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贵人所住的殿阁偏僻,离清凉殿挺远,倒是清净了不少。
殿内温宜公主正睡着,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匀称,比在华妃那儿时瞧着康健多了。
“莞贵人妹妹怎么有空过来了?”曹贵人亲自迎了出来,脸上挂着笑,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甄嬛由流珠扶着,款款上前,目光先是在温宜身上落了一瞬,才转向曹贵人。“温宜公主回了姐姐身边,我心里记挂,便特地过来瞧瞧。姐姐不会嫌我叨扰吧?”
“说哪里话,我日夜盼着妹妹来坐坐呢。”曹贵人拉着她的手,姿态亲热,“就是怕妹妹心里还记着上次的糊涂事,生我的气。”
她指的是木薯粉一事。
甄嬛反手握住她,笑得温婉:“我正怕姐姐还耿耿于怀,所以才赶着过来。你我一同侍奉皇上,本该亲如姐妹,怎能因小小误会生分了?”
曹贵人脸上的笑意,这才真切了几分。
“瞧我,光顾着说话了,快请进。”
分宾主坐下,甄嬛使了个眼色,流珠便将带来的锦盒奉上。
“这是我闲来无事,亲手给公主绣的几件肚兜,针线不好,是点心意,姐姐别嫌弃。”甄嬛打开第一个盒子,里面是几件绣着稚趣花样的软绸肚兜。
“妹妹的好手艺,谁人不知?”曹贵人拿起一件,指尖抚过那细密的针脚,“你瞧这并蒂莲,绣得跟活的一样,仿佛都能闻见香味儿了。”
“姐姐喜欢就好。”甄嬛又示意流珠打开另一个小巧的盒子,“还有这胭脂水粉,是槿汐用花露制的,最是养人,姐姐不妨试试。”
曹贵人笑着收下了,心里却在飞快盘算。
这又是肚兜又是胭脂的,莞贵人今日这番示好,来得有些太突然了。
甄嬛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槿汐和曹贵人的心腹,这才压低了声音。
“其实,我还有一物要赠予姐姐,只是……这里不太方便,能否去内室说话。”
曹贵人笑道“好妹妹,跟我来。”
她说着,带甄嬛走向内室。
一进内室,甄嬛便从袖中掏出木盒,推向曹贵人。“请姐姐务必收下。”
曹贵人只瞧了一眼那木盒的样式,心头就是一跳。
曹贵人没动,只说:“妹妹这是做什么?无功不受禄,这礼太重了。”
“我本是有事相求,姐姐若是不收,这话,我便开不了口了。”甄嬛的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和落寞。
曹贵人眼波一转:“妹妹有话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办到,断不会推辞。”
甄嬛这才幽幽一叹,声音里带了三分愁绪。
“华妃娘娘尊贵,我心里一向敬重。只是不知哪里做得不对,开罪了娘娘,总叫娘娘误会于我。”
她抬起眼,眼圈竟有些泛红。
“如今眉姐姐被禁足,我在这宫里,更是孤苦无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望姐姐垂怜则个。”
曹贵人心里冷笑一声。
孤苦无依?皇上今儿才从你那儿用的早膳,这话说给鬼听,鬼都不信。
面上,她却是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劝道:“妹妹这是哪里话?你深受皇上恩宠,又有安常在情同姐妹,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皇上的恩宠,不过是瞧着新鲜罢了。”甄嬛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声音更低了,“如今宫里新人辈出,安妹妹又得了圣心,将来如何,我当真是不敢想。”
这话像根针,扎得曹贵人心口一动。
她不也是如此?虽有个温宜,可到底只是个公主,傍身的终究是皇上那点虚无缥缈的恩宠。
见她神色松动,甄嬛便将那紫檀木盒又往前推了一寸。
“华妃娘娘最是信任姐姐,还望姐姐能在娘娘跟前,为我美言几句。若能得娘娘一日看顾,我便感激不尽了。”
曹贵人看着那盒子,终于还是伸手打开了。
一股清甜馥郁的异香瞬间溢满鼻尖,提神醒脑,又温柔静心。
“这是……蜜合香?”曹贵人失声。
这可是西域年年岁贡,统共也只得那么几两的奇香!皇上素来只在自己的寝殿用,偶尔赏赐,那都是天大的恩宠。
甄嬛轻描淡写地一句,却字字都在炫耀恩宠,“这一小盒蜜合香是皇上所赐,听说是异域的贡品,统共就这么一小盒,还望姐姐不嫌弃。”
曹贵人的指尖在盒盖上,微微颤抖。
许久,曹贵人才缓缓地,将那盒子收了回来,拢进袖中。
“妹妹快别这么说,”她脸上重新挂上温和的笑,“你这番心意,娘娘她……日后自会知晓的。”
甄嬛这才破涕为笑,起身告辞。
直到甄嬛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曹贵人脸上的笑意才一寸寸冷了下来。
她重新打开那盒蜜合香,幽香扑鼻。
为华妃效力?为她甄嬛美言?
真是好大一个笑话。
华妃待她,不过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谋士,高兴了赏个笑脸,不高兴了连女儿都能抢走。
而眼前这个莞贵人,比华妃更狠。
曹贵人捏着那小巧的紫檀木盒,慢慢地笑了。
回到碧桐书院,甄嬛一进内殿,崔槿汐便上前为她解下披风,鼻尖轻轻动了动。
“这蜜合香的气味,当真霸道。不过是打开了那么一小会儿,小主身上便沾染了这股子幽香,久久不散。”
甄嬛走到妆台前坐下,由着槿汐为她卸下钗环,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就是要让它散不掉才好。”
话音刚落,小允子一阵风似的从外头跑了进来,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声音都高了八度:“小主!小主!成了!”
他喘着气,眼睛亮得惊人:“奴才亲眼看着的!曹贵人宫里的小太监,提溜着个大包袱,鬼鬼祟祟地寻了个没人的角落,把您送去的肚兜、胭脂水粉,一股脑儿全扔进泔水桶里了!”
甄嬛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条斯理地问:“那香料呢?”
小允子嘿嘿一笑,比了个手势:“没见着!奴才特意在那守了半天,出来的包袱里,独独不见那个紫檀木盒!”
“行了,知道了,下去领赏吧。”崔槿汐挥退了小允子,这才回过头,眼底是全然的佩服,“小主真是神机妙算,如何就笃定她一定会收下?”
甄嬛拿起一柄牛角梳,轻轻梳理着长发,声音平淡无波。
“她当然会扔。收下我的东西,传到华妃耳朵里,她没好果子吃。可那盒蜜合香,她舍不得扔。”
她顿了顿,看向镜中的槿汐:“她久在华妃之下,吃穿用度都恪守本分,连寝殿都那般素净,可见从未用过什么名贵的香料。更何况,这蜜合香是皇恩的象征,是华妃求都求不来的东西。”
“她留下那香,不是为了闻香,是为了闻那点子人上人的味道。放不下荣华富贵的人,就永远成不了大气候。”槿汐接过话,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
甄嬛放下梳子,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疲惫。
“吃一堑,长一智。看着眉姐姐吃了那么大的亏,我若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只怕早就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槿汐为她披上一件寝衣,低声道:“其实小主只要能猜准皇上的心意,就足够了。在这后宫里,想要生,就必须猜得中皇上的心思。若想要活得好,那就要猜得中其他女人的心思。”
甄嬛沉默了。
猜心思,何其难,又何其累。可事到如今,她已无路可退。
“去看看浣碧在做什么。”
“是。”
浣碧正在外间收拾,听见传唤,立刻走了进来。
“小主。”
甄嬛看着她,随口吩咐:“内务府送了些新首饰来,你去挑两件成色好的,给安常在送去。再替我转告敬嫔娘娘,说明晚我过去陪她说话。”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对了,今夜是中元节,你的祭品可都烧了?时候不早了,早去早回。也替我捎上一份,为我家里人尽点心意。”
浣碧垂着眼,应了一声:“是。”
她转身出去,脸上依旧是那副恭顺平和的模样。
***
陵容的住处比起碧桐书院的疏朗雅致,这里更显得小巧玲珑,处处透着一股子女子闺阁的细腻心思。一进门,便能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草木清香,不似寻常花香那般甜腻,反倒有种雨后青草地的干净味道。
浣碧提着食盒,规规矩矩地站在廊下,等候通传。
“哎哟,是浣碧姐姐来了。”宝鹃笑着迎出来,比从前殷勤了不少,“常在刚还念叨着呢,快请进。”
安陵容正坐在窗边,手里捻着一根绣花针,见她进来,连忙放下针线笸箩。
“浣碧你怎么亲自跑这一趟,差个小丫头来就是了。”她拉着浣碧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姿态亲热,瞧不出半分生分。
浣碧垂着眼,将一个锦盒放在桌上:“小主挂念常在,内务府新送了些首饰来,特意让奴婢挑了两件成色好的,给常在送来。”
“莞姐姐总惦记着我。”安陵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赤金点翠的簪子,和一支小巧的银累丝嵌珠蝶形压发,皆是时兴的款式。
她拿起那支蝶形压发,在自己发间比了比,对着菱花镜照了照,笑道:“真好看,姐姐的眼光就是好。”
说完,她从腕上褪下一个成色极好的玉镯子,不由分说地套在了浣碧手腕上。
“来我这儿,哪能让你空手回去。”
浣碧连忙要推辞:“常在,这使不得,奴婢……”
“拿着。”安陵容按住她的手,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你我之间,还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再说了,你如今看着平和安顺多了,我瞧着也替你高兴。这镯子,就当是我贺你的。”
这话意有所指,浣碧的心头跳了一下,面上却愈发恭顺:“奴婢谢常在赏。”
安陵容满意地笑了,她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状似无意地说道:“皇上昨日夸我新制的香囊了。”
浣碧的眼睫毛,几不可查地动了动。
“说来也巧,”安陵容放下茶盏,从腰间解下一个半旧的香囊,又从针线笸箩里拿起一个刚绣好、还未收口的崭新香囊,放在一处,“皇上说我这‘荷舟朔月’,清爽解乏,让他精神一振。我这不,又赶着做了个新的备着。你闻闻看?”
她将那个新做的香囊递到浣碧面前。
那香气,与这殿内的味道如出一辙,是极清淡、极干净的草木香,混着一丝极浅的莲叶气息。
“……好香。”浣碧低声说,目光却落在了那个半旧的香囊上。
安陵容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收回香囊,声音放得更轻了,像是在说什么体己话:“其实这香料,并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不过是些寻常可见的藿香、薄荷、佩兰罢了。可见东西的好坏,不在它本身,而在用它的人,和懂它的人。”
她抬眼,定定地看着浣碧,那双总是怯生生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一种洞悉人心的光。
“妹妹生得这般容貌,若论起来,这宫里头也没几个及得上的。日日做些迎来送往的活计,替旁人锦上添花,难道自己心里,就没点别的想头?”
浣碧的心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
安陵容却笑了,那笑意温温柔柔,不带半点攻击性:“瞧我,尽说些胡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不过是……看着妹妹这般好的人才,觉得可惜了。”
她重新拿起针线,慢条斯理地为那新香囊收口,嘴里哼起了一支婉转的小调。
浣碧站在原地,手腕上的玉镯冰凉,像一条蛇,慢慢缠紧了她的心。
她想起了姐姐甄嬛那张永远从容淡定的脸,想起了她轻描淡写就能得了皇上的夸赞,想起了那多到数不过来的首饰……
再看看眼前这个安陵容。
不过是个县丞之女,从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如今不过是靠着些香料、歌喉的小道,竟也能得圣心,在这宫里站稳了脚跟。
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都可以,自己却只能当个奴婢?
她也是甄家的女儿!
浣碧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压住,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恭顺。
“常在说笑了。奴婢的本分,就是伺候好小主。”
她福了一礼:“时辰不早了,小主还让奴婢去敬嫔娘娘那儿传话,奴婢先告退了。”
“去吧。”安陵容头也未抬。
直到浣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安陵容才停下手中的针,拿起那对金簪,在烛火下细细端详。
宝鹃凑上前,低声道:“小主,您瞧这浣碧,心里头怕是不安分了。”
“不安分的,才好用。”
安陵容将金簪丢回锦盒,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她拿起那个刚做好的香囊,放在鼻尖轻嗅,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这后宫,棋盘已经摆好了。
可下棋的,总不能只有那么几个人。多些棋子,把水搅浑了,才好摸鱼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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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宫苑一角,纸钱的火光映着浣碧的脸,忽明忽暗。
她跪在火盆前,一张一张地将纸钱送入火中,烟灰呛得她眼圈发红。
“娘……”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
“您一辈子为奴为婢,到死都没个名分,连女儿也跟着您,只能做人家的奴才。”
火光跳跃,映出她眼底深处的不甘与怨恨。
“为什么?为什么我和她都是爹的女儿,她就能风风光光地做主子,为娘家争光。而我,却只能跪在这里,连烧纸钱都得借着她的名头,为她的家人祈福?”
“我的家人……娘,您才是我唯一的家人啊!”
她死死咬着嘴唇,将最后一把纸钱狠狠丢进火里,火苗“轰”地一下窜起老高。
“您等着,女儿绝不认命!”
“女儿一定要做人上人,做这宫里的主子!到那时,女儿定要将您的牌位,堂堂正正地请进甄氏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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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万籁俱寂。
碧桐书院里只留了盏昏黄的灯,将窗纸映得朦朦胧胧。
甄嬛已经换下那一身娇贵的衣裳,只着了件半旧的宫女服饰,素净得像一滴水融入了深海。她看着铜镜里那张陌生的脸,没有了珠翠点缀,反而更显清丽,只是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忧色。
“小主,都准备好了。”崔槿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包袱。
甄嬛点点头,目光转向立在门口的浣碧。
“浣碧,我要去闲月阁去见眉姐姐。”她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喙。
浣碧的肩膀几不可查地绷紧了,她快步上前,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焦急:“小主怎么突然要去?皇上不是说无诏任何人都不能去见眉庄小主的吗?“
“我一直惦记着眉姐姐,有些话必须要当面问她。”甄嬛的语气很平静,却不容置喙。“浣碧,你是我的陪嫁丫鬟,宫里见过你的人不多,我便自称是你,由槿汐带着去弦月阁送东西。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只等入夜看守的侍卫交班时蒙混进去,自然是万无一失的。”
浣碧的脸色瞬间白了,声音都发着颤:“可是小主这万一被发现,可是欺君的大罪,您现在胜券正隆,实在不必去冒这个险。您如今圣眷正浓,何苦去冒这个险?”
“无妨,我自有计较。”甄嬛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等一下,我只需要低头走路,不会叫人发觉的。圣眷再浓,也得姐妹同心才行。今夜皇上独宿养心殿,是最好的时机。”
浣碧忙道“小主可要三思。”
我心里有数。”甄嬛打断了她。“我走之后,你就在这殿里待着,守好这扇门,千万别叫人看见你了。走吧。姑姑
这既是命令,也是试探。
甄嬛深深看了浣碧一眼,转身出了门。
但愿今日之事,只是我多心了。
***
半个时辰后,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在敬嫔宫外停下。
甄嬛并未直接去闲月阁,而是先来了这里。
崔槿汐会意,立刻道:“小主放心,小允子已经在里头备好了衣裳。奴婢这就伺候您更衣。”
“吱呀”一声,殿门从里头拉开,如意探出头,飞快地将她们迎了进去。
敬嫔正歪在榻上,手里拿着块粉色的软缎,比比划划地裁着肚兜,见甄嬛悄无声息地进来,吓了一跳。
“你这孩子,走路怎么没声儿的。”
“给娘娘请安。”甄嬛福了一礼,笑道,“娘娘好兴致。”
“什么兴致,闲着也是闲着,打发辰光罢了。”敬嫔放下料子,让宫女如意上了茶,却被甄嬛拦下了。
“不忙,我与娘娘说说话,旁人一进来,倒扫了兴致。”
敬嫔闻言,便挥退了左右,殿里只剩下她们二人。
“你说的也是,”敬嫔拿起剪子,沿着画好的线慢慢剪裁,“这宫里烦心事多,若不自己寻个法子静心,日子可怎么熬。”
她的话像是随口一说,眼神却在甄嬛身上转了一圈。
她打量着甄嬛这一身装扮,叹了口气:“这宫里头,想见个人,竟比登天还难。也亏得你想得出这个主意,先到我这里来换身衣裳,再打着宫里送东西的名头过去,确实能遮掩几分。”
甄嬛捧着温热的茶盏,心头那点紧绷稍稍松懈:“若非娘娘肯出手相助,妹妹今夜寸步难行。”
“沈妹妹的为人,我信得过。她断不会做那等腌臢事。”敬嫔拿起剪子,继续慢悠悠地裁着那块软缎,“只是人心难测,你此去,务必当心。眉庄性子刚烈,若说了什么灰心丧气的话,,听在耳朵里便罢了,别全放在心上,不然,这漫漫长夜,可怎么熬得过去。”
一句话,点醒了甄嬛。
她知道,敬嫔是在提醒她,莫要因沈眉庄的一时消沉而乱了分寸。
敬嫔素来与世无争,却心如明镜。
“娘娘说的是,妹妹受教了。”
园子里愈发安静,到了子时,整个圆明园仿佛都沉入了深眠,连虫鸣都歇了。
甄嬛按原先的打算,身上已换了最不起眼的青灰色宫女服饰,头上也只简单挽了个髻,插了根毫不起眼的木簪。崔槿汐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在前面引路,昏黄的灯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两个匆忙又模糊的影子。
崔槿汐上前,对着角落阴影里一个打瞌睡的侍卫,轻轻叩了叩廊柱。
那侍卫一个激灵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瞧了她们一眼,目光里满是不耐烦。
槿汐不说话,只从袖中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侍卫掂了掂,脸上的不耐烦立刻变成了几分心照不宣的油滑。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句:“送东西的?快去快回,别误了爷睡觉。”
说罢,他掏出钥匙,将旁边一扇不起眼的小角门“咔哒”一声打开,那锁芯里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开了门,便又缩回阴影里,抱着手臂继续打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门一开,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夹杂着草木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子里荒草齐膝,几块太湖石被藤蔓缠得看不出原样,唯有几株瘦骨嶙峋的芭蕉,在夜风里摇晃着破败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鬼魅的叹息。
这哪里是禁足,这分明就是冷宫。
甄嬛的心,一寸寸地往下沉。
正殿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一点豆大的、昏黄的光亮。
芳若正焦急地在门口张望,见她们来了,才松了口气,压着声音道:“小主可算来了,快请进。”
甄嬛对槿汐道:“姑姑先回去,在外头接应,别惹人注意了。”
她独自推开那扇沉重的宫门,一股夹杂着霉味和劣质烛烟味的冷气扑面而来,呛得她喉头一紧。
“姐姐。”甄嬛轻唤一声,绕过破旧的屏风,快步走到里间。
榻上的人影闻声一颤,猛地转过头来。
那张脸,正是沈眉庄。
只是她瘦得厉害,两颊深陷,眼窝青黑,一身衣裳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那双曾经总是盛着清高与傲气的眼,如今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嬛儿……”看见来人,沈眉庄死寂的眼里才亮了一瞬,旋即被水光覆盖。她伸手去拉甄嬛,那指尖冰得像一块刚从深冬井里捞出来的石头。
“还好,方若传话进来,总说你很好,我还不信。现在看到你,我就放心了。”她的声音沙哑,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我很好,就是担心你不好。”甄嬛反手握住她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却发觉那股寒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怎么也暖不热。她看着桌上那根歪歪扭扭、冒着浓浓黑烟的蜡烛,心里针扎似的疼,“如今连下人房里都不用这样的蜡烛了,他们也太作践人了!”
“算了。”沈眉庄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目光空洞地落在跳动的烛火上,“心都够暗了,再不见些光,可不是黑透了么?”
一旁的芳若急得直跺脚:“两位小主,奴婢在外面看着,有什么话,还请速战速决!”
沈眉庄却像是没听见,她死死拉着甄嬛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急切地问:“我听说,你没有被我的事牵连,皇上待你……还如从前?”
甄嬛点头,想说些安慰的话,却被沈眉庄抢了先。
“那就好,我就安心了。幸好还有陵容在,你也不至于太孤立无援。皇上……他很喜欢陵容么?”
“喜欢。”甄嬛只答了一个字。
沈眉庄话锋一转,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冷厉:“但妹妹你记住,虽有他在,可任何事,最终还得你自己拿主意。谁也靠不住。”
甄嬛心头一沉,压低了声音:“姐姐,当日你怀孕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起此事,沈眉庄浑身一震,眼中瞬间涌上屈辱与恨意:“人人都说我假孕争宠,难道连你也不信?以我当日的恩宠,迟早会有身孕,我又何必行此下作之事?”
“我自然信姐姐,”甄嬛安抚道,“我只是想知道,他们究竟是如何布局的,一环扣一环,竟让你毫无招架之力。”
“他们一早就布好了局,利用我求子心切,只待我自投罗网。”沈眉庄的声音都在发抖,她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自嘲,“都怪我,怪我自己不中用!茯苓拿出那沾了血的衣裤,我竟还信以为真,连自己到底有没有身孕都分辨不出!”
甄嬛听得心口发紧,将前朝之事简略说了:“华妃想协理六宫,被我搅黄了。可年羹尧在前线屡建奇功,皇上那边……”
“我已经是不中用了。”沈眉庄打断了她,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你能救我出去是最好,如若不能,千万珍重自己,万万不要落到我这个地步。”
“姐姐放心,”甄嬛急道,“皇上他……他总是会眷顾你的。”
“眷顾?”沈眉庄笑了,那笑声凄凉,在这破败的殿里回荡,格外瘆人,“当年我与你一同入宫,不过是求可以嫁得一如意郎君。纵然我知道要嫁与君王,不敢奢望举案齐眉,却也指望他能信我、怜我,让我可以有终身的依靠。看来,终究是我错了。”
她看着甄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皇上……他真的是好薄情啊。竟然,半点也不念往日的情分。”
这番话像一根冰锥,兜头刺进甄嬛心上。
“姐姐,我已让我家人全力追捕刘畚,等真相水落石出那日,皇上定会还你清白,补偿你的!”
“补偿?”沈眉庄喃喃道,眼神涣散,“我这些日夜的苦痛,岂是他能补偿的?将我捧在手心的是他,将我弃如敝履的也是他。嬛儿,我知道这些话你现在听着会很刺心,但人到了我这个地步才能明白,君恩,不过如是。”
“小主!快些出来吧!再晚就真要被发现了!”芳若在门外焦急地催促,声音都变了调。
甄嬛含泪起身:“姐姐,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走吧。”沈眉庄松开了她的手,重新缩回了榻上的阴影里,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木雕。
甄嬛一步三回头地退出殿门,将闲月阁的凄冷与绝望,死死关在了身后。
夜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才发觉里衣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
眉姐姐那句“他真的是好薄情啊”,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一下,扎在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她曾以为,皇上待她是不同的。
那些情话,那些赏赐,那些看似独一无二的恩宠……如今想来,竟都蒙上了一层可笑的虚影。
将人捧在手心的是他,将人弃如敝履的也是他。
原来,君恩,不过如是。
一路疾行,回到碧桐书院,已是四更天。
院里静得可怕,连守夜的宫人都不见踪影,只有几只寒鸦在远处枯枝上发出几声嘶哑的叫声,更添了几分诡异。
甄嬛屏住呼吸,推开自己寝殿的门。
外间空无一人,只有桌上一盏孤灯如豆,在黑暗中摇曳着微弱的光。
浣碧呢?
她心中那点不安陡然放大,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见声息,缓缓走向内室的珠帘。
帘后,会是她所担心的背叛,还是仅仅是自己多心了?
她的手搭在冰凉的珠串上,停了片刻。
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
珠子“哗啦”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内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浣碧正歪在榻边的脚踏上,身上只搭了件薄毯,似乎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被这声响惊醒,她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睡眼惺忪地看过来,脸上还带着未消的睡意和一丝茫然。
“小主?您可算回来了!”
看清是甄嬛,浣碧连忙起身,揉着眼睛迎上来,语气里满是担忧,“您没事吧?奴婢等得心都揪起来了。”
甄嬛看着她,一言不发。
“小主,您怎么了?”浣碧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过来,扶我坐下。”甄嬛的声音有些哑,透着一股彻骨的疲惫。
“是。”
浣碧赶忙上前,伸手扶住甄嬛的胳膊。
就在两人靠近的一瞬间,甄嬛的鼻尖轻轻动了动。
没有。
没有那股霸道又清甜的蜜合香。
只有浣碧身上惯用的皂角味,混着一点灯油的气息。
甄嬛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松懈下来。她顺势靠在浣碧身上,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小主,您是不是累坏了?奴婢给您倒杯热茶。”浣碧关切地问。
“不必了。”甄嬛摆摆手,由着她扶自己到妆台前坐下,“你去睡吧,奔波了一日,也乏了。明日让流珠伺候就行,你多歇歇。”
这话听着是体恤,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浣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见甄嬛眉宇间的倦色,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恭顺地应了声“是”,行礼退了出去。
内室里,又只剩下甄嬛一人。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
这一夜,她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见的不是鬼神,而是这深宫里,最真实、最残酷的人心。
她本以为,只要抓到刘畚,眉姐姐的冤屈就能洗清,皇上会还她公道,一切都能回到从前。
可现在她明白了。
回不去了。
碎了的心,再怎么补偿,也还是碎的。
君王之爱,似浮云,似流沙,看似绚烂,却一握就散。
想要在这宫里活下去,甚至活得好,靠的从来不是那点虚无缥缈的夫妻情分。
她拿起那柄牛角梳,一下,又一下,缓缓梳理着长发。
镜中人影,渐渐与记忆里那个初入宫闱、满心期盼的少女剥离开来。
眉姐姐,你放心。
你的苦,我记下了。
你的仇,我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