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河沿岸的寒雾尚未散尽,李倓的队伍已抵达晋州驿馆。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 “范阳城防图” 上投下斑驳光影,李倓正用朱砂笔圈注史思明麾下旧部的驻地,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卫陈忠浑身带着露水闯了进来。
“殿下!” 陈忠单膝跪地,双手捧着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方才巡查时擒获一名黑衣信使,此信藏在他腰带夹层,是送往凤翔房琯大人府的!”
周俊立刻上前搜检信使,回禀道:“殿下,此人腰间除了密信,还有贺兰进明府的腰牌。”
李倓心中一凛,昨日刚从贺兰进明的鸿门宴脱身,今日便截获他致房琯的密信。他捏起那枚鎏金腰牌,上面 “贺兰府亲卫” 的刻字尚带着体温,显然信使是连夜赶路而来。用火箸挑开火漆封口,展开信纸的瞬间,李倓的指节骤然收紧。
信上字迹潦草,开篇竟是 “久慕公之贤名,今愿捐弃前嫌,共商息兵之策”,看似是贺兰进明向房琯求和,可后半段却暗藏杀机:“闻公与灵武诸将素有往来,若能说动建宁王暂罢范阳之议,待叛军南撤后共分盐池之利,某愿为内应,助公重掌相权。”这段话揭示了贺兰进明的双重策略,一方面表面上寻求和解,另一方面则利用房琯与灵武诸将的关系,提出共分盐池之利的诱惑,以期在政治上削弱房琯的影响力,并在叛军撤退后巩固自己的地位。
“好毒的计!” 李倓猛地一拍案几,案上墨汁溅出数滴,“贺兰这是要栽赃房琯通敌,还想把我也拖下水!”
房琯虽因陈涛斜之败为肃宗所嫌,却仍是朝堂清流之首,与贺兰进明、崔圆等辈素来不和。此信若落至肃宗手中,即便房琯百口莫辩,而信中提及 “建宁王暂罢范阳之议”,更是将他与 “通敌” 罪名牢牢捆绑。
“即刻备马!本王要回凤翔面奏父皇!” 李倓抓起密信便要起身,却被恰好进门的李泌按住手腕。
“殿下稍安勿躁。” 李泌的银袍沾着晨雾,目光扫过信纸便已洞悉玄机,“贺兰进明何等狡诈,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他明知陈忠是殿下亲信,故意让信使走晋州这条必经之路,便是算准了信会落入殿下手中。”
李倓一怔:“先生的意思是……”
“房琯虽失宠,却仍有张镐等大臣维护。贺兰此举,一是要借陛下之手除掉政敌,二是要引殿下卷入党争。” 李泌指尖点在 “共分盐池之利” 几字上,“殿下刚在灵武整饬盐务,崔嵩案又牵扯贺兰,他巴不得殿下与房琯扯上关系,届时李辅国再从旁煽风点火,陛下即便不信,也会对殿下生疑。”
周俊恍然大悟:“难怪信中特意提盐池!这是欲将崔嵩案之浊水泼向殿下与房琯!”
李泌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语气凝重:“乱世之中,党争最是误国。昔日杨国忠与李林甫相争,遂致安禄山有机可乘。如今平叛在即,若殿下陷于朝堂之争,范阳离间之计则功败垂成,睢阳张巡恐亦难久待。”
这话戳中了李倓的软肋。昨日李光弼的使者还带来消息,睢阳守军已不足六百人,尹子奇的十三万叛军正日夜攻城,而贺兰进明坐拥河西重兵,却对睢阳的告急文书置若罔闻。他捏紧信纸,指节泛白:“难道就让贺兰如此猖獗?”
“自是不能。” 李泌取过空白信纸铺在案上,“贺兰想借刀杀人,我们便借战事破局。房琯素怀报国之志,然苦无雪耻之机。睢阳乃江淮之屏障,若其能主动请战,既可解睢阳之困,亦能表忠于陛下,贺兰的栽赃计自然不攻自破。”
李倓眼中一亮,当即研墨提笔。李泌在旁指点:“开篇需共情,提及陈涛斜之败的遗憾;中段要晓以大义,点明睢阳失守则江淮不保;结尾需留台阶,称愿为他向陛下举荐。”
烛光下,李倓笔走龙蛇,将贺兰的栽赃信改成了一封恳切的劝战书:“…… 闻睢阳被困十月,张巡将军以数千之众抗十三万叛军,大小四百余战,歼敌十二万,而粮尽兵疲,城将不守。公昔年陈涛斜之役虽有憾,然忠君之心可昭日月。若能亲赴睢阳督战,一则解东南之危,二则洗往日之冤,天下必颂公之壮举……”
写完后,李泌取过贺兰进明的火漆印章(昨日鸿门宴上暗中取来的信物),在信封口重重盖下。“如此一来,房琯只会以为是贺兰真心悔悟,转而劝他立功赎罪。”
陈忠不解:“先生,为何不直接揭发贺兰的阴谋?”
“揭发便中了他的圈套。” 李泌将原信投入烛火,火焰瞬间吞噬了那些栽赃字句,“贺兰巴不得我们闹到陛下跟前,他好坐山观虎斗。如今烧毁原信,改信劝战,既断了他的引线,又为平叛添了助力,这才是上策。”
李倓望着跳动的烛火,想起李泌曾说“功成身退,方能自保”,果然深谙朝堂生存之道。他将改好的信交给陈忠:“速送凤翔房琯府,务必亲自交到他手中。”
陈忠领命而去,李泌却眉头未展:“贺兰此计不成,定会再生毒计。殿下此去太原,需加派斥候,凡往来信使皆要仔细盘查。”
话音刚落,周俊拿着另一封密信进来:“殿下,江主簿从灵武发来急报,御史台查崔嵩案时,竟在他家中搜出‘建宁王授意贪墨’的假供词!”
李倓震怒:“又是贺兰的手笔!”
“好在江主簿提前察觉,已将假供词调换,还拿住了伪造供词的狱卒。” 周俊补充道,“只是贺兰动作如此之快,怕是在御史台也安插了人手。”
李泌沉吟道:“看来贺兰已视殿下图谋不轨,范阳之行需更加谨慎。李光弼在太原的旧部中,有一人名叫仆固怀恩,是回纥可汗的女婿,可托以重任。” 他提笔写下名单,“此人忠勇过人,且与贺兰无涉,可让他协助联络范阳旧部。”
次日清晨,李倓的队伍刚出晋州城,便见凤翔方向来了一队快马。为首的是房琯的幕僚,见到李倓立刻翻身下马,递上一封回信:“房大人感念殿下厚意,已向陛下上书,请赴睢阳督战!”
李倓展开信,房琯的字迹苍劲有力,字里行间满是感激:“…… 蒙殿下点醒,琯虽不才,愿以残躯守睢阳,以报陛下知遇之恩。若得生还,必当重谢殿下解围之德……”
“解围?” 周俊笑道,“房大人定是以为殿下帮他识破了贺兰的诡计,殊不知我们根本没提栽赃之事。”
“这样最好。” 李泌道,“他欠殿下一份人情,日后在朝堂上便是助力。只是贺兰那边,怕是已经察觉了。”
果然,此时的凤翔贺兰府中,信使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将军,信…… 信送到了房琯府,可建宁王那边似乎毫无动静。”
贺兰进明捏碎了手中的玉杯,碎片扎破掌心也浑然不觉。他本以为李倓年轻气盛,定会拿着栽赃信去肃宗面前告状,届时他再联合崔圆、李辅国等人落井下石,既能除掉房琯,又能扳倒李倓,没想到竟石沉大海。
“去查!” 贺兰进明的声音冰冷刺骨,“看看李倓在晋州驿馆做了什么,房琯又有何异动。”
亲信领命而去,留下贺兰进明在书房中踱步。他想起昨日御史台传来的消息,崔嵩家中的假供词被调换,狱卒也被拿住,显然李倓早已有所防备。“李倓…… 李泌……” 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看来不动真格的,是除不掉你们了。”
不多时,亲信回报:“将军,房琯今日一早上书,请求亲自前往睢阳督战,以应对安禄山叛军的威胁,陛下竟准了!同时,建宁王的队伍并未折返凤翔,而是继续向太原进发,以期在战略上牵制叛军。”
贺兰进明猛地站住,眼中闪过狠戾:“好个李泌,竟能想出这般化解之法!既然栽赃不成,便让他死在范阳!”
他走到书架后,扳动暗格,取出一封密信。史思明的亲信送来信件,承诺若贺兰能助其除掉安庆绪,便将范阳的盐铁之利分他一半。“原本想留着李倓牵制史思明,如今看来,只能让他和史思明一起去死了。”
贺兰进明提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召来心腹:“速送范阳史思明帐下,就说建宁王携带密诏,欲诱降他麾下三将,事成后便取他性命。另外,通知我们在太原的人,待李倓与李光弼会合后,设法将他引入史思明的包围圈。”
心腹领命而去,贺兰进明望着窗外的凤翔行宫,露出阴恻恻的笑容。他仿佛已经看到李倓在范阳被史思明擒杀,房琯在睢阳战死,届时朔方兵权、河西盐池,便都归他所有了。
而此时的李倓,正率军行至太原城外。李光弼已率部在城外等候,见到李倓便上前见礼:“殿下,仆固怀恩将军已在营中待命,范阳旧部也有了消息。”
李倓翻身下马,将鎏金虎符递给李光弼:“李将军,父皇命我与你共商离间史思明之计。只是贺兰进明贼心不死,恐会暗中作梗。”
李光弼眼中闪过怒色:“此獠拒救睢阳,早已罪该万死!殿下放心,太原守军皆听调遣,定能护得殿下周全。”
进入军营后,仆固怀恩上前参见。他身材魁梧,眼神锐利,腰间佩着回纥弯刀:“殿下,史思明麾下的李归仁、安守忠、李立节三将,早年曾随郭将军征战,对安禄山弑君之举本就不满。只是史思明防范甚严,难以接触。”
李倓缓缓取出那封贺兰进明写给史思明的密信(前章截获之物),目光冷峻道:“此乃贺兰许给史思明的承诺,言要与他平分盐池之利。我们可将此信透露给三将,再散布‘史思明欲降唐,却要牺牲三将性命’的流言。”
李泌微微颔首,补充道:“与此同时,房琯赴睢阳督战的消息很快便会传开,我们可谎称朝廷已遣援兵解睢阳之困,叛军军心必乱。史思明见安庆绪大势已去,又疑三将不忠,定会自相残杀。”
众人正在商议,陈忠突然闯入:“殿下,凤翔传来消息,贺兰进明向陛下上书,说您‘拥兵自重,滞留太原’,请陛下派监军前来节制!”
李倓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他这是惧我们成事,欲派人前来掣肘。不过无妨,待我们在范阳燃起战火,他的谗言自会无人相信。”
李光弼一拳砸在案上:“殿下放心,监军若敢来,末将自有办法应付。当务之急,是尽快联络上三将,实施离间计。”
当晚,太原军营的中军帐灯火通明。李倓、李泌、李光弼、仆固怀恩四人围着地图,敲定了具体方案:由仆固怀恩乔装成回纥商人,潜入范阳,通过三将的旧部传递密信与流言;李光弼在太原造势,佯攻范阳外围,迫使史思明调兵设防;李倓则坐镇太原,统筹全局,同时密切关注贺兰进明的动向。
夜色愈发深沉,李倓独自伫立在营外,目光凝望着范阳方向的星空,似在思索着什么。他手中紧攥着那枚鎏金虎符,心中明白,离间计一旦实施,便如往火药桶上引火,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而贺兰进明在暗处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抛出更毒的陷阱。
“殿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周俊递来一件披风。
李倓接过披风披上,目光坚定:“周俊,你说贺兰接下来会用什么手段?”
周俊沉吟道:“他栽赃不成,又请不动监军,怕是会勾结史思明,设下埋伏对付殿下。”
“很有可能。” 李倓点头,“所以我们必须比他更快一步。明日仆固怀恩出发后,你立刻带一队亲卫,前往河西边境巡查,若发现贺兰的人联络史思明,即刻截杀。”
周俊领命而去,李倓转身回帐。帐内烛火摇曳,映着墙上那张“范阳城防图”,史思明的帅府位置被朱砂笔反复圈画。他知道,这场围绕范阳的博弈,不仅是军事上的较量,更是政治上的生死决斗。贺兰进明的陷阱已在暗处张开,而他手中的棋子,唯有快、准、狠,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与此同时,范阳的史思明正对着安庆绪的圣旨大发雷霆。圣旨中催促他即刻派兵增援洛阳,却只字不提粮草补给。“安庆绪这黄口小儿,竟敢将我视作奴才!” 史思明将圣旨摔在地上,“当年若不是我,他父亲早死在契丹人手里了!”
亲信连忙上前:“将军,贺兰进明刚派人送来消息,说建宁王李倓在太原集结重兵,欲诱降您麾下三将,夺取范阳。”
史思明眼中闪过一抹疑色,沉声道:“李倓?他竟有如此能耐?”
“贺兰将军还说,李倓手中有陛下密诏,许他范阳节度使之职。” 亲信补充道,“将军若不早做打算,恐遭不测。”
史思明踱步至地图前,目光如炬,紧锁着眉头,凝视着太原方向。他本就对安庆绪不满,又疑三将不忠,如今贺兰进明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传命下去,密切监视李归仁三人的动向,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一场由贺兰进明挑起的猜忌,已在范阳悄然蔓延。而李倓与李泌精心策划的离间计,也即将在这片充满火药味的土地上,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