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槐树枝上竟长着翠绿的叶子,枝头还缀着雪白的花,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冷光。可现在分明是深秋,山里的槐树早就落光了叶子,连枯枝都被山风刮得干干净净,哪来的绿叶白花?
我吓得手一抖,火柴“啪”地掉在地上,火苗瞬间熄灭,四周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没。
“沙沙……沙沙……”
头顶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光着脚在树枝上爬行,枯枝被踩得“咔嚓”轻响。我猛地抬头,借着偶尔漏下的月光,看见刚才那根槐树枝上蹲满了黑影子。
一个个缩着脖子,身形佝偻,看不清五官,却能听见它们在低声絮语,说的是山里的土话,叽叽喳喳的,像是一群麻雀在议论我这个外来人。
“赊刀人……带刀进山了……”
“是当年那个……带镇刀的……”
“欠的账……该还了……”
冰冷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褂子,黏糊糊地贴在身上。这些东西根本不是人!我抓起地上的樟木匣子,转身就想跑,可刚迈出两步,脚踝就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了。
低头一看,竟是一圈圈粗壮的槐树根,像活过来的蛇,顺着脚踝往上缠,越收越紧,勒得骨头生疼,几乎要嵌进肉里。
“刘守义!”我想起刘婆子的话,急中生智,掏出怀里的半块玉佩举过头顶,“我是来还刀的!你要找的人是我吗?有什么事冲我来!”
话音刚落,缠住脚踝的树根突然松了劲,像潮水般退去。头顶的黑影也瞬间安静下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停了,只有风卷着落叶掠过树梢。
紧接着,那些黑影一个个从树上跳下来,“噗噗”的落地声此起彼伏,像是装满沙土的麻袋砸在地上。
月光恰好从云缝里钻出来,照亮了眼前的景象——那些黑影根本不是人,是一堆堆用槐树叶和湿泥土堆成的假人,个个缩着脖子,脸上用红漆画着模糊的五官,眼眶空洞洞的,手里都攥着半截发黑的骨头。
假人堆里,有个稍微高大些的假人,脖子上挂着个东西,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我定睛一看,竟是块玉佩,和我手里的半块一模一样!
我壮着胆子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块玉佩,将两块碎片拼在一起。严丝合缝,原本断裂的乌鸦翅膀完整地合在了一起,只是翅膀尖的缺口还在,像一道永远填不上的疤,在月光下泛着冰凉的光。
玉佩刚拼好,周围的假人突然“哗啦”一声散了架,化作一堆枯叶和湿泥,被山风卷着四散而去。
缠住脚踝的树根也彻底缩回了土里,只留下几个浅浅的土坑,仿佛从未出现过。山风再次吹过松林,这次没了诡异的哭声和数数声,只有松涛阵阵轰鸣,像是谁在山巅长长叹了口气。
我攥着合在一起的玉佩,手心全是冷汗。这玉佩果然是认主的信物,刘守义的魂认这东西。可他刚才拦我,是不想让我离开老鸦岭,还是在借着这些异象提醒我什么?
天快亮时,东方泛起鱼肚白,我终于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那片诡异的林子,远远看见半截沟的灯火在晨雾中闪烁。村口的碾盘上,那个纳鞋底的老太太还坐在那儿,只是换了件浆洗得发白的黑布褂。见我过来,她抬起头,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亮得吓人,像两口深井。
“回来了?”她开口问,声音沙哑,听着十分地疲惫,感觉像是生命已经走到头的那种。
“嗯。”我放下樟木匣子,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扶着碾盘才站稳,“大娘,天快亮了,您咋还在这?”
“等你。”老太太放下手里的鞋底和针线,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层层叠叠裹得很严实,“这是老王头托我给你的,他说你要是能活着从老鸦岭出来,就把这个交给你。”
我接过布包,手指颤抖着打开,里面是半张泛黄的毛边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字迹潦草仓促,像是急着写下的:“守义藏刀于槐下,红绳镇阳,黑布锁阴,双刀合璧,方能送魂。1949年冬,见血封喉,非刀之过,是人之心。”
纸的最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墨迹发黑:“老鸦岭槐下有尸,共七具,皆是红卫兵,1966年冬埋。”
我浑身一震,手里的纸差点掉在地上。1966年破四旧时,到老鸦岭闹事的红卫兵不止之前遇到的三个?老王头竟说有七具尸体埋在槐树下!
难怪刘婆子说“根在心里,刀在手里”,难怪那老槐树长得歪歪扭扭、怨气森森——那树下埋的,全是刘守义的仇人!
“老王头……他也是赊刀人?”我抬头看向老太太,声音都在发颤。
老太太点点头,眼里泛起泪光,声音哽咽:“他是守义的徒弟,1949年跟着守义去南边收账。守义死在了外面,他拼死跑回来报信,却没敢告诉刘婆子真相,怕她撑不住。这些年他守在青峰镇,就盼着有个能托付的赊刀人,了了守义的心愿。”
原来如此。老王头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山货贩子,他是刘守义的徒弟,是这桩跨越三十年恩怨的知情者。这半块玉佩、那本记着“刀未归”的账本、还有这张写着真相的纸条,都是他一步步传递的信息。
可“守义藏刀于槐下”,纸条上写得清清楚楚,刘婆子却说刀藏在灶台里,到底哪个是真的?
“刘婆子知道这些吗?”我攥着纸条追问,指腹都捏得发白。
老太太叹了口气,拿起针线却没再纳鞋底,指尖在粗糙的布面上摩挲着:“她知道一半,也只敢信一半。”
她抬头看向老鸦岭的方向,晨雾在她眼底流动,“守义当年走南闯北见多了凶险,早料到可能出事,特意把两把镇刀分开藏了。黑布裹的那把藏在灶台夹层,红绳缠的那把埋在村口老槐树下,还做了记号。他说自己要是回不来,就让徒弟带着红绳刀来找刘婆子,两把刀合璧,才能了却心愿,送他安心上路。”
她顿了顿,声音里满是无奈:“可老王头胆小,1966年红卫兵刨坟那阵,他就在老鸦岭附近躲着,亲眼看见刘婆子被批斗,看见守义的坟被刨开,吓得连夜跑回了青峰镇,从此再不敢踏足老鸦岭。这一拖,就拖了四年,直到身子快不行了,才敢托你送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