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宴的余温,似乎还未从春禧殿散去。
一大早,宝珠就眉飞色舞地给孙妙青布着菜,嘴里还不住地念叨:“娘娘,您是没瞧见昨儿晚上皇后那张脸!!”
青珊在一旁给她使眼色,她也浑然不觉,继续道:“还有那个富察贵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真是解气!”
孙妙青喝了口牛乳燕窝,“她说得也没错,只是这话,只许在春禧殿里说。”
宝珠吐了吐舌头,连忙应下。
正说着,小夏子从外头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满脸喜色地请安:“主子大喜!方才养心殿传来话,皇上中午要过来用膳!”
“当真?”
孙妙青放下玉箸,脸上带笑:“知道了。小沛子,你去御膳房走一趟,问问皇上近来的口味可有什么变化,再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河鲜,拟个单子回来我瞧瞧。”
宫妃膳食自有份例,可皇帝要来,那便是另一回事了。春禧殿如今圣眷正浓,御膳房的人自然不敢怠慢。
“嗻!”小沛子领了命,脚下生风地去了。
孙妙青打发了她们,起身走到桌案前,正准备练练字静心,小卓子便从殿外进来通报:“娘娘,敦亲王福晋求见。”
敦亲王福晋?
孙妙青略感意外,敦亲王是年羹尧一党,华妃倒台后,敦亲王府素来低调,怎么今日主动上门了?
她心里转了几个念头,面上却不显:“快请。”
不多时,一个穿着亲王福晋朝服的妇人被引了进来,眉眼和善,瞧着是个爽利人。
“妾身给慧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福晋快快请起,赐座。”孙妙青亲自虚扶了一把。
敦亲王福晋坐下后,开门见山:“今日原是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又去拜见了皇后娘娘。想着娘娘诞下六阿哥,妾身一直没机会来道贺,恰好前儿得了个新奇的玩意儿,想着或许适合六阿哥,便厚着脸皮送来给阿哥赏玩。”
说着,她身后的嬷嬷便捧上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孙妙青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套小巧玲珑的九连环,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玉打磨而成,温润通透。
“这太贵重了,福晋太客气了,这如何使得。”
“娘娘千万别推辞。”敦亲王福晋按住她的手,诚恳道,“这不过是妾身的一片心意,给小阿哥解个闷儿。”
这番话说得坦荡又周全,既赔了不是,又送了礼,让人无法拒绝。
孙妙青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瞧着她风头正盛,来烧热灶了。
她笑了笑,将盒子合上,递给青珊:“既然是福晋的心意,那本宫就却之不恭了。青珊,好生收着。”
见她收下,敦亲王福晋也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前儿中秋宴,娘娘那道‘鲤鱼跃龙门’,可真是让妾身开了眼界。我们王爷回去还念叨,说慧嫔娘娘不仅貌美,胸中更有丘壑,非寻常女子可比。”
“王爷谬赞了,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巧思罢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敦亲王福晋便起身告辞了。
人一走,春桃就凑了上来,好奇地摆弄着那玉制的九连环:“娘娘,这敦亲王福晋,以前可从没跟咱们走动过,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孙妙青拿起笔,在宣纸上落下一点墨,“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午膳时分,皇帝的御驾果然依时到了春禧殿外。
小卓子高声唱喏时,孙妙青正坐在窗边的紫檀木书案前,手里拿着支小号狼毫笔,对着一本账册勾勾画画。
秋日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格,暖洋洋地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并未穿戴得过分隆重,只一身家常的藕荷色旗装,发间斜插着一支点翠梅花簪,素净又雅致。
皇帝摆手挥退了要通报的苏培盛,自己放轻了脚步,跨进殿内。
他一眼就瞧见了那个专注的身影。没有翘首以盼的焦灼,也没有精心打扮的刻意,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仿佛他来与不来,她都在做着自己的事。
这种感觉很新奇,让他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不自觉地松弛下来。
他走到她身后,低头看去,只见那账册上条目清晰,写的都是些炭火、布料、食材之类的用度。
“在忙什么?倒比朕还要勤勉。”
皇帝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孙妙青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从容地放下笔,起身就要行大礼:“皇上恕罪,臣妾不知您来了,失于远迎。”
“免了。”皇帝伸手虚扶了一把,顺势拿起桌上的账册翻了翻,越看眼里的兴味越浓,“这是春禧殿的用度?你亲自在记?”
“是。”孙妙青替他斟了杯热茶,轻声道,“臣妾闲来无事,便想着核对一下。宫中处处都要花钱,若是能从自己宫里省下些不必要的开销,也能为皇上分忧。”
皇帝闻言,不禁失笑,随手将账册扔回桌上,拉着她坐下:“你倒好,朕的嫔妃,竟操起了户部尚书的心。”
这话带着几分调侃,孙妙青却听出了里面的愉悦。
“臣妾可没那么大本事,哪里敢跟户部的大人们比。”她顺着皇帝的话,半真半假地抱怨起来,“只是臣妾看着那些流水似的开销,心疼得很。皇上日理万机,操心的是军国大事,臣妾帮不上什么大忙,也只能把您这后院的小家,给您管得妥妥帖帖,让您回来能省点心,少听些鸡毛蒜皮的烦心事。”
这番话说得坦然又贴心,没有邀功,却处处透着为他着想的实在。
皇帝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握住孙妙青的手,轻轻捏了捏:“有你这句话,朕就省心多了。”他环顾殿内,陈设雅致却不奢靡,确实比许多宫殿都来得清爽,“难怪你这春禧殿瞧着就让人舒坦。”
午膳很快摆了上来,四菜一汤,荤素搭配得宜,都是皇帝偏爱的口味。
两人相对而坐,如同寻常夫妻一般用膳,气氛温馨。
吃到一半,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叹了口气,眉间染上一丝烦躁:“说起来,吏部最近也不省心,为了一桩陈年旧案吵得不可开交,还牵扯到了甄远道。”
孙妙青夹菜的动作丝毫未停,只抬眼关切地问:“是前朝的案子?竟这般棘手?”
“可不是。”皇帝放下筷子,揉了揉眉心,“偏偏这时候,菀嫔又病着,朕也不好拿这事去烦她。”
孙妙青心中了然,皇后果然出手了。
她没接话,只是默默起身,走到皇帝身后,伸出手指,力道适中地替他按揉起太阳穴。
温软的指腹带着淡淡的馨香,舒缓着他的疲惫。皇帝舒服地闭上眼,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还是你这里,最让朕安心。”
***
碎玉轩里,药气一日比一日浓,几乎要将庭院里那几株半死不活的桂花香气都压了下去。
中秋夜宴的喧嚣早已散尽,可那些流言蜚语却像长了脚,顺着宫墙的缝隙钻了进来。什么“鲤鱼跃龙门”得了圣心,什么“墨舞”惊艳四座,什么延禧宫圣驾留宿……
一桩桩一件件,都像细小的针,扎在碎玉轩每个人的心上。
流珠端着一碗清粥,急得眼圈都红了:“小主,您好歹用一些吧,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熬啊。”
甄嬛靠在榻上,阖着眼,一张素净的脸比窗纸还要白上几分,闻言只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是不想吃,是实在没有胃口。心里堵着一团棉花,上不来,下不去,闷得她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就在这时,佩儿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压着声音禀报:“娘娘,敦亲王福晋来了。”
甄嬛的眼睫动了动,终于睁开了眼,眸子里满是诧异和不解。
敦亲王福晋?那个在生辰宴上吃药的福晋?
“我与她不过一面之缘,她何必来看我这么个生病失宠的嫔妃?”甄嬛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去回了吧,只说我病着,不便见客。”
“嗻。”
佩儿刚要转身,甄嬛又叫住了她,叹了口气:“罢了,人家已经到了门口,拒之门外反倒是我失礼了。”
她挣扎着坐起身,“扶我起来梳妆。”
一番忙乱后,甄嬛换了身素雅的常服,在正殿见了客。
敦亲王福晋是个看上去极和气爽利的女人,见了甄嬛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掩饰过去,行礼道:“今日原是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又去拜见了皇后娘娘。听闻菀嫔娘娘身子不适,便想着过来探望一二。”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说明了来意,又点明了自己是得了皇后默许的。
“倒叫福晋见笑了,”甄嬛勉强撑起一丝笑意,“病中形容憔悴,本不该见客的,福晋屈尊前来,实在失礼。”
敦亲王福晋拉着她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凉,关切道:“这才三四个月的功夫,娘娘怎么就清减了这许多。”
一句话,说得甄嬛心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是啊,不久之前,她还是那个圣眷优渥,人人艳羡的菀嫔。
“多谢福晋关心。”她只能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湿意。
“妾身这次来,特地给娘娘带了一盒上好的人参,还望娘娘不要嫌弃,好生补养身子。”福晋说着,让身后的侍女将一个精致的锦盒奉上。
“福晋太客气了,这如何使得。”
“娘娘千万别推辞。”敦亲王福晋按住她的手,诚恳道,“妾身也知道,我们家王爷那脾气,素来直来直去,若是有得罪娘娘的地方,还请娘娘千万别往心里去。这东西您若瞧着心里忌讳,便是扔了也无妨,总是妾身的一片心意。”
这番话说得坦荡又周全,反倒让甄嬛无从拒绝了。
她心里清楚,敦亲王是年羹尧一党,华妃倒台,他们未必没有兔死狐悲之感。今日福晋此举,与其说是探病,不如说是一种姿态。
可即便如此,在这满宫上下都恨不得对碎玉轩绕道走的当口,这份姿态,也显得格外珍贵。
“福晋言重了,怎么会。”甄嬛收下了锦盒。
敦亲王福晋见状,也松了口气,起身告辞:“今日不是奉旨而来,不敢久留。改日妾身再来看望娘娘,还望娘娘千万保重身体。”
“瑾汐,替我好生送送福晋。”
“是。”
送走了客人,殿内又恢复了死寂。
流珠走上前,看着那锦盒,小声问:“小主,这人参……”
甄嬛摩挲着锦盒上繁复的纹路,眼神幽深:“敦亲王虽与我们不是一路人,但福晋这番心意是真的。你把它拿去给温太医,问问太医院用不用得上。”
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我病了这些日子,宫里人情冷暖算是看透了。不想,最后肯踏进我这碎玉轩大门的,竟是她。”
流珠连忙安慰道:“小主快别这么说。人情冷暖,向来如此。愉贵人和敬妃娘娘,不也时常遣人来问候小主吗?她们心里都是记挂着您的。”
甄嬛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是啊,她还有眉姐姐,还有敬妃。
可一想到那个曾经许诺她“也断不会叫你被人欺负了去”的男人,如今正陪在新人的身边,看她跳舞,为她题词,心里便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刀,疼得喘不过气来。
***
延禧宫的烛火被剪得极亮,却不如皇帝眼中的光彩。
安陵容记着孙妙青的嘱咐,不再像从前那样卑微地只知捶腿捏肩,而是寻了个软垫,坐在皇帝脚边,陪他说话。
皇帝手中拿着一卷《孟子》,看得有些出神。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她轻声念出他目光停留的那句,声音温软,却字字清晰,“孟夫子的话,真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富贵安逸,最是动人心志,若无卧薪尝胆之心,何谈宏图大业。皇上宵衣旰食,居安思危,正是为此。”
皇帝闻言,终于将目光从书卷上移开,落在了她身上,眼底是掩不住的惊异。
他放下书,仔细地打量着她,像是第一天认识一般。
“好久不见,你竟能说出这么有见识的话。”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安陵容心中一紧,面上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羞涩:“皇上又取笑臣妾了。臣妾不过是拾了些圣人牙慧,纸上谈兵罢了。若论博古通今,还得是菀嫔姐姐,她最能与皇上说得投契。”
提起甄嬛,皇帝眼中的兴味淡了几分,添了些复杂的情绪。
“她确实能与朕谈论古今。听说她入秋便一直病着,你可曾去看过?”
安陵容垂下眼帘:“去看过几次,只是姐姐精神不济,不愿多见人。臣妾瞧着,菀嫔姐姐的病,说到底是心病。皇上若是得空去瞧瞧她,或许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皇帝叹了口气,靠进椅背里,神情有些疲惫:“不是朕不想去看她,只是……近乡情更怯,朕有些不敢。”他顿了顿,忽然问,“她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太医用药精心,没有留下疤痕。”
“那就好,女子容色最是要紧。”皇帝的声音低了下去。
安陵容心念电转,跪直了身子:“皇上,臣妾有一事,想请皇上为菀嫔姐姐做主。”
“起来说。”
“是。”她站起身,却不敢离得太近,“菀嫔姐姐失子之后,心中苦楚难当,这才积郁成疾。皇上若实在不便过去,不如恩准她的家人入宫探视,有亲人陪着说说话,倾诉一番,或许能解了心结。”
皇帝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她失子之痛,心中定然怨恨朕与年妃。若见了家人,只怕会痛上加痛,让甄氏一族也跟着耿耿于怀,于她养病无益。”
“皇上思虑周全,是臣妾想得左了。”安陵容顺从地应道。
“你也是为她着想,心是好的。”皇帝看着她温顺的眉眼,心中一动,“方才你说‘人恒过,然后能改’,朕看你倒是真懂了这句话。你在朕面前,也曾有过不足之处,如今都改了,朕心甚慰。”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跳,知道关键时刻来了。她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臣妾懂得,只盼着皇上能看到臣妾的用心。”
皇帝的指节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意有所指:“你懂了,菀嫔那样聪慧的人,却不明白。”
“菀嫔姐姐只是一时想不开,”安陵容的声音轻柔却有力,“其实明不明白不要紧,只要姐姐肯时刻谨记,您是天子,君无戏言,皇上永远是对的,那便什么都想通了。”
“皇上永远是对的……”皇帝咀嚼着这句话,眼底的阴霾一扫而空,终于朗声笑了起来。他朝她伸出手:“说得好!过来,今晚朕就陪着你。”
就在这时,苏培盛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皇上,您忘了,您约了十七爷进宫,说要一同赏鉴董其昌的字帖,十七爷已经在候着了。”
皇帝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眉头一皱,显出几分不耐。
“他也是闲着!”皇帝挥了挥手,看也未看殿门方向,“让他自去宁辉堂住下,朕过两日再见他。”
他拉过安陵容的手,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烟霞色的寝衣上,眼神柔和下来:“这衣裳,是蜀锦裁的?”
安陵容连忙点头:“皇上忘了,上回您赏了臣妾一批蜀锦,内务府赶着做的。”
“嗯,你穿着很好看。”皇帝握着她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纵容与肯定,“回头叫内务府查查,今年蜀中进贡了多少,朕都赏了你。”
“多谢皇上!”
天还未亮透,延禧宫的门槛几乎要被内务府的人踏破。
总管太监那张笑成菊花的老脸,恨不得贴到地上去:“给和贵人请安!和贵人万福金安!”
安陵容一夜未眠,脑子里全是皇帝昨夜的温存软语,脸上还带着红晕,就被这阵仗惊得清醒过来。
只见庭院里,小太监们排着长队,手里捧着一匹匹华美的锦缎。
晨光熹微,那流光溢彩的丝绸,几乎要将整个延禧宫都照亮了。
总管太监的腰弯得更低,声音里满是谄媚:“回贵人的话,皇上昨夜下了口谕,今年蜀中新贡的蜀锦,除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份例,其余的,尽数送到延禧宫来,全赏给您了!”
安陵容站在那锦缎堆前,指尖轻轻拂过一匹织着“杏林春燕”图样的软缎,触手生凉,滑不留手。
这泼天的富贵,砸得她头晕目眩。短暂的得意过后,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不是华妃,背后没有年家那样的参天大树撑着。
这哪里是赏赐,这分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是催命符!
“宝娟,备轿,去春熙殿。”她定了定神,声音里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此时此刻,能让她安心的,只有孙妙青。
消息长了翅膀,比御花园里的蝴蝶飞得还快。
剪秋将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景仁宫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皇后手里那把修剪花枝的金剪子顿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才“咔嚓”一声,剪下了一片舒展得极好的兰花叶子。
“由她去吧。”皇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过世面。捧得越高,摔得才越重。本宫倒要看看,她有没有这个福气,消受得起这天大的恩宠。”
她将那片断叶扔进脚边的银盆里,眼皮都未抬一下:“碎玉轩那边,消息送到了吗?”
剪秋连忙回话:“回娘娘,江福海已经安排妥当了,保证让菀嫔‘不经意’间听到。”
皇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牵动了一下,那笑意比殿里的空气还要冷。
安陵容到春熙殿时,孙妙青正陪着六阿哥玩九连环。那小小的玉环在孩子肉乎乎的手里,怎么也解不开,急得他咿咿呀呀地叫。
“姐姐!”安陵容一进门,眼圈就红了。
孙妙青示意乳母将六阿哥抱下去,拉着她坐下,给她递了杯热茶:“瞧你这慌张的样子,天塌下来了?”
“姐姐,您快别取笑我了。”安陵容捧着茶杯,手还是抖的,“皇上把今年的蜀锦都赏给了我,现在整个后宫的眼睛都跟刀子似的盯着我,我……我怕得很。”
“怕?怕就对了。”孙妙青一点也不意外,呷了口茶,“你要是不怕,今儿就该轮到我怕了。这恩宠是蜜糖,也是砒霜。若是处置不好,立刻就能要了你的命。”
安陵容的脸白了白:“那……那我该怎么办?”
“傻妹妹。”孙妙青嗔了她一眼,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给她分析:“皇上这么做,一是为了告诉你,你昨夜的表现他很满意。二,也是在看你的反应。看你是会像华妃那般张扬跋扈,还是能有容人的雅量。”
安陵容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头大:“姐姐,您就直说,我该怎么做吧。”
“简单。”孙妙青伸出手指,点了点桌子,“这东西,你不能独吞。”
她凑到安陵容耳边,低声细语地交代起来。
“首先,挑出最好、最大气的几匹,亲自给太后和皇后娘娘送去,就说是你的一片孝心,有好东西不敢忘了长辈。”
“其次,敬妃娘娘和端妃娘娘那里,也要备上一份。她们位分高,平日里与世无争,送了礼,她们只会记你的好。”
“至于其他人,像齐妃、富察贵人之流,一人送一匹寻常些的,堵住她们的嘴便是。”
安陵容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似的,将孙妙青的话一一记在心里。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一步。”孙妙青看着她,神情严肃了几分,“你要亲自去一趟碎玉轩。”
“去碎玉轩?”安陵容愣住了,“姐姐,我这时候去,不是往她心口上撒盐吗?她本就因我得宠而心存芥蒂……”
“就是要让她心里不痛快,但面子上又说不出你的错。”孙妙青的语气不容置喙,“你带上料子最柔软舒适的那匹,别挑那大红大紫的,就选一匹素净的月白色。你就说,听闻姐姐病中畏寒,特地送来给她做件贴身的小袄。姿态要做足,话要说得软,要让她明白,你心里还记挂着她这份姐妹情。”
“她若是不见我呢?”
“她不见,你就把东西留下,人回来。你去了,是你的情分;她见不见,是她的气度。这事传到皇上耳朵里,只会觉得你顾念旧情,懂事识大体。”
孙妙青拍了拍她的手背,最后叮嘱道:“记住,皇上喜欢的,不只是会跳舞会画画的美人,更是一个能为他分忧解难的女人。”
安陵容茅塞顿开,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她站起身,对着孙妙青郑重地福了一福:“姐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妹妹知道了。”
***
咸福宫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连宫人走路都像是怕惊扰了殿里的尘埃。
安陵容带着宝娟进来时,手里捧着的那匹湖蓝色蜀锦,流光溢彩的模样,倒显得与此处的清净有些格格不入。
敬妃正坐在窗边看书,见她来了行礼,上前扶住她。
“安妹妹有心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倒是叫我受之有愧。”
宫里没有秘密,延禧宫门口那车水马龙的阵仗,怕是早就传遍了六宫。
安陵容笑了笑,将锦缎亲自奉上:“姐姐这话可就见外了。皇上厚爱,赏了妹妹些东西,妹妹一个人也用不完,便想着分给各位姐姐们,也算沾沾福气。”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了恩宠,又示了谦卑。
敬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才伸手接过那匹锦缎,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精致的纹路。
安陵容见状,又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挑来挑去,就觉得这匹湖蓝色的最沉稳,最配姐姐的气度。巧的是,库里还有一匹同色但织着暗云纹的,妹妹想着,四阿哥正是读书上进的年纪,穿这个颜色最是稳重不过。若是做成衣裳,姐姐和四阿哥正好能穿一套,也算是一点趣味。”
这话一出,敬妃的眼神终于动了动。
这宫里送礼的人多,但能把礼送到人心坎里,还说得如此妥帖的,却不多见。尤其是提到四阿哥,更是挠到了敬妃最柔软的地方。
“你如今,倒是越发通透了。”敬妃的声音很淡,却带着几分认可。
安陵容垂下头,面上一红:“都是孙姐姐教得好。”
她这句倒不是谦虚,是实话。
敬妃闻言,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将那锦缎递给身边的侍女:“替本宫好生收着。”
她又看向安陵容,语气随意地问:“四阿哥那孩子,平日里只爱穿些深色衣裳,跟个小大人似的。你送这个,倒让他能添几分活泼气。本宫替他谢过你了。”
一句“本宫替他谢你”,分量已然不同。
安陵容知道,这礼是送对了。她福了福身子:“姐姐喜欢就好,妹妹还要去别处,就不多叨扰了。”
“去吧。”敬妃点了点头,重新拿起了书卷,却半晌没有翻动一页。
她捏了捏袖中的帕子,对着宝娟沉声道:“去碎玉轩。”
***
碎玉轩内,愁云惨淡。
甄嬛已经好几日水米未进,整个人瘦得脱了相,只剩下一把骨头撑着寝衣,高高凸起的颧骨衬得那双眼睛越发的大,也越发的空洞。
殿里静得可怕,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药气,日复一日地浸透着梁柱,将所有活气都驱散了。
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麻木了,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
可一个更坏的消息,还是来了。
这消息像宫里阴沟里的老鼠,悄无声息地从一个来送杂物的粗使太监嘴里,溜进了佩儿的耳朵,再由佩儿,咋咋呼呼地,传到了她的面前。
“小主……奴婢听说……听说老爷在朝中,被人参了一本,折子……折子被皇上留中了!”
“留中”二字,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甄嬛的天灵盖上,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抓住佩儿的手腕,指甲深陷进皮肉里,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佩儿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吓得语无伦次:“小主,您别急……兴许是传言,当不得真的……”
甄嬛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父亲出事了。
皇上留中不发。
这意味着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是立刻定罪,却是悬在她甄家头顶的一把刀,随时都可能落下来!
这是在敲打她,是在警告甄家!
她病了,失宠了,如今,就连她的家族,也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心口一阵绞痛,眼前阵阵发黑,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栽倒下去。
就在这时,流珠气喘吁吁地从外面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焦急,却又透着些许欣慰:“小主!小主,安贵人来了!她听说您病了,特意来看您,还带着皇上新赏的蜀锦,说是给您做件贴身的小袄御寒!”
安贵人?
甄嬛的心因父亲的消息而沉入冰窖,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感激。安陵容如今圣眷正浓,却还肯踏进这人人避之不及的碎玉轩,这份情谊,让甄嬛心中泛起一丝暖意。
甄嬛扶着床沿,慢慢坐直了身子,声音虽仍有些沙哑,却透着一丝温和:“让她进来吧。”
瑾汐见小主脸色稍霁,便不再多言,应声出去传话。
不多时,安陵容进来了。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旗装,发髻上簪着一支小巧的珍珠流苏,走动间珠光轻晃,衬得那张脸越发温婉柔顺,气色红润。
她身后跟着的宝娟,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匹月白色的锦缎,光华内敛,一看便知是上品。
这鲜活的模样,与病榻上形容枯槁的甄嬛,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姐姐!”安陵容快步上前,福下身子,声音轻柔而带着关切,“听闻姐姐病中畏寒,妹妹想着这料子柔软,特地送来给姐姐做件贴身的小袄。姐姐可千万别嫌弃妹妹。”
甄嬛看着她真诚的眼神,心中一暖。她知道安陵容是真心关怀,便不再多想,只是感激地回道:“陵容有心了。”
安陵容也不在意甄嬛的淡然,自顾自地走上前,将那匹蜀锦放在榻边,柔声道:“姐姐,我和你虽许久不曾好好说话,可妹妹心里,时时都记挂着你。当日姐姐接我入府的体面,我从不会忘。”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昨日在皇上面前,妹妹还斗胆提了一句,说姐姐病中孤单,若是能请伯母入宫陪伴一二,想来姐姐的心情也能好些。”
甄嬛的睫毛颤了颤,终于睁开了眼,直直地看向她。
安陵容迎着她的目光,眼神里满是关切和惋惜。
“只可惜,皇上说姐姐正在静养,最是要紧,怕人来人往的,反倒扰了姐姐清净。妹妹也知道皇上是为姐姐好,只是总觉得姐姐一个人太寂寞了些。”
甄嬛听闻此言,心中虽有些失望,但也理解皇上的用意,毕竟碎玉轩如今确实不宜喧哗。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轻叹了口气。
安陵容见她脸色依旧苍白,便又往前凑了凑,柔声劝慰道:“姐姐,你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有什么难处,尽管和妹妹说,妹妹虽然位卑,但总能替姐姐分忧一二。”
甄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轻轻握住安陵容的手,沙哑道:“陵容,谢谢你。你能来,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安陵容眼中含着泪光,用力回握了甄嬛的手,真诚道:“姐姐,我们姐妹情深,何须言谢?”
这一刻,碎玉轩内的愁云似乎也因这份姐妹情谊而稍稍散去了一点。甄嬛看着安陵容,心中因父亲之事而生出的绝望,也因这片刻的温暖而稍得慰藉。
***
与延禧宫和春熙殿的热闹不同,景仁宫的清晨,静得只听得见露水从叶尖滴落的声音。
天光从窗棂的缝隙里挤进来,勉强照亮了偏殿的角落。新封的玉答应还睡着,嘴角噙着一丝笑,仿佛还沉浸在昨夜的龙涎香里。她本是南府里一个不起眼的伶人,因着几分姿色,被皇后“无意”间推到了皇帝面前,竟真得了幸。
就从奴婢变成了半个主子。
“小主,小主,醒醒。”贴身宫女朝露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玉答应慵懒地翻了个身,睁开眼,眼底还带着几分娇憨的春意:“什么时辰了?”
“回小主,辰时了。”朝露的脸上没什么喜色,反而透着一股子紧绷,“皇后娘娘宫里的绘春姑姑来了。”
玉答应一个激灵,睡意全无,连忙坐起身:“快,快扶我起来!”
她手忙脚乱地披上外衣,连头发都来不及细细梳理,就见绘春姑娘带着个小宫女端着一个托盘,笑容满面的进来。
“给姑姑请安。”玉答应连忙行礼,心里七上八下。
绘春微微颔首,算是受了她的礼,目光却落在了朝露身上:“朝露,你来了。”
朝露低着头,从小宫女手中接过托盘,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姑姑放心,皇后娘娘的吩咐,奴婢自然要办好。”
托盘上是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还冒着热气,一股浓重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玉答应看着那碗药,心里一突,不解地问:“这是……”
绘春脸上笑容不变:“恭喜小主昨夜承宠之喜。娘娘说了,小主身子要紧,特地赏了固本培元的汤药来,免得小主劳累过度,伤了根本。”
玉答应一听是赏赐,脸上顿时乐开了花,伸手就要去接:“多谢皇后娘娘恩典,臣妾……”
朝露却端着碗,手微微一躲,避开了她的动作。
“小主,”朝露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将汤药递到她嘴边,“按照往日的例子,这药需得当着姑姑的面喝下,才不算辜负了娘娘的心意。小主,请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