直起身,平静地看着她:“如何?”
“皇上吃了!皇上亲口夸您‘有心了’!”春桃压低声音,激动得脸颊通红,“苏总管那眼神,都跟看宝贝似的看那碟子!”
孙妙青心中大定,面上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小主,您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绝了!”春桃忍不住赞叹,“不争不抢,却比谁都抢眼!”
孙妙青整理着袖口,脑子里已经开始复盘并规划下一步。
后宫的女人,都想做皇帝心口的朱砂痣。
而她要做的,是皇帝的胃,是他的习惯,是他疲惫时下意识就会想起的那个港湾。
正想着,殿外传来小太监清亮的嗓音。
“春熙殿孙常在接旨!”
孙妙青心中一动,迅速整理好仪容,领着宝珠和春桃出去跪下。
来的是养心殿的御前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明黄的荷包。
“皇上口谕。”
“孙常在的桂花糕甚合心意,赏。”
“皇上还问,孙常在除了桂花糕,可还会做些别的江南点心?”
孙妙青的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顺恭谨的模样:“回皇上的话,臣妾只会些寻常的家常点心,都是自小跟着母亲胡乱学的,当不得精通二字。”
小太监满意地点点头:“皇上说了,过两日若是得闲,让你再做些新鲜的送去。”
送走小太监,孙妙青打开荷包。
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串莹润剔透的白玉手珠,触手生温,宛如羊脂。
这是贴身之物。
宝珠在一旁几乎要跳起来:“小主!是好兆头!天大的好兆头啊!皇上这是把您记在心尖尖上了!”
孙妙青摩挲着那串温润的玉珠,眼神却冷静得可怕。
这只是第一步。
她成功地在“皇帝”这个目标客户心里,建立起了“江南”、“温婉”、“解语花”、“美食”的初步标签。
但标签,随时可能被替代。
她上辈子做销售,早就明白一个真理:想彻底拿下一个客户,靠的不是一次惊艳的展示,而是要让他对你产生戒不掉的“依赖感”。
让他觉得,你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宝珠。”
孙妙青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明日你去御膳房,想办法弄些上好的新剥莲子和赤豆来。”
宝珠一愣:“小主,您这是要……”
“细水长流,温水煮青蛙。”
孙妙青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又志在必得的弧度。
“我要用这人间的烟火气,在这紫禁城里,为自己砌起一座谁也无法攻破的城池。”
“我要让皇上,习惯我做的点心,然后,习惯我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