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沁姑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屋内的沉香还未燃尽,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此刻却像冰冷的蛇,缠绕在孙妙青的鼻尖,让她感到一阵发自骨子里的寒意。
她端起自己那盏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让她纷乱的思绪瞬间被强行镇压,变得无比清明。
教养嬷嬷们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第一条路,是规矩。
把宫里的规矩学透了,做到滴水不漏,熬干了青春,熬白了头发,靠资历一步步往上爬。
第二条路,是子嗣。
母凭子贵,这是后宫唯一的硬通货,是通往权力巅峰的唯一捷径。
孙妙青在心里发出一声无声的冷笑。
这不就是前世职场的两条晋升路吗?
要么,当个勤勤恳恳、从不出错的老黄牛,用十年工龄换一个主管虚职。
要么,就搞定一个能决定公司命脉的超级大项目,一步登天。
生孩子,就是这紫禁城里最大的“项目”。
皇帝是唯一的投资人,子嗣单薄是他最大的焦虑,是刻在骨子里的KpI。
谁能拿到这个项目的启动资金——也就是怀上龙胎,谁就能立刻享受特权,待遇飞升。
这听起来,是条捷径。
可惜,这个“项目”的背后,还站着一位冷酷无情的“风控总监”。
那位景仁宫的皇后娘娘。
不,说她是风控总监都抬举她了。
孙妙青的脑子里,一个更贴切的词蹦了出来。
“堕了么”平台的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宜修女士。
她们这些新来的秀女,就是刚上架的鲜活“外卖”。
而宜修的KpI,大概就是每天保证后宫“订单-1”。
想靠肚子上位?
那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亲手送到这位cEo的刀口下。
甄嬛有主角光环护体,都被干净利落地搞掉了第一个孩子。
自己算哪根葱?
这条路,现在绝对走不通。
风险太高,她的本钱太薄,输一次,就再也爬不起来。
那就只剩下第一条路。
守规矩,熬资历。
可芳沁姑姑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不是天,谁是天?”
这宫里所有的规矩,本就是皇后这位“天”亲手制定的。
在一个由裁判亲自下场参加的比赛里,你妄图跟裁判比谁更懂规则?
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孙妙青的指尖在微凉的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芳沁姑姑是在点拨她,这两条路,都是死路,都不是最优解。
皇后的权势,来自于“后位”与“规矩”。
华妃的权势,来自于“家世”与“圣宠”。
甄嬛和沈眉庄未来的路,一个靠“圣宠”与“才貌”,一个靠“德行”与“家世”。
她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
那我呢?
孙妙青看着水中自己那张清秀有余,却远谈不上绝色的脸,陷入了沉思。
卷美貌?卷才艺?卷家世?
那是她们的路。
我的路,必须自己闯出来。
既然皇帝是这天下唯一的甲方爸爸,那首先,就得让他看见我这个“乙方”,无可替代的价值。
孙妙青的眼神骤然一亮,心中已然掀起一场无人知晓的惊涛骇浪。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那扇雕花木窗。
晚风灌入,带着御花园里花草的芬芳,也决绝地吹散了屋里最后一丝甜腻的沉香。
她要赌一把。
赌一个她们所有人,都看不懂,也想不到的未来。
***
数日后,入宫之期已至。
天还未大亮,晨光熹微。
孙妙青换上一身崭新的旗装,繁复的衣料层层叠叠压在身上,像一副精致的枷锁,沉重,却也赋予人力量。
她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边的绒花。
镜中人眉目依旧,神色却已然如深潭古井,再不起一丝波澜。
前堂里,孙母和哥哥孙株合早已等候多时。
一见她出来,孙母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死死拉着她的手,从头到脚地打量,嘴里不住地念叨:“我的儿,到了宫里,千万要收敛你的脾气,万事小心!别学那些人争强好胜,只求你吃饱穿暖,平平安安,娘就心满意足了!”
这些话,她听了不下几百遍。
可她知道,母亲是怕她记不住。
旁边的孙株合挺着胸膛,一副要为妹妹撑起一片天的模样,大声道:“妹妹,你放心进宫!有哥在外面给你盯着呢!谁要是敢欺负你,哥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放过他!咱们孙家光宗耀祖,可就全指望你了!”
孙妙青听着这番话,心里又暖又想笑。
就她这个傻哥哥,不给别人当枪使,都算是祖上积德了。
她反手握住孙母冰凉的手,指尖的温度让母亲的啜泣声小了些。
“娘,您放心,女儿都记着呢。”
“您和哥哥在家也要按时吃饭,保重身子,等我的好消息。”
说完,她转向孙株合,神色陡然变得无比郑重。
“哥。”
“哎!妹妹,你说!”孙株合立刻站得笔直,像个听候调遣的兵。
“你在苏州织造的位置上,就是我将来在宫里最大的依仗。”
一句话,让孙株合的腰杆又挺直了几分,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自得。
孙妙青顿了顿,声音压到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见。
“从今天起,织造府的账目,你要备两本。”
孙株合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一本,是给户部看的,按着老规矩做,千万别出岔子。”
“那……那另一本呢?”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发虚。
“另一本,”孙妙青的目光锐利如刀,“是只给我们自己看的。”
“每一笔银子的来龙去脉,每一寸丝线的去向,每一匹贡缎的用料几何,都给我记得清清楚楚,一个铜板都不能差。”
“每月誊抄一份,用我教你的法子封好,等着我的消息。”
孙株合的脑子彻底转不过弯了,声音都在发颤:“两、两本账?妹妹,这……这要是被查出来,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孙母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脸色煞白,一把抓住孙妙青的胳膊:“青儿!你这是要做什么!咱们家安分守己,你可千万别做什么傻事啊!”
“娘,哥,你们听我说。”
孙妙青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镇住了慌乱的母子二人。
她先是看向脸色惨白的母亲,放缓了语速:“娘,您以为安分守己,就能在宫里平安一世吗?那宫里头,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是踩着别人往上爬?咱们家没权没势,我不为自己争一条活路,难道就伸长了脖子,等着任人宰割?”
这番话,问得孙母哑口无言,只剩下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孙妙青这才转头,死死盯住自己那个脑子一团浆糊的傻哥哥。
“哥,你怕掉脑袋?”
孙株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很诚实地点了点头。脑袋只有一个,他当然怕。
“那我问你,你在苏州织造,每年经手的银子有多少?送进宫里的贡缎有多少?”
孙妙青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孙株合的心上。
“这些东西,最后都去了哪儿,到了谁的手里,你都清楚吗?”
一连串的问题,把孙株-合问得更懵了:“这……账上不都写着吗?送去内务府,再由内务府分发给各宫主子……”
“账?”孙妙青轻笑一声,那笑意却冷得像冰,
“那是户部的账,是内务府的账,不是你孙株合的账。
哥,你就是个替人管钱的掌柜,可钱是怎么花的,花得值不值,你一概不知。你就是个睁眼瞎!”
万一将来出了事,银子对不上,第一个推出来顶罪的是谁?”
孙株合的额头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后背的衣服都被浸湿了。
这个答案,他不用想也知道。
“可……可做两本账,这是欺君啊!”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不。”孙妙青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这恰恰是忠君。”
她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句,像是要把话凿进他的骨头里。
“皇上远在京城,他看到的是内务府的账,是户部的账,他看不到苏州织造的银子是怎么变成贡缎,也看不到这些贡缎在路上、在宫里被层层盘剥,克扣了多少。”
“我们做这本账,不是为了贪,是为了清清楚楚地告诉皇上,他的钱,究竟是怎么被那些蛀虫花掉的!”
“哥,你做的不是假账,是真相。”
“一本账,是你的催命符。”
“两本账,才是你我,乃至整个孙家的保命符!”
况且忠心在皇上这是头一遭,将来就算能力有所不殆,忠心也能保你仕途通畅。”
孙株合的眼睛越睁越大,嘴巴也跟着张开,半天都合不拢。
他感觉自己混沌的脑子里,仿佛被妹妹劈开了一道光。
妹妹的意思是……
他们做的不是假账,而是比呈给户部的账本,更真实的账?
他们不是要贪墨银钱,而是要将那些真正的蛀虫,那些贪墨国库的硕鼠,一只只揪出来,摆在皇上眼前?
这……
这哪里是欺君!
这分明是匡扶社稷,是为君分忧!
想通了这一层,孙株合瞬间腰杆就挺直了,脸上的恐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神圣感和使命感。
他拍着胸脯,声音都洪亮了几分:“我懂了!妹妹!我全懂了!”
孙妙青看着他这副一点就通,却又傻得可爱的模样,心中那点担忧终于放下。
傻点好。
傻点,才不会被多余的杂念和恐惧绊住手脚。
“你能这么想,最好。”
她话锋一转,眼神幽幽地看向窗外,声音也冷了几分。
“还有,哥,你可知如今宫中盛宠的华妃?”
孙株合一愣:“这……这跟咱们织造府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
孙妙青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
,一个没有皇子的宠妃和他权臣的哥哥,你也敢攀附?你回苏州之后,刚好慢慢离他远点。“
”我每月都会写信给娘报平安,“
”如若有一天我信上提到了爹,娘你立刻去信给哥哥,“
”哥哥,你一收到信,就立刻给皇上上折子,携那本密账,连夜回京,亲手将账本交到万岁爷手上!”
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惊雷。
“这本暗账,就是我的投名状,是你的护身符,也是……能要了许多人命的催命符。”
孙株合看着妹妹那双清亮又深邃得可怕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懂了!妹妹你放心,哥,哥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门外,传来内监尖细的唱喏声。
“吉时已到——请秀女孙氏登车——”
接秀女入宫的马车,到了。
孙妙青最后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母亲和一脸懵懂却又坚定的哥哥,深深地弯腰,行了一个大礼。
这一拜,是拜别过去。
再起身时,她脸上已是平静无波,不带一丝离愁别绪。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门外那片未知的,属于她的天地。
她没有再回头。
晨风吹起她衣角的流苏,像是吹动了一盘早已布好的棋局,落下了第一颗无人能懂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