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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熙殿内,孙妙青懒懒地靠在引枕上,指尖夹着一本民间志怪,半天也没翻过一页。

腹中这个快五个月了,身子越发沉,人也跟着懒怠起来,看什么都提不起劲。

“小主,安常在宫里的宝鹊来了。”贴身宫女春桃碎步而入,声音压得极低。

孙妙青眼皮都没抬,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淡的“嗯”。

“让她进来。”

宝鹊捧着一个长条锦盒,步子迈得又快又稳,进来就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那张脸上,喜气几乎要溢出来。

“妙贵人万福金安。”

“皇上昨儿新赏了我们小主几匹浮光锦,我们小主说,她寸功未立,不敢独享这般体面。想着贵人素日里处处照拂,这份福气,定要先紧着您送一匹来,她心里才算安稳。”

这番话,一字一句,都透着安陵容精心调教过的妥帖。

孙妙青这才慢悠悠地放下书卷,目光落在那锦盒上,唇角终于勾起一抹笑意。

“妹妹有心了。”

她端起茶碗,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并不急着收。

“这料子来得正好,前儿在园子里才打了第一场胜仗,贺礼这就送到了,是个好彩头。”

孙妙青放下茶碗,声音里透着一股掌控全局的爽利。

“这料子,是皇上的恩典,更是你家小主的体面!”

她直接对一旁的春桃吩咐:“去,把针线房最好的绣娘给我请来。就说我要用这匹‘头功锦’,给肚子里的小阿哥,裁一套满月穿的衣裳!”

孙妙青的目光扫过那流光溢彩的锦缎,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欣喜。

“沾沾他安姨母的喜气,也沾沾这‘旗开得胜’的运气!”

春桃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小主这话,哪里是做衣裳那么简单?

这分明是在敲锣打鼓地告诉整个后宫——安常在,是我们春熙殿的人!

“哎!奴婢这就去!”春桃喜滋滋地接过锦盒,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孙妙青这才对宝鹊温和道:“回去告诉你家小主,这只是个开始,让她定下心来,好生伺候皇上。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她顿了顿,像是无意间抱怨了一句:“就是这天儿一热,宫里那些花香脂粉的,闻着都腻得慌,也不知有没有什么清爽宜人的香,能解解暑气。”

“是!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宝鹊得了准话,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这才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

人一走,孙妙青重新拿起那本志怪,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

安陵容这步险棋,终于走活了。

她这个投资人,总算等到了第一笔最关键的回报。

华妃,甄嬛,皇后……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

宝鹊几乎是飘着回了安陵容的住处,刚进门就差点被门槛绊倒,声音清亮得像枝头的黄鹂。

“小主,春熙殿那边回话了!”

安陵容正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将一根新得的宝石簪子插入发髻。

闻言,她手上动作未停,只从镜中淡淡瞥了宝鹊一眼。

“什么事把你高兴成这样?倒像是得了天大的赏赐。”

宝鹊笑得合不拢嘴,快步上前,将孙妙青的话一五一十地学了一遍。

“……妙贵人说,这料子鲜亮,最配得上打胜仗!她要立刻裁了,用这匹‘头功锦’,给肚子里的阿哥裁一套满月穿的衣裳,说要沾沾您这位‘安姨母’的喜气呢!”

“安姨母”三个字,说得又轻又巧,却像一块暖玉,熨帖了安陵容的心。

她终于放下手,转过身来,唇边漾开一抹久违的、真心实意的笑。

“孙姐姐说话做事,向来这般周全。”

嘴上说着周全,心里却是一片滚烫。

孙妙青这是在告诉她,第一仗,她们打得漂亮。

她安陵容,是立了头功的功臣!

这份来自盟友的认可,远比皇上的一夜恩宠,更让她感到心安。

“妙贵人还说,夏日天热,闻着宫里的香都腻得慌。”宝鹊又补了一句。

“知道了,你也跑了一趟,去喝碗绿豆汤解解乏吧。”

殿内只剩下宝鹃伺候时,安陵容又拿起那根宝石簪子,在发间比划着。

镜中人眉眼舒展,再无半分从前的怯懦与阴郁。

“小主,”宝鹃端来新茶,轻声道,“奴婢瞧着,方才在碧桐书院,莞贵人那位浣碧姑娘的脸色,可真算不上好看。”

“她若能好看,那才是怪事。”安陵容端起茶碗,用碗盖轻撇浮叶,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从前,都是她主子高高在上地赏我东西。如今,轮到我送她主子,她自然觉得我得了势,便忘了本,心里不痛快。”

宝鹃有些不忿:“那您还送那么贵重的两匹去?由着她作践您的心意,奴婢瞧着都替您生气。”

安陵容呷了口茶,温热的茶水顺喉而下。

“你懂什么。”

她放下茶碗,拿起一块松子糖,在指尖轻轻捻动。

“我送了,莞贵人不仅收了,还为了我,当场训斥了她最得脸的贴身大丫鬟。”

她抬眼看向宝鹃,眼中闪着清亮而冰冷的光。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现在,比任何人都需要我。需要我这个听话懂事,看似离了她便活不下去的‘好妹妹’。”

“浣碧越是给我脸色看,她就越觉得亏欠我,日后为我筹谋,便会越发尽心尽力。”

“因为在她眼里,我蠢,我好拿捏,是一把最趁手的刀。”

一番话,说得宝鹃茅塞顿开,看着自家小主的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切的敬佩。

安陵容将那颗松子糖丢进嘴里,丝丝甜意在舌尖化开。

她想起浣碧那张敢怒不敢言的脸,心里竟觉得有几分快意。

“再说了,”她慢悠悠地补充道,“送她两匹衣料算什么?莞贵人今日推我上位的这份情,我自然会记下。”

“日后,我还要送她更大的‘体面’呢。”

那“体面”二字,被她咬得极重。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头,眯起了眼。

孙姐姐说香气腻人……

真的是她觉得腻吗?

不,孙姐姐怀着身孕,本就不该用香,她根本不需要。

那么,是谁会觉得腻?

是日日周旋在各宫妃嫔之间的……皇上!

华妃的欢宜香浓烈霸道,只怕皇上早就闻腻了。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跳。

“去,把我那套西域进贡的香料拿来。”

她的声音很静,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歌声能悦君耳。”

“香气,却能惑人心。”

“是时候,换一换这宫里的味道了。”

碧桐书院的廊下,几个小宫女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浣碧却没心思听,只一下下地抚着自己新上身的衣袖。

水红色的浮光锦,在午后的日光下,像一匹流动的晚霞,晃得人眼花。

小主让她仔细收着,莫要轻易穿出去。

可这么好的衣裳,若只是压在箱底,那还有什么意思?

她要穿着这件去御膳房,让所有人都看到她的新衣服。

“浣碧姐姐,你这身衣裳……真好看!”佩儿捧着刚从御膳房取的食盒,和浣碧一起回碧桐书院“方才在御膳房里那些太监都看呆了。”

浣碧心里得意,面上却只淡淡一撇嘴:“我这身衣服和l陵容小主是一样的,是苏州进贡的浮光锦。“

佩儿立刻凑趣道,“小主还是最疼姐姐了,有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姐姐一份儿。”

这话,挠到了浣碧的痒处。

她腰杆挺得更直了些,斜睨着佩儿:“那你倒是说说,这身衣裳,是我穿着好看,还是陵容小主穿着好看?“

这可是个送命题。

佩儿眼珠一转,笑道:“人自然是差不多的。不过姐姐这对耳坠子更出挑,是小主前儿才赏的吧?光泽圆润,把这衣裳的颜色都压下去了几分,贵气!”

更出众,是小主刚给的。

“跟她比?她也配?”

浣碧嗤笑一声,到底还是压低了声音,凑到佩儿耳边。

“一个穷门小户的县丞之女,当初刚入宫,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拿不出来。如今仗着嗓子好,得了几分颜色,就真当自己是枝头的凤凰了?”

她想起安陵容那副温顺谦恭的模样,心里就堵得慌。

“再好的料子,穿在她身上,也是白费!那股子小家子气,是刻在骨子里的,怎么都洗不掉!”

安陵容正对着一盒西域新贡的香料出神,指尖捻起一撮淡紫色的粉末,凑在鼻尖轻嗅。

宝鹃一阵风似的从外头冲进来,脚步又急又乱,气喘吁吁。

“小主!小主您快瞧!”

安陵容眉心微蹙,将香料粉末仔细放回盒中,这才抬眼,声音平平地:“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仔细脚下门槛。”

宝鹃哪里还顾得上,指着窗外小径的方向,声音都变了调:“是……是浣碧!莞贵人身边那个浣碧!”

“她身上穿的,不就是您才送去给莞贵人的那件水红色浮光锦吗!”

安陵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抹刺目的水红色正从廊下走过。那料子在日光下光华流转,衬得穿它的那个人身姿摇曳,满面春风。

果然是她。

宝鹃气得脸都红了,跺着脚压低声音道:“莞贵人这也忒大方了些!那么好的料子,皇上统共就赏了五匹,您自己都舍不得穿,巴巴地挑了两件顶好的送过去,她倒好,转脸就赏给下人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拿您的心意当什么了!”

“不许胡说。”安陵容收回目光,语气听不出喜怒,“浣碧是姐姐的陪嫁丫鬟,情分不同,素日的穿戴也比旁人好些。”

“好些?”宝鹃简直要气笑了,“再好那也是个奴才!她也配穿贡品的浮光锦?小主,她这不是打莞贵人的脸,是打您的脸!是告诉满宫里的人,您送的东西,在碧桐书院只配给个丫鬟穿!”

安陵容端起茶碗,用碗盖轻轻撇去浮叶,慢悠悠地吹了吹气。

“她不是在打我的脸。”

安陵容呷了口茶,眼神里透着一股冷峭的清明。

“她是在打莞贵人的脸。”

宝鹃愣住了。

安陵容放下茶盏,拿起一块松子糖,在指尖把玩着,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我送礼过去,莞贵人收了,还为了我罚了她。你当浣碧心里能服气?”

“莞贵人赏她这件衣裳,是安抚,也是收买人心。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她这个好丫头,前脚刚得了赏,后脚就敢穿出来满世界招摇。”

安陵容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这下好了,整个圆明园都知道,我安陵容巴心巴肝送去的谢礼,到了莞贵人那儿,就成了打赏下人的玩意儿。”

“你说,旁人是会议论我安陵容不识抬举,还是会议论莞贵人刻薄善妒,容不下昔日姐妹,故意折辱于我呢?”

一番话,说得宝鹃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后背竟起了一层冷汗。

“莞贵人……她……她怕是气得肝儿都要疼了。”

“疼才好。”安陵容将那颗松子糖丢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心里却是一片冰凉的快意。

“姐姐总说,我是她最好的妹妹。可这世上,哪有姐姐会把自己妹妹送去的心爱的好衣裳,随手就给了个不知尊卑的丫头呢?”

她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了那个装着西域香料的木盒。

“衣裳再好,也是做给别人看的。只有这香,是自己闻的,是能钻进骨子里,叫人时时刻刻都记着的。”

“去,把那只银熏球取来。”

安陵容看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说。

“也该让皇上,闻点新鲜味道了。”

碧桐书院里静得出奇,只听得见窗外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甄嬛端坐着,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她却一动未动,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门帘一挑,浣碧提着食盒,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得意。

“好香的味儿,您怎么才回来?”甄嬛的声音很轻,却让浣碧的脚步猛地一顿。

浣碧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连忙将食盒放在桌上,献宝似的打开:“小主您看,奴婢拿了些马蹄糕,还瞧见御膳房有新鲜的木薯粉,便想着晚上给小主做珍珠丸子当宵夜。”

甄嬛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收回,落在了她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了那身晃眼的水红色浮光锦上。

“点心闻着倒香。”她慢慢地说,“只是不知,有没有你身上这件衣裳,香得这么招摇。”

一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浣碧的血色瞬间褪尽,“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头都不敢抬。

“小主……”

“我让你仔细收着,你倒好,直接穿去了御膳房。”甄嬛站起身,踱到她面前,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怒气,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心寒。

“怎么样?御膳房的奴才们,是不是都高看你一眼?路过的宫人,是不是都夸你这身衣裳好看?”

浣碧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穿着这身出去,是想给谁争脸面?”甄嬛的语气依旧平淡,“是想告诉所有人,我莞贵人刻薄寡恩,连妹妹送来的谢礼,都随手赏给下人作践?”

“还是想告诉她们,我甄嬛连自己的陪嫁丫鬟都管教不好,任由你在宫里横冲直撞,给我招惹是非?”

“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浣碧终于挤出一句话,带着哭腔,“奴婢只是看安常在如今得了势,那些人拜高踩低,奴婢是想……想让他们知道,咱们碧桐书院不比任何人差!”

“呵。”甄嬛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所以,你就穿着安常在送我的衣裳,去给她长脸?”

“你这是在告诉所有人,我甄嬛要靠着打赏下人一件衣服,来维持自己的体面?你这是把我的脸,亲手剥下来,送去给安陵容,让她踩在脚下!”

“你让我以后,还怎么面对她?怎么面对宫里所有长了眼睛的人!”

一字一句,如针扎,如刀割。

浣碧这才明白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她只想着自己风光,却没想过这风光背后,是把自家小主架在火上烤。

她不住地磕头,额头撞在冰凉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小主恕罪!奴婢糊涂!奴婢再也不敢了!”

甄嬛看着她,许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

“你错的,从来不是糊涂,是你的心太大了。”

她俯身,从食盒里拿起一块马蹄糕,端详片刻,又缓缓放了回去。

“这糕点,瞧着也没胃口了。拿下去吧。”

她转过身,不再看地上的浣碧,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去,把那件衣裳脱下来,剪了,烧了。”

“我不想再看见它。”

桃花坞内,暖香浮动,一派祥和。

皇后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见甄嬛进来,脸上露出一贯的温和笑意。

“坐吧。”

甄嬛依言坐下,姿态恭顺。

“自从安常在得了宠,皇上的眉头也舒展了些。从前批阅折子,一坐便是几个时辰,本宫瞧着都心疼。”皇后放下茶盏,语气里满是为人妻的关切。

甄嬛垂眸道:“皇上能听听曲子松泛些,也是后宫的福气。”

“你倒是懂事,不比华妃那般,见不得旁人分走皇上一星半点的恩宠。”皇后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甄嬛脸上,“本宫听说,昨日你宫里的丫头,穿着那身浮光锦去御膳房了?”

来了。

甄嬛心里一沉,面上却不见分毫异色,立刻起身请罪。

“是臣妾管教不严,惊扰了娘娘。”

“小事而已,坐下说。”皇后摆摆手,示意剪秋给她换上新茶,“年轻人,得了件好衣裳,想穿出来给众人瞧瞧,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宫里头,最忌讳的便是‘没规矩’三个字。你是个通透的,想必明白本宫的意思。”

句句是体谅,字字是敲打。

甄嬛端起茶碗,指尖感到一丝凉意:“臣妾明白,谢娘娘教诲。”

就在这时,一声轻柔的猫叫打破了殿内的安静,一个宫女抱着只猫儿走了进来。

甄嬛下意识地绷紧了后背,流珠立刻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半步,挡在了她身前。

皇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伸手将那猫抱入怀中,一下下地顺着毛。

“瞧瞧,多漂亮的波斯猫。皇上赏给了三阿哥,三阿哥孝顺,知道齐妃爱猫,便送了过去。谁知齐妃抱来本宫这儿,它倒跟本宫亲近得很,死活不肯走,齐妃便笑着转赠给本宫了。”

皇后捏了捏猫的后颈,笑道:“本宫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松子。”

甄嬛看着那猫一双碧绿的眼睛,只觉得那绿光看得人心头发麻,嘴上却称赞道:“这名字有趣,它长得也确实机灵。”

“是啊,多温顺。”皇后抚摸着松子的背,语气悠长,“莞贵人,你来抱抱看?”

此话一出,殿内空气都静了一瞬。

皇后像是才想起来,故作惊讶地看向甄嬛:“哎呀,瞧本宫这记性,竟忘了莞贵人是怕猫的。本宫还想着,你若喜欢,往后可常来瞧它。”

甄嬛脸上挤出一个得体的笑,福了福身:“皇后娘娘关怀臣妾,这等微末小事也放在心上,臣妾感激不尽。”

皇后像是没看见她一瞬间的僵硬,自顾自地逗弄着怀里的猫。

“其实本宫虽然喜欢它,却也得时时处处小心提防着。”

她说着,抬眼看向甄嬛,目光意味深长。

“毕竟是畜生,野性难驯。平日里瞧着再温顺,万一哪天不高兴了,伸出爪子挠人一下,伤了自己,那可就不好了。”

昨日浣碧的放肆,陵容的得宠,一桩桩一件件,瞬间涌上心头。

皇后口中说的,哪里是猫。

分明是在说,她身边那些不省心的人。

甄嬛稳住心神,迎上皇后的目光,声音平稳:“皇后娘娘多虑了,松子是您亲手养大的,自然与旁的不同,定是温顺的。”

“是吗?”皇后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可人心都难测,更何况是畜类。有时候,越是喂得熟、瞧着亲近的,咬起人来,才越叫人措手不及呢。”

她将松子放到地上,那猫儿优雅地踱了几步,便蜷在皇后脚边。

“今夜是七夕,皇上在畅春园设宴,邀了各家王爷与宫中妃嫔同去赏月。你回去好生准备,可别迟了。”

“是。”

甄嬛起身告退,领着流珠往外走。

走到殿门口时,还能听见皇后在身后,用一种近乎宠溺的语气,低声逗弄着脚边的猫儿。

“松子,松子,你告诉本宫,这宫里,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呀?”

甄嬛的脚步顿也未顿,径直跨出了殿门,将那声音远远甩在了身后。

七夕家宴,孙妙青身处宫中,腹中怀着龙胎,自然不必去凑那份热闹,只是御膳房依着规矩,多送了几道皇上赏下的菜品,以表恩宠。

谁知第二日,宫里竟暗流涌动,一桩不大不小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第三日,安陵容的密信便悄无声息地送到了春熙殿。

信纸是寻常的素笺,字迹娟秀中带着一丝刻意的拘谨,孙妙青只扫了一眼,便知是安陵容的亲笔。

‘孙姐姐万福金安。

前几日温宜公主的事,妹妹本不敢多言,只是这事想来实在后怕,如今只说与姐姐听,还望姐姐莫要外传,免得惹来是非。

那日七夕宴上,本是一派祥和,谁知席间曹贵人就匆匆离去,说是温宜公主吐奶不止。姐姐也知道,公主身子素来娇弱,可这回却格外凶险。起初只当是暑热,可太医瞧了几日,非但不见好,反而愈发沉重,连喂下去的马蹄羹都尽数吐了出来。

皇上龙颜大怒,皇后娘娘也忧心忡忡。太医们查来查去,竟说公主是食了伤胃之物。姐姐猜怎么着?竟在那马蹄羹里,验出了木薯粉!这东西,寻常吃着无妨,可婴孩肠胃娇嫩,食了便会呕吐不止,长此以往,怕是性命难保。这手段,当真是阴毒至极。

一时间,人人都以为是冲着华妃娘娘去的。可谁知,顺藤摸瓜一查,竟查出整个宫里,除了御膳房,便只有……只有莞贵人宫里领过木薯粉。

妹妹当时在场,听闻此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莞贵人素来与我交好,我断不信她会做出此等狠心之事。可偏偏祸不单行,竟有华妃宫里的宫女站出来,指认说七夕夜宴那晚,亲眼见莞贵人往华妃的清凉殿方向去了。

这下可真是……人证物证俱在,曹贵人当场就哭倒了,求莞贵人高抬贵手,饶过她的孩儿。华妃娘娘更是咄咄逼人,言语间恨不得立刻就定了莞姐姐的罪。眼瞧着皇上都要下旨将莞贵人禁足了,妹妹我站在那儿,真是心急如焚,却又人微言轻,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端妃娘娘竟抱病赶来了。姐姐也知道,端妃娘娘向来与世无争,深居简出,谁也想不到她会来。她竟当众说,那晚莞贵人是与她在一处,两人谈论佛经,很是投契。

有了端妃娘娘作保,皇上自然信了。那两个作证的宫女,便被当做捕风捉影,污蔑主子,拖出去重重掌了嘴。

此事虽就此了结,莞贵人也洗清了嫌疑。可妹妹心里,却总觉得不踏实。这宫里的人心,真如海底针一般,叫人看不清,也摸不透。莞贵人平日里看着并不像潜心礼佛之人,偏偏那晚就与端妃娘娘谈经论道……唉,或许是妹妹多心了吧。只是可怜了温宜公主,平白受了这番罪过,真凶到底是谁,恐怕也成了一桩悬案了。’

孙妙青一字一句看完,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只将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递给一旁的春桃。

“烧了。”

春喜接过信,凑到烛火上引燃。

娟秀的字迹在火苗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捧灰烬,簌簌落入脚下的铜盆,了无痕迹。

“小主,这事……瞧着倒像是曹贵人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春喜压着嗓子,忍不住先开了口。

“不然呢?”

孙妙青拿起一颗饱满的松子,用小银签慢悠悠地剔着壳,眼皮都未抬。

“华妃怎么磋磨温宜公主的,她这个当额娘的,心里会没数?”

她手上的动作不停,声音里透着一丝凉薄的讥诮。

“曹贵人这是想明白了,与其让女儿受那无穷无尽的长痛,不如索性自己动手,让她受这一回短痛。”

“啧,也真是个狠人。”

春桃收拾着桌上的空碟子,眉头却紧紧蹙着:“可这法子也太糙了些。木薯粉这种东西,一查就能查到源头,万一端妃娘娘没出来作证,莞贵人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所以说,”孙妙青将剥好的松子仁丢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赌的,从来就不是端妃。”

“她赌的是皇上舍不得。”

她顿了顿,又拿起一颗松子,像是想起了什么绝顶好笑的事,嘴角控制不住地扬了起来。

春桃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这后宫里,真是走一步一个坑。“那莞贵人岂不是要恨死曹贵人了?平白替她背了这么大一个黑锅。”

孙妙青却忽然笑了,将最后一粒松子仁丢进嘴里,慢悠悠地嚼着,那模样,不像是在议论一桩关乎性命的阴谋,倒像是在听一出顶有意思的戏。

“恨?她现在可没空恨曹琴默。” 甄嬛那晚,可是在桐花台跟果郡王私会呢。

真凶是曹琴默,背锅的是甄嬛,作伪证的是端妃,一环扣一环,真是精彩。

“至于端妃娘娘那个借口……谈论佛经?”

“莞贵人那张脸,那双眼睛,像是能跟人坐着聊一宿佛经的样子吗?”

“我看她连《心经》都未必能背得全。”

“端妃这个由头找的,真是……菩萨听了都得愣一下神。”

春桃和春喜都忍不住低头笑了。

“不过,最有趣的,还是写信的这位。”

孙妙青的目光落在铜盆里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上,眼神里满是赞许。

“你瞧她这信写的,字字句句都在替莞贵人喊冤,可东一句‘人证物证俱在’,西一句‘端妃娘娘来得蹊跷’,连起来一读,哪里是在喊冤?”

“这分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说:莞贵人就是真凶,只是运气好,找了个谁也动不了的大靠山,脱了罪。”

“她这是在向咱们表功呢!”春桃恍然大悟。

“她聪明着呢。”

孙妙青懒懒地靠回引枕上,手轻轻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那是一种投资人看到项目回报时的满足感。

“她这封信,既是向我表功,也是在试探我的态度。她想看看,我这个盟友,是更看重她,还是更看重莞贵人。”

春喜小声问:“那小主……咱们该怎么回?”

“回什么?”孙妙青懒洋洋地掀了下眼皮,仿佛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多余。

她将手里的银签子随手搁在碟边,对上春喜和春桃探究的目光,忽然就笑了。

孙妙青懒懒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手搭在腹部,慢悠悠道:“写信多麻烦,还容易落人口实。去,叫小卓子去一趟,给安常在宫里送些咱们小厨房新做的冰镇酸梅汤,就说天热,给她解暑。”

“是。”春桃应下,等着下文。

“见到宝鹊,就让她给安常在传句话。”孙妙青顿了顿,拿起一颗松子在指尖把玩,眼底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就说,我这两日闲着无事,总想起莞贵人那位叫浣碧的陪嫁丫鬟。”

这话一出,春桃和春喜都愣了一下。怎么好端端的,又提起浣碧了?

孙妙青的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都说仆似主人,之前那浣碧,眉眼间有她主子莞贵人三分的模样。再打扮打扮,有个四五分应该不成问题吧。”

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把淬了毒的钩子,精准地抛了出去。

春桃心领神会,后背都窜起一股凉意,小主这一手,真是杀人不见血。

“奴婢明白了。”

孙妙青满意地点点头,摆了摆手:“去吧。这么热的天,也该让咱们的安常在,喝碗酸梅汤,从里到外地‘清醒清醒’了。”

“这盘棋,华妃、曹贵人、莞贵人,三个唱念做打的主儿,都亲自下场了。”

“咱们这位安常在,就负责在台下嗑着瓜子,把战况一五一十地报给咱们听。”

她眯起眼,心情甚好。

这宫里头,下场唱戏的,未必是赢家。

真正舒坦的,是她们这种买张票,坐头排,还能吃着松子儿看戏的。

这笔投资,现在看来,是越来越值了。

“啧,一个想靠妹妹固宠,一个想踩着姐姐上位,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丫鬟在中间搅混水……”

孙妙青嚼着松子,只觉得这碧桐书院,比戏台子上的折子戏,可有意思多了。

“日后,有的是热闹瞧呢。”

***

宝鹊提着食盒回来时,人还有点懵。

这是什么意思?夸那个浣碧长得好看?妙贵人怎么会突然提点这个?

她进了殿,安陵容正临窗看着一株新开的栀子花,姿态娴静。

“小主,春熙殿送了冰镇酸梅汤来,说是给您解暑。”宝鹊将食盒放下,把小卓子那番话原封不动地学了一遍,末了还加上自己的揣测,“奴婢瞧着,妙贵人这话,真是没头没尾的,好生奇怪。”

安陵容原本有些心不在焉,听到“浣碧”二字时,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当她听到“仆似主人”、“眉眼间有她主子三分的模样”,尤其是那句“再打扮打扮,有个四五分不成问题”时,端着茶碗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一滴滚烫的茶水晃出,溅在她的指尖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却浑然不觉。

“知道了。”她放下茶碗,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你先下去吧。”

殿内重归安静,只有窗外几声蝉鸣,叫得人心烦。

安陵容缓缓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的自己。

仆似主人……

三分模样……

她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浣碧那张脸。

从前只觉得那丫头眉眼高傲,行事张扬,仗着是甄嬛的心腹,便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可如今被孙妙青这么一点,她再一细想,竟觉得后背蹿起一股凉意。

那眉形,那鼻梁,尤其是那微微上扬的眼角……若是不那么盛气凌人,若是穿着和甄嬛一样的衣裳,梳着一样的发髻……

安陵容猛地闭上了眼。

为什么浣碧对她处处敌视?

为什么她敢穿着主子赏的浮光锦到处招摇?

为什么甄嬛对她一再容忍,罚也罚了,骂也骂了,转过头却又拿最珍贵的衣料去安抚?

这哪里是主仆,分明是……

一个荒唐又可怕的念头,像一道惊雷,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安陵容霍然睁眼,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脸色煞白,眼神里却燃着一簇野火,亮得骇人。

她忽然就笑了。

那笑意起初还很浅,只在唇边,后来便漾开了,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快意和讥讽。

“好姐姐……”

她对着镜子,轻轻吐出三个字,声音轻得像梦呓。

“你藏得,可真深啊。”

原来如此。

原来这才是你最大的软肋。

她想起浣碧穿着那件水红色浮光锦,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

想起甄嬛为了安抚她,才“处罚”浣碧的虚伪嘴脸。

我送她衣裳,她转手赏给丫鬟,用来作践我的心意。

那我就送她一个“姐妹”。

安陵容站起身,走到窗边。

这才是我该还给她的,天大的“体面”。

她转头吩咐宝鹊:“你去,想个法子,把这话‘不经意’地传到浣碧耳朵里。就说……是御膳房那几个嘴碎的小太监私下议论的。”

“记住,要让她觉得,这是旁人的看法,不是咱们说的。要带点同情,又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懂吗?”

***

浣碧在水井边搓洗衣裳,手上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将那衣料给搓烂。

那件浮光锦被剪碎烧掉后,她在小主寝室里跪了一夜,膝盖现在还疼痛难忍。

更痛的,是心。

凭什么?

安陵容能穿,她就穿不得?她哪里比安陵容差了!

“姐姐这是跟衣裳过不去,还是跟自个儿过不去呢?”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浣碧抬头一看,是安陵容宫里的宝鹊,正提着个空了的汤盅,一脸笑意。

浣碧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埋头继续搓。

宝鹊也不恼,凑过去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姐姐,你可知咱们园子里那些碎嘴的奴才,私底下都怎么说?”

浣碧动作一顿。

“他们说……说姐姐你这眉眼,跟莞贵人可真像。莞贵人是天仙下凡,姐姐你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还说……唉,后面的话,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说。”

“说什么?”浣碧心里一动,追问道。

宝鹊故作为难,左右看了看,才凑到她耳边:“他们说,莞贵人能得宠,靠的不就是那张脸吗?姐姐你这容貌,若不是……若不是身份所限,只怕造化还不止于此呢。”

她说完,像是怕被人听见,赶紧道:“姐姐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我就是替姐姐不值。我先走了,叫人瞧见不好。”

说完,提着汤盅一溜烟跑了。

浣碧一个人愣在原地,手里的衣裳都忘了搓。

“靠的不就是那张脸吗……”

“若不是身份所限……”

这些话,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她心里积压已久的愤懑和不甘。

是啊,她到底差在哪儿了?

论容貌,她不输给任何人。论情分,她才是陪着小主从小长到大的那个人!

可如今,她只能在这里洗这些脏衣服,而安陵容那种货色,却能穿着贡品的锦缎,享受皇上的恩宠。

凭什么!

她慢慢低下头,看着井边一汪积水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水中的人,眉眼清秀,纵然穿着粗布衣裳,也难掩那份与生俱来的气韵。

她和姐姐,本就是一样的。

那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里破土而出,从一粒种子迅速长成参天大树。

既然这张脸,是她唯一的资本。

那为什么,要白白浪费了?

且皇上之前就夸过穿碧色好看,说清丽可人,那为什么不能争一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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