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的宫门口。
安陵容刚换好一身崭新的水粉色宫装,发髻中斜插着一支珍珠流苏簪,灯火下,珠光衬得她眉眼都添了几分温柔的媚色。
主仆二人脸上,是藏不住的欢喜。
就在这时,一个敬事房的小太监低着头,碎步跑了进来,连眼皮都没敢抬一下。
“和贵人,皇上有旨,您今夜……不必过去了。”
宝鹃扶着安陵容的手猛地一抖,那支新簪子差点从发间滑落。
她几步抢上前,声音都变了调:“公公说什么?”
“车驾都到门口了,怎么能说免就免了?今夜的牌子,明明是我们小主的!”
那小太监只对着安陵容的方向,不咸不淡地回道:“皇上体恤贵人,说您近来劳累,凤体未愈,让您多歇息几日。”
这话说得,连鬼都不信。
宝鹃气得脸都白了,还想再理论,安陵容却开了口。
她的声音平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井水。
“知道了,有劳公公。”
小太监如蒙大赦,躬身一礼,几乎是逃着退了出去。
宝鹃气得直跺脚:“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了!这算什么?让满宫里的人都来看咱们的笑话吗?”
一阵若有似无的笑声,像是从墙后边延禧宫的院子里传来的,尖锐地刺入耳膜。
富察贵人,怕是已经笑得肚子都疼了。
安陵容一动不动地坐在镜前。镜中的人,妆容精致,衣衫华美,满心欢喜,到头来,却成了一场六宫皆知的笑话。
她慢慢抬起手,将发髻上那支崭新的珍珠流苏簪取了下来。
簪子是内务府新送来的,珠光温润,流苏轻盈,她特意留到今日才戴。此刻,她将冰凉的簪子轻轻放在梳妆台上,那流苏微微晃动,像是在无声地嘲讽。
“是莞姐姐吧。”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宝鹊愣了一下,才低声道:“小主……”
“除了她,还有谁呢?”安陵容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却比哭还难看,“她父亲刚被贬官,正是伤心失意的时候,皇上自然是要去安慰的。皇后娘娘不是说了吗,我定会‘体谅’皇上。”
“体谅?”宝鹃恨声道,“可那也不能这样作践人啊!咱们为了今晚,准备了多久!这让宫里人怎么看您!”
“怎么看?”安陵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雕花的窗户。
夜风吹进来,带着初春的凉意,让她滚烫的脸颊和那颗被羞辱刺痛的心,都冷静了些许。
他们只会看,谁是那道让皇上牵肠挂肚的主菜,谁又是那碟说撤就撤,连声招呼都不必打的点心。
亏她刚才还觉得,甄嬛失势,是自己的机会。
原来,甄嬛的失势,也比她的得势,要金贵得多。
她慢慢转过身,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了,眼神却冷得吓人。
“宝鹃,”她吩咐道,“我们去春熙殿看看六皇子。”
“小主!”宝鹃一惊,这个时候去打扰慧嫔娘娘?
安陵容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那张苍白又艳丽的脸,那点子精心描画的妩媚,此刻看来只剩讽刺。
“宝鹊,去小厨房,拿上新做的芙蓉糕。”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
“要最甜的。”
这宫里的苦,太多了,她得亲自去寻点甜头。
哪怕那甜头,是借来的。
***
春熙殿里,孙妙青刚把弘昼哄睡下,就听见外头通报。她一点也不意外,只吩咐人将安陵容请进来。
一进暖阁,看见孙妙青那张平静的脸,安陵容强撑了一路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
“姐姐。”她声音发颤,眼圈立刻就红了。
孙妙青摆了摆手,示意宝鹃她们都退下,殿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坐吧。”孙妙青给她倒了杯热茶。
安陵容一坐下,眼泪就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动。
“姐姐……她非得和我过不去吗?明天,明天不知有多少人要嘲笑我。”
孙妙青没说话,只是起身走到摇篮边,将刚睡着又被吵得有些哼唧的弘昼抱了起来,小心地塞到安陵容怀里。
“抱着,暖和。”
怀里突然多了一团温热柔软的小东西,安陵容浑身一僵。弘昼在她怀里动了动,砸吧砸吧嘴,又沉沉睡去。那份生命的重量和温度,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的一些尖锐的刺痛。
她抱着孩子,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襁褓柔软的锦缎里,无声地痛哭起来。
孙妙青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开口:“哭完了?”
安陵容抬起红肿的眼睛,点了点头。
“那就行。”孙妙青递过去一块帕子,“别把鼻涕蹭我们家塔斯哈身上,这料子金贵,不好洗。”
安陵容被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弄得一愣,眼泪都忘了往下流。
孙妙青坐回她对面,神色淡然:“你当真以为,今晚这事,是莞贵人在跟你争风吃醋?”
安陵容不解地看着她。
“皇上先是去了景仁宫,见了皇后娘娘,然后才改的主意。”
“傻妹妹,”孙妙青敲了敲桌子,“你今晚不是输给了莞贵人,你是输给了前朝的年羹尧。”
她三言两语,将养心殿和景仁宫里那番不见硝烟的博弈,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安陵容听。
安陵容抱着孩子,呆呆地听着,心里的那点女儿家的委屈和怨怼,被这番冰冷的剖析,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后知后觉的寒意。
“所以,我从头到尾,都只是……”
“一个道具。”孙妙青替她说了出来,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
“一个让皇上的‘抚慰’显得更加情深义重、迫不及待的道具。”
安陵容惨然一笑,
原来如此。
“不过,”孙妙青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玩味,“道具用好了,也能砸疼人的手。”
“现在整个紫禁城都知道你临门一脚被皇上放了鸽子,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你的笑话,看你怎么哭,怎么闹,怎么一蹶不振。”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她们越是想看你倒下,你就越要站得笔直。明天,该请安请安,该说笑说笑。至于隔壁那位……”
孙妙青朝延禧宫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靠听别人墙角取乐的人,自己的日子想必也乏味得很。由她笑去,笑得太早的人,往往没力气笑到最后。”
安陵容抱着怀里小小的弘昼,那温热的触感透过襁褓,一点点熨帖着她冰冷的心。
她指尖抚过婴儿柔软的脸颊,方才那场痛彻心扉的羞辱,似乎被这真实的生命感冲淡了些许,沉淀为一种更深、更冷的觉悟。
“姐姐说的是,是我蠢了。”安陵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经没有了哭腔,“我只想着争宠,却没看懂这盘棋。”
“现在看懂也不晚。”孙妙青端起那碟芙蓉糕,推到她面前,“吃点甜的,脑子转得快。光看懂棋盘没用,你得想办法,把自己从棋子,变成能落子的手。”
安陵容拿起一块糕点,却没什么胃口,只是捏在手里。
“落子的手……谈何容易。”
她苦笑,“我没有家世,没有倚仗,不像莞姐姐,她父亲就算被贬,也还是朝廷命官,是皇上要掂量的人物。”
孙妙青看着她,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说起来,你父亲在松阳县,差事办得如何了?”
安陵容一怔,下意识地回答:“他……他一个八品县丞,能干出什么名堂来?只要安安分分,别给我惹祸就谢天谢地了。”
这话里的轻视和无奈,是刻在骨子里的。
“安分?”孙妙青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轻摇头,
“妹妹,你糊涂了。”
“莞贵人这次,皇上为何要去抚慰?因为她父亲甄远道被贬了官。”
“你只看到了贬官,却没看到,甄远道能被朝中重臣弹劾,能让皇上费心思处置,本身就是一种分量。”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你呢?你父亲安比槐,谁会去弹劾他?谁又会因为他,来给你一份体面?”
这一问,像一根针,直直扎进安陵容心里最自卑的地方。
是啊,没人会在意。
“姐姐的意思是……”
“你的想法是什么?”孙妙青毫不客气地戳破了她的心思,“就让你父亲在那个位置上待一辈子?”
安陵容的脸瞬间涨红了。
“你得让他动起来。”
孙妙青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发出清脆的声响。
“官职小,不要紧。” “水至清则无鱼,地方上的门道,他一个做了半辈子官的人,会不懂?” “让他给你递消息。”
“哪怕是当地的粮价、雨水,或是哪个乡绅家里出了个读书种子,都是有用的信息。”
“你困在这四方天里,外头的事,知道得越多,你看这宫里的事,就越明白。”
安陵容彻底呆住了。
她从未想过这些。
在她的认知里,父亲,一直是她的拖累,是她羞于启齿的出身。
“这……”她喃喃道,“我怎么好去吩咐父亲……”
“那就换个法子。”孙妙青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一笔生意,“别把他当爹,就当他是你在宫外头,唯一一个能用的‘眼线’。”
你出钱,他办事,天经地义。
你连你爹都拿捏不住,还想拿捏谁?”
这话粗俗,却点醒了安陵容。
是啊,
她连自己的家人都无法掌控。
孙妙青看着她变幻的神色,知道火候到了,声音放缓了些:“你先想清楚一个问题,安家,你到底说了算不算?
你那个爹,你那个娘,他们是你的助力,还是你填不完的窟窿?
想不明白这个,今晚这样的事,以后只多不少。”
孙妙青拿起一块芙蓉糕,自己先咬了一口,才慢悠悠地继续说:“还有,妹妹,你别嫌我说话难听。”
“我总听你说自己不配,可你想想,当初汉军旗那么多秀女,凭什么就我们几个进来了?”
“这你都不配,那谁配?”
这才一年,你已经是皇上亲封的‘和贵人’,这宫里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你父亲的官位,将来还要指望你。安家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
孙妙青的眼神锐利起来。
“难道你还想跟上次在圆明园一样,等家里出了事,一封要救命的信送进来,你才知道哭吗?”
安陵容死死攥着手,指甲陷进肉里。
她低头看着怀里睡得香甜的弘昼,再抬起头时,眼里的迷茫和委屈已经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明。
“姐姐待我一片赤诚,我的家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声音很低,却异常地稳,
“我爹,原是个香料商人。我娘,曾是苏州小有名气的绣娘。我爹能捐上这个官,靠的是我娘一针一线,熬坏了眼睛换来的银子。可我娘眼睛不好了,人也老了,我爹就纳了好几房妾室,个个都敢欺负到我娘的头上。”
孙妙青听完,眉毛一挑,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你赏个宫里的嬷嬷给你娘了吗?”
安陵容一愣:“这……这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孙妙青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差点被嘴里的茶水呛到。
她放下茶盏,看着一脸错愕的安陵容,觉得这妹妹真是实心眼得可爱,又可怜。
“你是和贵人,皇上亲封的。你说你额娘身体抱恙,眼睛又不好,你身为女儿远在宫中,日夜悬心,无法尽孝,特地求了宫里的恩典,派个得力的管事嬷嬷,再配几个机灵的小丫头小厮,回去替你伺候母亲。这是什么?这是孝道!天底下最大的道理!谁敢说半个不字?”
孙妙青凑过去,压低了声音,像是在教她什么秘而不宣的法门。
“那嬷嬷是宫里出去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你这个贵人的体面。她往你家正堂一坐,你且看你那个爹,还有那起子上不得台面的妾室,谁还敢在你娘面前作妖?”
安陵容彻底呆住了.
怀里弘昼温热的呼吸拂在她手臂上,她却感觉不到,脑子里轰隆作响.
仿佛有一扇她从未想过,甚至不敢窥探的门,被孙妙青一脚踹开了。
“可……可我哪有那么多月钱……”
“月钱?”孙妙青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当那点月钱是给你买花戴的?那是给你办事的!
钱不够,我先借你!你记住,那嬷嬷和小厮,就是你安插在家里的眼睛和手脚,你爹老不老实,家里银钱出入,谁又在背后嚼舌根,都得一五一十地报给你。
“这叫什么?这叫你时刻记挂家中父母,这是大孝!”
孙-职场-妙青上线,一套套的词砸得安陵容晕头转向。
“你连你爹都拿捏不住,往后还想拿捏谁?与其指望他忽然良心发现,不如直接派个人去管着他。只要钱花到位,这世上就没什么办不成的事。”
”你别宫中辛苦努力好不容易升上去,被家里连累。“
一番话,说得通俗又露骨,却像一道惊雷,劈醒了安陵容。
是啊,
她总想着如何讨好皇上,如何依附强者,却从未想过,她自己也可以成为那个发号施令的人。
哪怕只是在小小的安家。
她低头,看着怀里睡得安稳的弘昼,小小的婴儿什么都不知道,却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那场被当众羞辱的难堪,那点女儿家的情爱怨怼,在此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将那块被指尖温度捂得有些软了的芙蓉糕,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送进了嘴里。
糕点很甜,
甜得有些发腻。
可这甜味,却让她觉得,今夜受的那些苦,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安陵容抬起头,红肿的眼眶里再无泪意,只剩下一片清亮。
她将弘昼小心翼翼地还给孙妙青,站起身,对着她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礼。
“姐姐今日这番话,陵容毕生不忘。”
孙妙青坦然受了这一礼,扶她起来,笑道:“自家姐妹,说这些。快回去歇着吧,明天,还得唱一出好戏给满宫里的人看呢。”
安陵容点点头,转身离去时,步子已经稳了。
是该给家里,送一份沉甸甸的“孝心”了。
***
养心殿的烛火燃了一夜。
次日一早,六宫妃嫔按例到景仁宫请安,殿内气氛却有些不同寻常。
华妃今日来得格外早,一身石榴红的宫装,衬得她容光焕发,眼角眉梢都带着压不住的得意。
甄嬛的父亲被贬,
昨夜皇上又临门一脚,羞辱了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安陵容,转头去了养心殿。
虽说最后召的是甄嬛,但想来也不过是安抚几句,做给外人看的。
一个罪臣之女,皇上还能真把她捧在心尖上不成?
甚至一大早皇帝就来了景仁宫,这也是少见的。
众人正各怀心思地说着话,就见莞贵人从殿外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得素净,脸色也有些苍白,眼下带着一圈淡淡的青影,瞧着像是没歇息好。
可她偏偏神色从容,步履沉稳,那份镇定自若,反倒比平日里盛装之时更添了几分难言的气度。
“皇上万福金安,皇后万福金安。”
皇上坐在上首,一见她来,便立刻露出关切的神色:“起来吧,快坐。瞧你这脸色,眼圈都黑了。”
皇后接着问皇帝,似笑非笑:”听说昨天富察贵人也请皇上过去了,是她身体不适吗?“
这话问得巧,殿内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皇帝却不看她,只慢悠悠地开口:“”没什么大事,是富察贵人耍小性子,怨朕去得晚了。她又自己吃多了恶心,闹得朕头痛。”
一句话,把富察贵人定性为“不懂事、爱闹腾”。
富察贵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皇帝像是没看见,话锋一转,看向华妃。
“宫中时疫之事,华妃处置得当,算是大功一件。朕思来想去,从今日起,便恢复你协理六宫之权,好生辅佐皇后。”
华妃闻言大喜,立刻起身谢恩,笑得花枝乱颤,声音娇媚:“臣妾谢皇上隆恩!定不负皇上所托!”
说罢,她起身时还不忘挑衅地瞥了甄嬛和皇后一眼。
皇后脸上的笑意依旧端庄得体:“妹妹能为本宫分忧,是再好不过的事。”
皇帝点了点头,就在华妃的笑容达到最顶点时,话锋却陡然一转:“不过,六宫事务繁杂,华妃一人只怕辛苦。“ ”慧嫔行事素来稳妥细致,诞育皇子亦有功劳,便也一同协理吧。”
一句话,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华妃的喜悦之上。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殿内一片寂静。
让慧嫔也来协理六宫?这不等于是在她华妃的权力上,硬生生楔进了一根钉子?!
孙妙青心中一动,面上却不见半分波澜。
她知道,这是机会,更是考验。
职场上,领导提拔你的时候,推三阻四的假意谦虚,只会让机会溜走。
她立刻上前一步,福身一礼,声音清朗干脆,不卑不亢:“臣妾自知才疏识浅,恐难当大任。“ ”但皇上与皇后娘娘信重,臣妾不敢推辞,定当竭尽所能,为皇后娘娘分忧,为华妃娘娘分劳。”
她这话说得极有水平,
既领了恩典,又把姿态放得极低,将皇后捧在了前头。
又明明白白地告诉华妃,自己是来“分劳”,而非听她差遣。
皇帝满意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给华妃权力,是为了安抚年家;给慧嫔权力,就是为了掣肘华妃。
华妃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她看着孙妙青那张平静的脸,只觉得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她强撑着笑道:“慧嫔妹妹年轻能干,有她帮衬,本宫自然是求之不得。”
那“求之不得”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皇帝对殿内的火药味充耳不闻。
他甚至懒得再多看一眼华妃那张即将失控的脸。
他站起身,锐利的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个人。
最终,视线落在了甄嬛的身上。
甄嬛垂下眼帘,避开了那道审视的目光,腰背却挺得笔直。
“河南秀才罢考,事关国本。”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朕明日便要离京,亲自去巡视一番。”
这句话,如同一颗烧红的炭,被丢进了滚油里。
“朕不在宫中,后宫诸事,由皇后全权主持。”
他顿了顿,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
“华妃与慧嫔,从旁协理。”
话音落定,华妃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皇上要出宫!
偏偏是这个时候!
刚给了她复位的甜头,转头就塞进孙妙青这根钉子,然后自己抽身离去?
这哪里是恩宠,这分明是给她二人搭好了戏台,他自己好安安稳稳地去看戏!
她连个告状诉苦的机会都没有!
皇后那完美无瑕的母仪天下之态,此刻在华妃眼中,比任何利刃都更加伤人。
她从容起身,对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端庄福身。
“皇上心系江山社稷,一路定要保重龙体。”
“后宫有臣妾与两位妹妹在,定会打理得井井有条,请皇上放心。”
那句“两位妹妹”,她说得不轻不重,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华妃的肺管子上。
皇帝头也未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仿佛身后这满屋子的暗流汹涌,都与他无关。
他一走,殿内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应声而断。
华妃再也懒得伪装,她猛地转头,那眼神像是要将孙妙青生吞活剥。
孙妙青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沉稳模样,仿佛刚才领受的不是天大的恩典,而是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差事。
她越是这般云淡风轻,华妃心里的火就烧得越旺,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
“皇后娘娘,”华妃转向皇后,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既然皇上委以重任,那臣妾可要好好跟慧嫔妹妹‘学学’,该如何为娘娘分劳了。”
“分劳”两个字,她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直到此时,孙妙青才抬起头,迎上华妃那淬了毒的目光。
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谦恭的笑意。
“华妃娘娘言重了。”
“娘娘协理六宫经验丰富,妹妹才疏学浅,往后还要娘娘多多指点才是。”
她微微一顿,话锋却变得绵里藏针。
“只是妹妹刚接手,怕有不周之处,若是不小心问多了,看多了,还请娘娘不要嫌妹妹烦才是。”
这番话,听着是示弱,实则是寸步不让。
什么叫“问多了,看多了”?
这不就是要明着插手,事事都要过问,把协理之权做实吗?!
“你!”华妃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说不出话来。
“好了。”
皇后终于开了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都是自家姐妹,协理六宫是为本宫分忧,不是让你们斗气的。都散了吧,本宫也乏了。”
华妃狠狠一甩袖子,带着周宁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景仁宫。
那背影,充满了不甘与愤恨。
众人见状,也纷纷告退,一时间殿内空旷下来。
孙妙青正要行礼告退,却被皇后叫住了。
“慧嫔。”
“臣妾在。”
皇后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目光落在孙妙青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缓缓开口。
“本宫瞧着,六皇子倒是与你这个额娘的性子,不大一样。”
孙妙青心中一凛,面上却滴水不漏地笑道:“皇上总说弘昼性子活泼,随了他。臣妾愚笨,只盼他康健顺遂,便心满意足了。”
“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皇后放下茶盏,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华妃性子急,你多担待。”
“皇上让你协理,是看重你的稳妥,别辜负了皇上的心意。”
“臣妾遵命。”
走出景仁宫,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孙妙青却觉得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皇后的最后几句话,哪里是提点?
那是警告。
警告她,安分守己,别忘了是谁给了她这个机会。
警告她,她的儿子,她的一切,都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
她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景仁宫,又望向翊坤宫的方向。
嘴角的笑意,渐渐变得冰冷而锐利。
没关系。
大老板出差了。
项目已经正式启动,还分到了核心权限。
至于另一个脾气暴躁的项目经理……
只会让这场游戏,变得更有意思。
***
甄嬛一出景仁宫,便觉得那和煦的春阳都带着几分冷意。
方才殿内那番不见血的厮杀,比冬日的冰雪更让人筋骨发寒。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疲惫,脚步一转,径直往咸福宫的存菊堂去了。
存菊堂里一贯安静,如今更是静得只听得见药罐在小火上“咕嘟”的声响,满室都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姑姑。”甄嬛对着候在门口的安若点了点头,“劳烦姑姑了。”
安若连忙行礼:“小主说的哪里话,惠贵人已经好多了,正念叨您呢。”
甄嬛掀帘进去,只见沈眉庄正靠在榻上,身上只着了件半旧的素色常服,头发松松地挽着,脸色蜡黄,瞧见她来,才勉强牵了牵嘴角。
“外头吵吵嚷嚷的,又是谁在唱戏?”
“姐姐,是喜事。”甄嬛在她榻边坐下,握住她冰凉的手,“你好了,又复了惠贵人的位份,大家自然要来贺喜。”
“贵人和答应,有什么分别?”
沈眉庄抽出手,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的流苏。
“不过是换个称呼,换个好看些的笼子罢了。”
这话像一根针,扎得甄嬛心里一疼。
“姐姐病中灰心,在禁足时受了委屈,难免伤感。”
“我要说,我此刻神智清明得很呢?”
沈眉庄转过头看她,那双曾经清亮如水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
“你信么?”
甄嬛一时语塞。
正僵持着,温实初提着药箱从外头进来了。
“微臣给莞贵人、惠贵人请安。”
甄嬛连忙起身:“温大人来了,我还没好好谢你。姐姐的病,多亏你妙手回春。”
“微臣不敢当。”温实初垂首道,“是太医院的同僚们寻了好方子,微臣不过是尽了些绵力。”
“温大人进来也不通报一声,”沈眉庄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我这样蓬头垢面的,失礼了。”
甄嬛赶紧打圆场:“姐姐说的什么话。西施还有心痛病呢,东施不还抢着学么?可见美人儿怎么样都是美的。再说了,温大人照顾姐姐这些时日,也算熟人了,不讲究这些虚礼。”
沈眉庄看了温实初一眼,没再说话,那意思却很明白:我心里有数。
温实初上前请了脉,眉头微蹙。
“惠贵人只用些清粥小菜,虽能落胃,却终究没什么滋养。微臣给小主拟几道药膳方子吧。”
他说着,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甄嬛。
“方才见莞贵人精神也不大好,想是劳心了。不如用些东阿阿胶炖了羊肉,最是补益血气。”
殿内安静了一瞬。
沈眉庄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她看着甄嬛,那笑意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了然和自嘲。
“你瞧,你总是这样,能叫人为着你费尽心思。”
她又转向温实初,语气平平。
“温大人,你说是不是?”
温实初的脸瞬间涨红了,拿着脉枕的手都有些无措。
“这……这都是微臣分内之事。微臣,微臣这就去为两位小主拟方子。”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他仓惶的背影,甄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楚。
等殿里只剩下两人,沈眉芳才又开了口。
“我瞧你脸色也不好,到底怎么了?”
“夜里没睡好罢了。”
“是么?”沈眉庄撑着身子坐直了些,“我虽困在这里,外头的天色,却也未必全然不知。今儿一早,景仁宫门口可热闹得很吧?华妃风光无限,想必是得意坏了。”
甄嬛叹了口气,将今晨殿上的事简略说了。
“……华妃重掌六宫大权,咱们先前的心思,算是白费了大半。”
“白费?”
沈眉庄冷笑一声,眼中竟闪过一丝久违的清明。
“我看未必。”
她看着甄嬛,一字一句道:“皇上刚抬举了华妃,转头就塞了个慧嫔进去。这哪里是恩宠,这分明是在华妃的饭碗里掺沙子,在她睡觉的床上放钉子!”
“皇上这是要她们斗,斗得越热闹越好。”
甄嬛心中一震,眉姐姐果然还是那个眉姐姐,即便心死了,这点通透却还在。
“不止,”甄嬛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皇上明日,要离京巡视了。”
沈眉庄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死死盯着甄嬛,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他把战场搭好了,却自己抽身去看戏了。”
这后宫,怕是要彻底翻天了。
***
翊坤宫里又重新点上了九枝连灯,烛火通明。
熏炉里燃着上好的欢宜香,那股甜腻又霸道的香气,仿佛在宣告着这里的主人已经失而复得她的一切。
华妃斜倚在榻上,由着颂芝为她戴上一副赤金嵌红宝的护甲。
护甲的尖端在烛火下闪着一道锋利的光,映在她那双愈发凌厉的凤眼里。
“内务府那帮见风使舵的奴才,总算还晓得谁是这宫里真正的主子。”
她抬起手,对着灯光细细端详着新做的指甲,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傲慢。
颂芝满脸堆笑,声音里满是谄媚:“那是自然,娘娘协理六宫,他们怎敢怠慢。倒是那个慧嫔,不过是沾了六皇子的光,皇上一时兴起罢了,哪里能跟娘娘您相提并论。”
“慧嫔?”
华妃嗤笑一声,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可她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淬了冰的冷。
她猛地将手放下,尖锐的护甲敲在紫檀小几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一个靠肚子上位的贱人,也配与本宫相提并论?”
她声调陡然拔高,尖利的声音在奢华的宫殿里回荡。
“皇上也是!刚让本宫舒心了半日,就非要塞这么个东西进来膈应人!”
颂芝吓得一哆嗦,连忙跪下替她抚平裙角的褶皱:“娘娘息怒,皇上心里最看重的还是娘娘。那皇后如今不过是个摆设,皇上去她宫里坐坐,那是敬着她那份位,跟情爱没有半点关系。”
这话总算让华妃的脸色好看了些。
是啊,皇后人老珠黄,皇上对着那张脸怕是饭都吃不下。
至于甄嬛,父亲都成了罪臣,不过是皇上养着解闷儿的一条狗罢了。
正在这时,外头太监通传:“启禀娘娘,江太医为您请平安脉来了。”
“传。”
华妃重新懒懒地靠回引枕上,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江诚谨小慎微地走进来,跪地请安:“微臣给华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起来吧。”
华妃伸出手腕,搭在脉枕上,目光却飘向殿外,语气疏懒。
“有劳江太医了。”
江诚屏息凝神,诊了半晌,才躬身道:“回娘娘,娘娘凤体康健,并无不妥。”
“无不妥?”
华妃缓缓收回手,眼神一瞬间冷了下来。
“那为何本宫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连那个富察贵人都有了身孕,本宫难道还不如她?”
江诚的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连忙回话:“娘娘四年前小产伤了根本,这几年汤药调理着,已大有好转。只要娘娘放宽心,好生将养,喜信必定指日可待。”
听见“小产”二字,华妃的眼神瞬间狠戾起来,像一匹被触及旧伤的狼。
她挥了挥手:“颂芝,你们都退下。”
“是。”
殿内只剩下二人,华妃才坐直了身子,一双凤眼死死盯着他。
“本宫能有今天,你和你兄弟江慎功不可没。”
“只是,当初时疫那事,做得干净吗?”
江诚心头猛地一跳,忙道:“娘娘放心,那方子虽是微臣‘改良’过的,但治好了疫病是事实。温实初就算有所怀疑,也抓不到半点实据。太医院里,没人敢为了他得罪娘娘。”
“那就好。”
华妃端起茶,轻轻吹了吹浮沫。
“他不过是资历浅,不是蠢。你往后做事,眼睛放亮点,别让人抓了把柄。”
“本宫可不想自己费心提拔起来的人,转头就成了本宫的祸患。”
“微臣明白,微臣对娘娘的忠心,日月可鉴!”江诚连忙跪地表态。
“退下吧。”
江诚躬着身子,直到退出了翊坤宫那扇沉重的门,才敢直起腰,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
次日景仁宫请安,气氛更是剑拔弩张。
皇帝已经离京,皇后端坐于上,殿内静得能听见茶水注入杯盏的细微声响。
“臣妾等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赐座。”
皇后放下茶盏,目光如水般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华妃身上,语气温和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华妃妹妹,宫中这个月的例银都发放了吗?”
华妃抚了抚自己光耀夺目的赤金护甲,懒洋洋地应道:“回皇后娘娘,都已按时发足了。”
一旁的剪秋捧上账簿,华妃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内务府送来的账簿,本宫都亲自瞧过了,各宫各人都是按照老祖宗定下的月例银子发放的,绝无错漏。”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那句“亲自瞧过”,更是将协理六宫的权柄,毫不掩饰地摆在了明面上。
皇后接过账簿,并未翻开,只是用指尖在绣着云纹的封皮上轻轻一点。
话,却是对着另一侧的孙妙青说的。
“慧嫔,你看过了吗?”
此言一出,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线牵引着一般,齐刷刷地射向了孙妙青。
华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随即,她冷笑一声:“皇后娘娘这是什么话?本宫对过的账目,难道还有什么不妥?”
“慧嫔妹妹刚接手,又是皇子傍身,金尊玉贵的,何必为这点小事劳神。”
这话既是顶撞了皇后,又是暗讽孙妙青母凭子贵,不懂庶务。
孙妙青从座位上起身,走到殿中,先是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
“华妃娘娘协理六宫多年,经验老道,臣妾自然信得过娘娘。”
“只是……”
她顿了顿,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华妃那双含着怒火的凤眼,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皇上既命臣妾分劳,臣妾若连账簿都不看一眼,岂非是尸位素餐,辜负了皇上与皇后娘娘的信重?”
“传出去,倒像是臣妾懒怠,或是……”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
“……华妃娘娘不愿给臣妾这个分劳的机会了。”
“你!”
华妃的凤眼倏地眯起,殿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话说得太巧了,像一把软刀子,直接把皮球踢了回来。
不让她看,就是华妃霸道专权,不遵皇命。
齐妃在一旁看不清形势,只觉得慧嫔让华妃下了不来台,忙着帮腔:“哎呀,慧嫔妹妹就是太较真了!华妃娘娘还能亏了谁不成?这账目一看就头疼,不看也罢,不看也罢!”
孙妙青闻言,竟对着齐妃温和地笑了笑。
“齐妃娘娘说的是,看账目的确是件繁琐的差事。”
“不过在其位,谋其政。”
“臣妾不才,但也想弄清楚各宫冬日的炭火、夏日的冰敬,乃至各位份例中衣料布匹的成色与数量。”
“弄懂了这些,日后才好为华妃娘娘分忧,不至于一问三不知,给娘娘添乱。”
她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公事公办,竟让华妃一时找不到任何错处来反驳。
是啊,人家是协理,问这些不是天经地义吗?
华妃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她总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这些事你不用管”,那岂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她华妃容不下人?
“好了。”
皇后终于开了口,她慢条斯理地翻开账簿,像是才看到里头的内容一般。
“本宫瞧着,这账目确实没什么大问题。”
“不过慧嫔说得也有道理,既然要协理,就该事事清楚。华妃,你是姐姐,往后就多带带她。”
“这账簿,就先交由慧嫔,让她也熟悉熟悉吧。”
皇后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定了性。
华妃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看着孙妙青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恨得牙根痒痒。
她猛地将账簿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众人心头一跳。
“既然皇后娘娘和慧嫔妹妹都想看,那便拿去看个够吧!”
孙妙青上前一步,伸出双手,将那本厚厚的账簿稳稳地捧了起来,对着华妃微微屈膝。
“多谢华妃娘娘指点。”
那声音,恭敬又客气,听在华妃耳朵里,却比任何嘲讽都更刺耳。
她眼睁睁看着孙妙青捧着账簿退回原位,那不疾不徐的样子,仿佛捧走的不是一本账,而是她华妃的脸面和权柄。
方才那一番账簿之争,让殿里的空气到现在还凝固着,像结了一层薄冰。
皇后端起茶盏,仿佛要用这袅袅的热气融化僵局,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富察贵人身上。
她脸上挂着母仪天下的标准微笑,温和得体。
“富察贵人,你这害喜,还是这么厉害吗?”
富察贵人正心惊肉跳,被皇后点名,忙抚着胸口,一张娇俏的脸皱成了苦瓜。
“回娘娘的话,臣妾实在是辛苦。”
“晨起时便想吐,午后和晚上更是恶心不安,吃什么都觉得没味儿。”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话,旁边本就憋着一肚子火的华妃,冷哼了一声。
那新做的赤金护甲在紫檀桌上轻轻一敲,声音不大,却让富察贵人猛地一哆嗦。
“既然辛苦,那就少吃一些。”
华妃斜睨着她,语气尖酸刻薄,像淬了毒的冰棱子。
“难道还要御膳房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给你流水似的送东西?吃了吐,吐了吃,自然恶心个没完。”
齐妃在旁连忙帮腔:“是啊是啊,华妃娘娘说得对,想当初我怀三阿哥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
这话骂得又狠又毒,几乎是指着鼻子说她上不得台面。
孙妙青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
她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华妃这是典型的“情绪转移”,在自己这里吃了瘪,就找软柿子捏。段位太低,只会暴露自己的失控。
富察贵人本就因有孕而备受瞩目,性子也娇惯了些,哪里受过这等当众的羞辱,脸色瞬间煞白,眼圈一红,委屈地望向了皇后,忍不住小声回嘴。
“谢皇后娘娘与华妃娘娘关怀。”
“只是……这有孕的辛苦,没亲身体会过,怕是不能明白的。”
这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不偏不倚,精准地扎在了华妃心头最深、最痛的那处旧伤上。
殿内瞬间死寂。
“放肆!”
华妃凤眼一瞪,“别说本宫也曾怀过龙胎,即便没有,这宫里头生儿育女的多了去了!就你金贵?怀个孩子像捡了个金元宝似的,天天挂在嘴上,生怕别人不知道。说到底,还是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
真正的玩家,已经开始布局了。
果然,皇后开了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好了,都少说两句。”
她看向富察贵人,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可那笑意,没有一丝一毫抵达眼底。
“华妃也是心直口快,并无恶意,你别放在心上。”
“怀胎十月,哪有不辛苦的。”
“你如今身子金贵,是咱们宫里头一份的喜事,所有人的眼睛和心思,可都放在你这肚子上了。”
她微微一顿,话锋轻巧地一转,语气里便多了几分旁人不易察觉的、幽深的意味。
“你这一胎,务必要好生将养。”
“若能一举得男,诞下阿哥,那便是天大的喜事。”
皇后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春风拂过,传入富察贵人耳中,却不亚于一道惊雷。
“皇上膝下皇嗣不多,你若能为皇家开枝散叶,他日,为嫔为妃,都指日可待。”
孙妙青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的精光。
漂亮。
皇后这一手,太漂亮了。
三言两语,就将富察贵人从一个“备受孕吐折磨的可怜孕妇”,变成了一个“身负重任、关系着未来前程的赌徒”。
她将一份天大的压力,包装成了一份无上的荣宠,亲手递了过去。
从此,富察贵人的每一次孕吐,每一次不适,都不再是单纯的生理反应,而是对她“能否抓住这次机会”的拷问。
这哪里是安慰,这分明是给她戴上了一副用期望和前程打造的黄金枷锁。
富察贵人哪里想得到这一层。
她只觉得皇后娘娘句句都是在为她着想,是在提携她,方才那点子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巨大的、夹杂着恐惧的狂喜。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眼神都变了。
那里面仿佛不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通往妃位的康庄大道。
“为了腹中的龙裔,也为了你自己的前程,务必要万分珍重。”
皇后最后总结道,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人,像是在验收自己的成果。
富察贵人激动得脸颊绯红,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声音都带着颤。
“臣妾……臣妾遵命!定不负皇后娘娘厚望!”
甄嬛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底发寒,为富察贵人感到一丝悲哀,却又说不清这寒意究竟从何而来。
而孙妙青,则端起茶碗,轻轻撇去浮沫。
她学到了。
这叫什么?
这就叫“目标管理”和“绩效激励”。
把个人幸福和团队(皇家)利益深度绑定,再画一个晋升的大饼。
大老板出差了,项目经理们果然就开始各显神通了。
这场游戏,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