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吹过,甄嬛的脸颊疼得像是要裂开。她慢慢地、笔直地跪了下去,膝盖硌在冰冷的石板上,一股寒气顺着骨头缝往上钻,直冲进四肢百骸。
翠果看着她单薄的身影,脸上满是不忍,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菀嫔娘娘,您……您悄悄起来些,别真跪实了,奴婢不说,没人知道的。”
甄嬛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宫道尽头,那里是通往翊坤宫的方向。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硬。
“不必了。”
她甚至觉得,膝盖上的疼,脸上的疼,都比不上心里的那点麻木。疼,至少证明还活着。
从前是她错了,错在以为真心能换真心,错在还对这宫里的人和事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总想着求全,求得处处圆满,却忘了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这宫里更是个吞噬完美的地狱。
她忽然开口,问得突兀:“翠果,前面是翊坤宫吧。”
翠果被问得一愣,下意识答道:“是,是翊坤宫。”
甄嬛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那笑意比哭还难看:“年妃在里头,想来一切都好好的。”
“是……年妃娘娘自然是好好的。”
“是啊。”甄嬛低声重复,“都还好好的。”
害死她孩子的人好好的,借刀杀人的人好好的,连齐妃这种蠢钝如猪的人都能耀武扬威地好好的。独独她,为了一个男人的垂怜,把自己作践成这副鬼样子,像个笑话。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气仿佛在她膝盖处凝结成了冰。翠果在一旁急得直跺脚,不住地望向宫道两头,生怕有人过来瞧见。
终于,一个时辰熬满了。
“娘娘,时辰到了,您快起来吧!”翠果连忙上前去扶。
可甄嬛跪得太久,双腿早已没了知觉,身子一软,竟直直地往前栽去。
翠果惊呼一声,死死地架住了她。
“娘娘受苦了,”翠果的眼圈都红了,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娘娘她……她就是太想三阿哥了,一时昏了头,平日里并不这样的。”
甄嬛任由她架着,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站稳,每动一下,膝盖都传来针扎似的刺痛。她侧过头,看着满脸是泪的翠果,眼神平静无波。
“你是个好心的。”她顿了顿,声音沙哑,“你的好心,我记下了。”
翠果一怔,不知为何,被她这么一看,心里竟有些发毛。
“奴婢……奴婢扶娘娘回去吧。”
“不必。”甄甄嬛推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却异常平稳。
***
景仁宫内,甜而不腻的香气弥漫了整间暖阁。
皇后正拿着一把小巧的银签,拨弄着炉里的灰烬,动作不疾不徐,优雅到了骨子里。
玉答应垂手立在一旁,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昨夜皇上的恩宠还恍如一梦,可紧接着皇后赐下的那碗漆黑的汤药,却又像一盆冰水,将她从头浇到脚,冷得透彻。
剪秋从殿外快步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福了福身子,声音压得平稳。
“奴婢给娘娘请安,给玉小主请安。”
“何事?”皇后眼皮都未抬一下。
剪秋躬身回道:“启禀娘娘,江福海方才传话过来,说在长街上瞧见齐妃娘娘责罚菀嫔,正在掌嘴。”
“哦?”皇后拨弄香灰的动作终于停了,她抬起眼,看向剪秋,“皇上知道了没有?”
“回娘娘,皇上正在前朝议事。”
皇后闻言,将银签搁在了一旁的青玉小碟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去浮沫,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后宫的事,不必传到前朝去。皇上都不想理会的人,本宫又何必多事。”
一旁的玉答应心头一跳,忍不住脱口而出:“皇后娘娘,菀嫔如今失了孩子,又失了圣心,已经很可怜了。齐妃娘娘这般……不如您出面,让她不要再掌嘴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果然,皇后连看都未看她,只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让玉答应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你可怜她,谁又来可怜你?”皇后终于将目光投向她,那眼神温和依旧,却看得玉答应心头发颤,“你以为昨夜的恩宠能持续多久?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新人。本宫若是此刻为她出头,皇上念着本宫的情面,说不定就又想起菀嫔的好来了。”
她放下茶盏,好整以暇地看着玉答应煞白的脸。
“到那时,皇上的心偏回了碎玉轩,你这,怕是又要冷清得能养雀儿了。”
“是……是臣妾愚钝了。”玉答应的嘴唇哆嗦着,再不敢多言。
“你不是愚钝,你是心太软。”皇后淡淡道,“在这宫里,心软是病,会要命的。”
她转向剪秋,吩咐道:“你去瞧着点,别让齐妃闹得太过火,真把人打出个好歹来,本宫也不好向皇上交代。”
剪秋会意:“奴婢明白。”
“还有,”皇后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去本宫的私库里,取那盒最好的活血化瘀膏,给齐妃送去。”
剪秋一愣。
玉答应更是惊得抬起了头。
皇后像是没看到她们的反应,自顾自地解释,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几分体恤:“齐妃也是个直肠子,想来是气急了。送些药膏过去,让她好生歇着。”
这话一出,暖阁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给打人的人送药膏,理由是怕她打人打疼了手。
玉答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终于明白,在这位看似端庄仁厚的皇后娘娘眼中,她们这些嫔妃,恐怕连人都算不上,不过是些可以随意摆弄、相互撕咬的玩意儿罢了。
她深深地低下头,将所有的惊惧都藏了起来。
“是。”剪秋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皇后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拿起银签,继续悠闲地拨弄着那炉香灰,仿佛刚才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瞧,这香饼就跟这后宫一样,”她轻声道,“得时时看着,勤拨动着,才能烧得久,烧得旺。若是一时偷懒,任其自生自灭,那很快就会变成一堆无用的死灰了。”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玉答应一眼。
“你,明白了吗?”
玉答应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她连忙跪了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砖。
“臣妾……明白了。”
***
春熙殿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小沛子一脚踏进暖阁,就感觉一股暖融融的奶香气扑面而来。
地毯上,他们家粉团子似的六阿哥正坐得笔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死死盯着自家额娘手边的一碟子枣泥糕,小嘴里发出渴望的“啊……啊……”声。
孙妙青正拿着个拨浪鼓逗他,见他这副小馋猫的样子,故意把碟子往旁边挪了挪。
“不行哦,塔斯哈现在还不能吃这个。”
塔斯哈哪里肯依,小胖手在地上一撑,身子一拱,就想往前挪。见够不着,他急了,清凌凌地看着孙妙青,软软地喊了一声:“妈……妈……”
这一声喊得孙妙青心都化了,差点就想投降。
可一想到九个月的婴儿肠胃娇嫩,不能多吃甜的,她还是狠下心,摇了摇头。
眼见撒娇卖萌都不管用,塔斯哈的耐心瞬间告罄。小嘴一瘪,蓄了满眼的泪,抓起手边的九连环,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地上一扔,“啪嗒”一声,算是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哟,还发上脾气了。”孙妙青被他逗乐了,正要说话,就看见了门口的小沛子。
“主子。”小沛子连忙请安。
塔斯哈听见陌生的声音,立刻止了哭,警惕地转过头。看见小沛子,他小身子一扭,飞快地爬到孙妙青脚边,一把抱住她的腿,只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打量着来人。
“行了,别怕,是小沛子。”孙妙青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一面问:“什么事这么急匆匆的?”
小沛子不敢耽搁,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将长街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齐妃娘娘让翠果掌了菀嫔的嘴,还罚她在风口里跪了一个时辰。”
孙妙青抱着儿子的手顿了顿。
该来的,总算是来了。这一巴掌,可算是把甄嬛彻底打醒了。
她垂下眼,看着怀里正好奇地揪着她衣襟上络子的塔斯哈,心思却飞快地转着。齐妃这脑子,真是蠢得独一无二,次次都能精准地给人递刀子。
“景仁宫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主子,皇后娘娘知道了,只说后宫的事不必惊动皇上,然后……然后派剪秋姑姑给齐妃娘娘送了一盒活血化瘀的药膏。”
“噗嗤。”孙妙青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怀里的塔斯哈被她这一下弄得莫名其妙,也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口水顺着下巴流得到处都是。
孙妙青拿帕子给他擦了擦,眼里的笑意却冷了几分。
好一招“体恤”,真是杀人不见血。皇后这是明着告诉所有人,她站在齐妃这边,顺便再敲打敲打新来的,让她们看看失宠的下场。
正想着,怀里的小家伙又不老实了。他趁着孙妙青出神,小身子一探,胖乎乎的手就朝着桌上的茶杯伸了过去。那杯子刚沏了热茶,还冒着热气。
眼看那只作乱的小手就要碰到滚烫的茶杯,塔斯哈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他没看杯子,反而仰起小脸,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偷偷观察着孙妙青的脸色,试探着自家额娘的底线。
孙妙青心中一动,这小人精。
她一把抓住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在他肉乎乎的手背上轻轻亲了一口。
“小机灵鬼。”
她将儿子交给一旁的春桃,站起身来,对着候在门边的小沛子吩咐道。
“小沛子,你去内务府走一趟。”
“主子请吩咐。”
孙妙青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声音平淡无波:“就说六阿哥夜里受了惊,哭闹不休,去领些上好的安息香回来。动静……闹得大些,越大越好。”
小沛子是聪明人,一听便知主子的意思,连忙应声退下。
孙妙青刚转过身,春喜就迈着碎步从门外进来,脸上是压不住的喜色。
“主子,皇上往咱们春熙殿来了!”
孙妙青眉头一挑。
这个时辰,他不是应该在前朝议事,就是在养心殿批折子,怎么有空过来?
手上动作却不慢,她接过春桃怀里又开始吱哇乱叫的塔斯哈,给他整了整被自己揪得歪七扭八的衣领,这才站起身来。
皇帝一身明黄常服,恰在此时踏进了门,身后只跟了个苏培盛。
“给皇上请安。”
孙妙青刚要屈膝,怀里的弘昼已经咋呼开了,伸着小胖手就往皇帝那边扑,嘴里发出兴奋的“啊啊”声。
也难怪,皇帝已有五六日不曾到春熙殿来。
皇帝脸上难得带着几分轻松笑意,几步走到近前,熟练地从她怀里接过孩子,在怀里颠了颠。
“起来吧。”
“谢皇上。”
皇帝抱着儿子,嘴巴咧得老大,刚才在前朝积攒的疲惫都散了不少。
“几日不见,这小子瞧着又结实了些。”说着,还用下巴蹭了蹭弘昼肉嘟嘟的脸蛋,惹得小家伙咯咯直笑,伸手就去抓他下巴上冒头的胡茬。
“不错,也更压手了,你费心了。”皇帝夸了一句,抱着孩子就往里走,自顾自地在软榻上坐下。
孙妙青跟在后面,心里盘算着他今日的来意,面上却笑道:“皇上日理万机,臣妾照顾好皇子是分内之事,哪里敢言费心。”
“就你嘴甜。”皇帝捏了捏弘昼的小鼻子,又抬头看她,“朕听苏培盛说,你让小沛子去内务府了?弘昼怎么了,夜里闹腾?”
来了。
孙妙青在皇帝身边坐下,先是拿起一块软糕,极有耐心地喂到皇帝嘴边,才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孩子家家的,觉浅。主要是臣妾今日听了些后宫的糟心事,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怕是惊着他了。”
她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成功让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
“糟心事?”皇帝的动作一顿,看向她,“宫里又出什么事了?”
正好春桃端着个银盘进门。
孙妙青跟着笑道:“虽入了冬,但烧炭有些燥热。妾身让人炖了银耳羹,这会儿正是好入口的,皇上一路行来,定也热了,不如也用一盏?臣妾慢慢和您说。”
“也好。”
孙妙青见皇帝应下,亲自给对方舀了一碗。
可这银耳羹还未入皇帝的口,怀里的塔斯哈就跟个小狗似的,扒住了皇帝的衣袖,眼巴巴地瞅着那碗羹,小嘴咂吧着,一副馋得不行的模样。
皇帝低头看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伸手捏了捏孩子肉嘟嘟的脸颊,又看向孙妙青:“还不能用这些吧?”
孙妙青也跟着笑个不停:“馋得不行,没事,让他喝口汤。”
喂了两口汤,小家伙总算心满意足,孙妙青便让乳娘带他下去了。
暖阁里安静下来,皇帝端着那碗甜羹,心情正好,随口问道:“说吧,到底是什么糟心事,让你都觉得心惊了?”
孙妙青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声音也低了下去:“臣妾也是听宫人私下议论,说长街上闹得不成样子,也不知是真是假,听着就让人心惊肉跳的。”
她顿了顿,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说是齐妃娘娘和富察贵人,在宫道上撞见了菀嫔。”
皇帝喝汤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皮抬了抬。
孙妙青继续道:“许是说了些什么,起了口角。后来……后来听说齐妃娘娘动了怒,让宫女翠果,掌了菀嫔的嘴,还罚她在冷风里跪了一个时辰。”
“啪”的一声。
皇帝将手中的白玉汤匙重重地搁在了碗沿上,汤水溅出几滴,落在明黄的龙袍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方才的轻松笑意荡然无存,眼神冷得像结了冰。
“掌嘴?罚跪?”
孙妙青像是被他吓到了,连忙起身:“皇上息怒,或许是臣妾听岔了。齐妃姐姐也是心直口快,为了三阿哥的事,心里有气罢了。菀嫔姐姐如今……身子也单薄,想来是误会。”
她这番“劝解”非但没让皇帝息怒,反而更像火上浇油。
“误会?”皇帝冷笑一声,“好一个误会!”
孙妙青垂下眼,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迟疑:“臣妾还听说……皇后娘娘知道了此事,只说后宫之事,不好惊动皇上。还……还赏了齐妃一盒上好的活血化瘀膏,说是怕齐妃娘娘打人打疼了手。”
这话一出,暖阁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皇帝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死死盯着孙妙青,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将她看穿。
打狗还得看主人,菀嫔再失宠,那也是他亲封的嫔位!齐妃是蠢,可皇后呢?赏打人的人药膏?这是在安抚齐妃,还是在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孙妙青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却还是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杏眼里,盛满了恰到好处的无辜与担忧。她甚至还往前挪了挪,伸手想去擦拭他龙袍上那点汤渍,动作轻柔又体贴。
皇帝没有动,任由她擦拭。
暖阁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安静得能听见炉子里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毕剥声。
良久,皇帝猛地站起身,身下的椅子被带得向后一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一个激灵,连忙从殿外小跑着进来,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像腊月里的冰,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
“摆驾,景仁宫!”
说完,他看也不看孙妙青一眼,甩袖便大步流星地跨出了殿门。明黄的衣角卷起一阵风,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直到那抹明黄彻底消失在门外,春桃才敢凑上来,脸上满是后怕:“主子,您这么做……皇上这怒气冲冲地去了景仁宫,万一皇后娘娘记恨上咱们……”
“记恨?”孙妙青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走到桌边,拿起那只皇帝没用完的白玉汤碗,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
她轻笑一声,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记恨的人多了,不差我们一个。”
春桃还是不放心,急得小脸发白:“可这事本与咱们春熙殿无关,咱们何苦要掺和进去,平白惹一身腥?”
“傻丫头。”孙妙青将汤碗放下,转过身来看着她,“这后宫就这么大,皇上的怒火总要有地方烧。烧到景仁宫,总比烧到咱们春熙殿要好。”
她顿了顿,拿起一块塔斯哈没吃成的枣泥糕,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细细地品着。
“这叫浑水摸鱼。水越浑,鱼才越好摸。更何况,咱们不是去摸鱼的。”孙妙青的眼神变得幽深,“咱们是去看戏的。人越多,场子越乱,才越没人注意到咱们这些安安分分坐在角落里看戏的人。懂了吗?”
春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孙妙青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将最后一点糕点咽下。
景仁宫今夜,怕是睡不稳了。
***
甄嬛回碎玉轩时,门口已经站了两个人,是淳常在和许久未得圣宠的碧官女子。
两人一见甄嬛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都惊住了。淳常在年纪小,藏不住事,脸瞬间涨得通红,瞧见她脸颊上那道清晰的五指红印,气得当场就跺了脚。
“姐姐!她们怎么敢!”
崔槿汐端着一碗用帕子包好的热鸡蛋,快步迎上来,眼圈通红:“小主,快,拿这个揉揉脸,兴许能消肿。”
碧官女子也是一脸的义愤,一把扶住甄嬛的手臂,作势就要往外走:“这也太欺负人了!姐姐,我这就去禀告皇后娘娘,让她为您做主!”
甄嬛的脚步顿住,她甚至没力气抽回自己的手,只侧过头,用那双没什么光彩的眼睛看着碧官女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轻响,像是在笑。
“皇后?”
她扯了扯嘴角,那动作牵动了脸上的伤,疼得钻心。
“我跪了足足一个时辰,长街离景仁宫有多远?你以为皇后娘娘会不知道?她若真想管,早就来了。”
一句话,让碧官女子瞬间白了脸,扶着她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淳常在不甘心,急道:“那咱们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大不了跟她齐妃撕破脸!看谁斗得过谁!”
“撕破脸?”甄嬛终于笑了,那笑意却比哭还难看,“如今的我,算个什么东西?拿什么去跟她撕?”
她挣开众人的搀扶,一步一步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那个面色惨白、脸颊红肿的女人,眼神空洞得吓人。
“富察贵人有句话说得对。”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殿内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身上有多痛,才知道心里有多痛。”
淳常在和碧官女子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甄嬛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堵了回去,只能满心不甘地结伴离开。
殿内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甄嬛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流珠,你让小允子去捉些蝴蝶来。”
流珠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小主,眼下马上就要入冬了,这……这哪儿还有蝴蝶啊?”
“蝴蝶是不合时宜的。”甄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字一句道,“但是我一定要,而且要最漂亮的。越多越好,要让这碎玉轩,比御花园还要热闹。”
流珠还想再问,却被崔槿汐一个眼神制止了,只得应了声“是”,满心疑虑地退了出去。
“佩儿,把我的脂粉拿来。”
佩儿连忙上前,打开妆匣,有些为难地说:“小主,这份已经用完了。”
“那就去内务府领一些。”甄嬛的目光落在妆匣一角那个空了的珐琅小盒上,“螺子黛也用完了吧?”
佩儿点了点头。
“用完了,便罢了。”甄嬛的语气淡得像水,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个空盒子,“那点东西,原也不是我的。把你们平日画眉的青黛拿来给我用。”
“是。”佩儿福了福身子,赶紧去取。
御花园外,小允子领着几个小太监,人手一个网兜,愁眉苦脸地蹲在墙角。
“蝴蝶?还要最漂亮的?我的个天爷,这差事可怎么整?”一个小太监哭丧着脸,“御花园里的蝴蝶都成精了,看见咱们的网子,隔着八丈远就绕道走!”
另一个太监好不容易扑住了一只,摊开手心一看,顿时泄了气:“就这么一只灰扑扑的蛾子,送进去不是找骂吗?活着都嫌它丑,死了更晦气!”
小允子烦躁地抓了抓脑袋:“小主吩咐的事,办不好咱们都得脱层皮!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分头去找!”
“上哪儿找啊?”
“我倒知道一个地方。”一个年长些的太监压低了声音,“听说昌平行宫有温泉,地气暖和,常年都种着许多奇花异草,那儿的蝴蝶才叫一个漂亮呢!”
“昌平行宫?咱们又出不去宫,说这个有什么用!”
几人正唉声叹气,流珠看着他们也是一脸愁容。
“这个时节,上哪儿去寻最漂亮的蝴蝶?”
话音未落,一个清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除了蝴蝶,她还有别的吩咐吗?”
流珠吓了一跳,猛地一回头,见是果郡王,连忙福身行礼,眼圈一红:“王爷万安。倒也没别的了。可小主那样子,奴婢瞧着实在是心慌,饭也不吃,就坐在镜子前发呆。”
果郡王负手而立,静静听着,眉宇间染上一抹忧色。
“若蝴蝶真能让她舒散心结,本王替她寻来便是。”他顿了顿,看向流珠,“至于旁的,还需你多加开解陪伴。”
流珠听他愿意帮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奴婢听人说,昌平行宫有温泉,那儿地气暖和,或许会有。”
“去一趟昌平,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果郡王沉吟片刻,便应了下来,“你回去告诉她,安心等着。”
他转身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暮色里。
碎玉轩内,烛火摇曳。
甄嬛已经坐在了妆台前,佩儿正在一旁为她研磨着那粗糙的青黛。
她拿起眉笔,对着镜子,一笔一划,极为认真地描摹着眉形。她的手很稳,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不是在画眉,而是在打磨一件即将出鞘的兵器。
镜中的那双眼睛,已经没有了半分哀戚,只剩下冰冷的、要将一切吞噬的火焰。
***
景仁宫内,一贯的瓜果清香似乎也被皇帝身上带来的寒气冲淡了几分。
宫人们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整个宫殿安静得落针可闻。
皇后正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佛经,见皇帝满面寒霜地进来,她才不紧不慢地放下书卷,起身相迎,脸上依旧是那副端庄得体的笑。
“皇上万安,是什么事让皇上动这么大的气?”
皇帝看也不看那些跪着的宫人,径直走到她面前,目光沉沉地盯着她:“朕听说,今日长街上很热闹?”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得人心头发颤。
皇后脸上的笑意不变,亲自为他奉上一杯热茶:“皇上说的是齐妃和菀嫔的事?小孩子家家的,起了些口角,臣妾已经知道了,正想处理呢。”
她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
“处理?”皇帝冷笑一声,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温度,“朕怎么听说,皇后处理的结果,是赏了打人的齐妃一盒上好的活血化瘀膏?”
他一字一顿地问:“是怕她打人打疼了手,耽误了伺候三阿哥吗?”
这话问得毫不留情,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皇后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她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一时间竟没接上话。
就在这时,剪秋“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个头,声音里带着哭腔。
“皇上息怒!请皇上恕罪!此事……此事不怪娘娘!”
她抬起头,满脸焦急:“娘娘这几日头疾又犯了,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好些事都是强撑着在管。是奴婢们的不是,见齐妃娘娘来请罪,只当是寻常口角,没敢拿这些琐事去扰了娘娘清静!”
剪秋一边说,一边又是一个响头:“那药膏也是奴婢自作主张送去的!想着齐妃娘娘毕竟是妃位,又是三阿哥的生母,若是手上有了损伤,传出去也不好听!都是奴婢的错,请皇上责罚!”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把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皇后立刻顺着台阶下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与自责,伸手扶着额角:“是臣妾疏忽了,竟不知她们闹得这样不像话。臣妾治下不严,请皇上降罪。”
皇帝看着这一主一仆唱作俱佳,心里的火气反而被一股冷意取代。
他没再看她们,只慢慢地踱了两步,语气忽然缓和下来。
“罢了,既然皇后凤体违和,就该好生休养。后宫事务繁杂,你一人操劳,朕也于心不忍。”
皇后闻言,心头一跳,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皇帝顿了顿,终于说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这样吧,”他转过身,神色平淡地宣布,“从今日起,便由敬妃和慧嫔,从旁协理六宫事宜。也好为你分忧解劳,你也能安心静养。”
此话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这是协理六宫?刚走了个华妃,宫权还没捏两天,又要给出去。
皇后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面上却不得不挤出感激的笑容,屈膝一福。
“臣妾……多谢皇上体恤。”
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皇帝看也没看她,转身便走,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话。
“你好生‘歇着’吧。”
苏培盛连忙跟上,路过剪秋身边时,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直到皇帝的身影彻底消失,景仁宫那扇沉重的殿门被关上,皇后才猛地直起身子。
“啪!”
她一把挥落了桌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和碎裂的瓷片溅了一地。
那张端庄温婉的面具终于寸寸碎裂,露出了底下淬毒的恨意。
一夜之间,后宫的风向就变了。
皇帝一道旨意,将协理六宫之权分给了敬妃和慧嫔,这消息像长了翅膀,天还没亮透就飞遍了各宫各院。
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更多的人是揣着心思,静观其变。
长春宫里,齐妃天不亮就起来了,几次三番要去景仁宫请安,都被剪秋派人客客气气地挡了回来,只说皇后娘娘凤体违和,谁也不见。
齐妃在自己宫里急得团团转,她不傻,知道自己这次是闯了大祸,成了皇后被分权的由头,已然是成了那枚被嫌弃的废棋。
而此时的春熙殿,却是一片安然。
孙妙青正陪着塔斯哈玩翻花绳,小家伙学得有模有样,肉乎乎的小手缠着红绳,急得“嗷嗷”直叫,却怎么也翻不出花样来。
“主子,敬妃娘娘派人来传话,问您何时动身去景仁宫请安。”春喜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孙妙青将儿子的手从绳子里解救出来,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才慢悠悠地站起身。
“告诉来人,我换身衣裳就过去,请敬妃姐姐在宫门口稍等片刻。”
她心里清楚,这趟景仁宫之行,就是她们“新官上任”的第一道坎。
敬妃果然等在了景仁宫外,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湖蓝色宫装,瞧见孙妙青,脸上露出一抹略带忧色的笑。
“妹妹来了。”
“让姐姐久等了。”孙妙青福了福身。
两人对视一眼,没再多言,一同迈上了景仁宫的台阶。
今日的景仁宫,比往日更多了几分肃杀。宫人们垂手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那股熟悉的瓜果清香里,似乎也掺杂了佛香和药草混合的苦涩味道。
剪秋迎了出来,脸上的神情客气又疏离,福身行礼的动作标准得像拿尺子量过。
“奴婢给敬妃娘娘、慧嫔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在里头等着了。”
进了暖阁,皇后正歪在榻上,手里捏着一串佛珠,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斗篷,脸色确实有些苍白。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敬妃和孙妙青一齐屈膝。
皇后捻着佛珠的手指停了停,缓缓睁开眼,声音带着几分倦意:“起来吧。本宫身子不爽利,就不起身了。”
“是臣妾们叨扰娘娘静养了。”敬妃率先开口,语气恭敬,“听闻娘娘凤体违和,臣妾心里一直惦记着。”
“劳妹妹挂心了。”皇后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不过是些老毛病。倒是往后要辛苦你们二位,替本宫分担这六宫的俗务了。”
孙妙青上前一步,接话道:“能为娘娘分忧,是臣妾与敬妃姐姐的福气。皇上体恤娘娘辛劳,臣妾们理应尽心竭力,好让娘娘能安心调养身子。”
她这话,将“夺权”说成了“尽孝”,堵得皇后心口一闷。
皇后看了她半晌,忽然笑了,那笑声轻飘飘的。
“说得好,到底是年轻人,有精神头。”她说着,朝剪秋递了个眼色,“说起分忧,倒真有一桩事,正愁没人搭把手。”
剪秋会意,转身从一旁的紫檀木柜里,捧出了厚厚几大本账册,“咚”的一声放在了桌上,震得茶杯都跳了一下。
“宫中各处的份例用度,人来客往,账目繁杂得很,本宫近来一看这些数字就头疼。”皇后扶着额角,一副不胜其扰的模样,“既然皇上让你们协理六宫,这桩最熬人的差事,就交给你们两位了。你们仔细核查核查,看看可有什么错漏之处,也免得底下人阳奉阴违,乱了宫里的规矩。”
敬妃的脸色微微变了。
宫中账目,盘根错节,每一笔都牵着千丝万缕的人情和利益,这是最容易得罪人,也最难查出所以然的差事。皇后这是明摆着给她们出了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