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载正月十一的晨光,终于穿透江淮的薄雾,洒在泗州码头的青石板上。李倓立在旗舰船头,望着前方纵横交错的水道,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水汽与淡淡的鱼腥味 —— 这里是淮河与汴水的交汇处,江淮粮运的咽喉枢纽,本该是千帆竞渡的热闹景象,此刻却透着反常的沉寂。
“殿下,前面就是泗州码头的哨卡了。” 裴景瑄用手搭着凉棚眺望,眉头渐渐拧紧,“您看那岸边的叛军,比情报里多了一倍,而且个个挎着弯刀,像是在搜捕什么人。”
李倓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码头入口处立着两根黑漆木柱,上面挂着 “燕” 字大旗,十几个身着黑衣的叛军正逐个检查过往船只,有的甚至直接翻查商人的货箱,动作粗暴。阿水赤着脚蹲在船舷边,用长篙拨开水面的浮萍,低声道:“俺去年从泗州走的时候,这里还是唐军的哨卡,没想到现在成了叛军的地盘。”
陈忠握紧腰间的横刀,甲胄上的铜扣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殿下,要不要让锐射队准备?若是叛军刁难,咱们直接冲过去!”
“不可。” 李倓按住他的手,目光扫过船舱里的粮袋,“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救王元宝、通粮道,若在此处开战,只会打草惊蛇。裴将军,让船队靠北岸缓行,先看看情况。”
船队缓缓靠近码头,李倓才发现,码头虽戒备森严,却仍有不少胡商在偷偷交易 —— 有的用波斯银币换江淮的茶叶,有的用西域的琉璃珠换丝绸,只是每个人都神色紧张,交易完便匆匆离去。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波斯商队首领穆罕默德正站在一艘货船边,与叛军交涉,腰间的银质商印在晨光中格外显眼。
“是穆罕默德!” 李倓心中一动,对陈忠道,“你带两个亲卫,乔装成胡商,去把他请来。记住,别暴露身份。”
陈忠点头,迅速换上早已备好的粟特服饰 —— 深蓝色的胡袍,腰间系着彩色绸带,头上裹着白色头巾,活脱脱一个西域商人。他带着两名亲卫,提着一小箱茶叶,混在人群中走向码头。
叛军见他们是胡商,只粗略翻了翻茶叶箱,便挥手放行。陈忠快步走到穆罕默德身边,用生硬的波斯语说道:“穆罕默德首领,我家主人是从夏州来的‘萨宝’,想与您谈笔生意。”
穆罕默德一愣,仔细打量着陈忠,忽然认出他腰间的弩箭 —— 那是夏州商栈特有的改良弩箭。他不动声色地对身边的伙计说了句波斯语,随后跟着陈忠走向岸边的芦苇丛:“是建宁王殿下派你来的?”
“正是。” 陈忠卸下伪装的头巾,“殿下就在前面的船上,想请您过去一叙。”
穆罕默德眼中闪过喜色,又迅速沉了下去,跟着陈忠登上旗舰。刚进船舱,他便 “扑通” 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颤抖:“殿下!您可一定要救救王元宝先生啊!”
李倓连忙扶起他,见他眼眶泛红,衣衫上还沾着尘土,显然是刚经历过波折:“穆罕默德,慢慢说,王元宝先生怎么了?”
穆罕默德坐在案前,端起陈忠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才缓过神来:“三日前,王元宝先生带着商队从扬州来泗州,想转运粮船,没想到刚到谯郡,就被叛军首领令狐潮软禁了!”
“令狐潮?” 李倓心中一沉,这个名字他在夏州商栈的情报里见过 —— 此人原是雍丘县令,安禄山叛乱后立刻投降,如今成了安庆绪的亲信,驻守谯郡,手下有四万叛军。
“正是他!” 穆罕默德激动地拍着案几,“令狐潮说,王元宝是江淮商帮的首领,要他交出十万匹绢帛才肯放人,否则就把他押去洛阳,献给安庆绪!”
李倓的手指重重叩击案面,脑中飞速盘算:王元宝不仅掌控着江淮的漕运网络,还与无数胡商、地方官员有往来,若是他被押去洛阳,江淮商帮群龙无首,粮道打通更是难上加难。而且令狐潮索要十万匹绢帛,显然是想借此扩充实力,若是让他得逞,对后续收复谯郡极为不利。
“苏博士,你可知谯郡的情况?” 李倓转头望向一旁的苏源明,他曾在长安太学任职,或许了解谯郡的地形。
苏源明走到舆图前,指着 “谯郡” 位置道:“谯郡城分内外两重,外城是商业区,内城是叛军的营垒。令狐潮的府邸在内城中央,据说王元宝就被关在府邸的后院。只是谯郡城防坚固,外城有护城河,内城还有高数丈的城墙,硬攻难度极大。”
陈忠忽然开口:“殿下,末将有一计。” 他指向穆罕默德,“咱们可以伪装成波斯商队,以‘给令狐潮送绢帛’为由,混入谯郡。末将带五十名亲卫,乔装成商队的护卫,等见到王元宝先生,再趁机救人!”
李倓眼前一亮,这个计策既避开了叛军的锋芒,又能出其不意。他看向穆罕默德:“穆罕默德首领,不知你是否愿意协助我们?”
穆罕默德立刻起身,对着李倓深深一揖:“殿下对波斯商队向来关照,去年还帮我们打通了夏州的商路。别说只是伪装,就算是让我带着商队跟叛军拼命,我也愿意!”
“好!” 李倓一拍案几,“但此事不能让你白帮忙。我以江淮粮运使的名义承诺,波斯商队未来三年在江淮的所有交易,均免除互市司的税赋!”
穆罕默德闻言大喜,连连道谢:“殿下真是仁德!有了这个承诺,我们波斯商队在江淮就能立足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对了,殿下,这是令狐潮给王元宝先生的‘催款信’,上面有他的印章,咱们可以用这个作为‘送绢帛’的凭证。”
李倓接过纸条,上面的字迹潦草,却盖着个鲜红的印章,刻着 “令狐潮印” 四字。他递给陈忠:“你立刻去准备 —— 让亲卫们换上波斯商队的服饰,每人带一把短刀和一张小型改良弩,弩箭藏在货箱的夹层里。裴将军,你率船队在泗州北岸待命,若三日内我们没回来,你就率战船攻打谯郡的西城门,吸引叛军注意力。”
“末将遵旨!” 裴景瑄躬身领命,又叮嘱道,“殿下,谯郡的叛军多是骑兵,您要多加小心。我已让水战队准备了三艘快船,停在谯郡城外的汴水支流,若需要撤退,可去那里汇合。”
苏源明也上前一步:“殿下,我曾研究过谯郡的地形,内城的后院有个排水口,宽约一人,可通往城外的芦苇荡。我已把路线画在纸上,您带上,或许能用上。” 他递来一张草图,上面用墨笔详细标注了从令狐潮府邸到排水口的路线。
接下来的一日,船队在泗州北岸紧张地准备着。亲卫们忙着换装,深蓝色的波斯胡袍穿在身上,虽有些别扭,却也像模像样。阿水带着几名水战队的亲卫,在货箱里挖了夹层,将改良弩箭和短刀藏在里面,表面则装满了波斯的香料和琉璃珠 —— 这些都是穆罕默德特意从商队里挑选的,用来伪装 “给令狐潮的礼物”。
李倓也换上了波斯商队首领的服饰,一件绣着联珠纹的红色胡袍,头上裹着金色的头巾,腰间挂着穆罕默德借来的银质商印。他对着铜镜照了照,若不是脸上没有胡商特有的络腮胡,几乎能以假乱真。
“殿下,您可以贴上这个。” 穆罕默德递来一小盒黑色的膏状物,“这是波斯的‘染胡膏’,涂在脸上能长出临时的络腮胡,三日之内不会脱落。”
李倓接过膏状物,涂在下巴上,片刻后便长出了一层黑色的短胡,瞬间多了几分胡商的粗犷。陈忠在一旁笑道:“殿下,您现在看起来就像个真正的波斯萨宝!”
次日清晨,伪装成波斯商队的队伍出发了。穆罕默德骑着一匹白色的骆驼走在最前面,李倓紧随其后,陈忠带着五十名亲卫,推着十辆装满 “绢帛” 和 “礼物” 的货车,浩浩荡荡地向谯郡进发。
刚到谯郡的城门,叛军的哨卡便拦住了他们。一个满脸横肉的叛军小校走上前,用刀指着货车:“干什么的?车上装的是什么?”
穆罕默德立刻上前,递上令狐潮的 “催款信”,用生硬的汉话说道:“我们是波斯商队,受王元宝先生所托,给令狐将军送绢帛来的。这些都是礼物,还有十万匹绢帛,在后面的商队里,马上就到。”
小校接过信,仔细看了看印章,又翻查了几箱货,见里面都是香料和琉璃珠,便挥手放行:“进去吧!令狐将军在府邸等着呢,别耽误了时辰!”
队伍缓缓进入谯郡,李倓趁机观察着城内的情况:街道上冷冷清清,不少店铺都关着门,偶尔能看到叛军在抢夺百姓的财物,百姓们敢怒不敢言。穆罕默德在一旁低声道:“殿下,令狐潮这人心狠手辣,上个月还杀了不肯交粮的谯郡县令,百姓们都恨透他了。”
李倓心中暗忖,这样的人,必然不得人心,若是能借此次救人,煽动百姓反抗,或许能一举拿下谯郡。他对陈忠使了个眼色,陈忠会意,悄悄对身边的亲卫们低语,让他们留意城内的叛军布防。
走到内城门口,又遇到了更严格的检查。这次的叛军首领是个独眼龙,名叫张三,是令狐潮的亲信。他盯着李倓,眼神锐利:“你就是波斯商队的萨宝?怎么看着不像胡商?”
李倓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用波斯语说了几句,又递上一枚金币:“将军,我是波斯的‘阿罗憾’(贵族称号),刚从西域来,汉语说得不好。这点小意思,请将军笑纳。”
张三接过金币,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算你识相!进去吧,令狐将军在正厅等着呢。”
队伍进入内城,离令狐潮的府邸越来越近。李倓的心跳渐渐加快,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又看了看陈忠 —— 陈忠正悄悄给亲卫们使眼色,让他们做好准备。
忽然,穆罕默德指着前方的一座府邸:“殿下,那就是令狐潮的府邸!您看,后院的窗户还开着,王元宝先生说不定就被关在那里!”
李倓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座府邸气势恢宏,门口站着十几个叛军,腰间的长刀在阳光下泛着寒光。他深吸一口气,对穆罕默德道:“按计划行事,你去跟令狐潮周旋,我和陈忠去后院救人。”
穆罕默德点头,整理了一下胡袍,带着两名伙计走向府邸的正门:“令狐将军,波斯商队给您送绢帛来了!”
李倓则带着陈忠和二十名亲卫,借着货车的掩护,悄悄绕到府邸的后院。后院的围墙高数丈,却有一棵老槐树伸出墙外。陈忠纵身一跃,抓住树枝,迅速爬上墙头,对下面的亲卫们做了个 “安全” 的手势。
李倓跟着爬上墙头,低头望去,后院里有几个叛军正在巡逻,不远处的一间厢房里,隐约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 正是王元宝!他被绑在椅子上,头发散乱,却仍挺着腰杆,眼神坚定。
“殿下,末将去解决巡逻的叛军!” 陈忠抽出短刀,纵身跳下墙头,亲卫们也紧随其后,动作迅速如猫。不过片刻,几名叛军便被悄无声息地解决,尸体被拖到槐树后面藏了起来。
李倓跳下墙头,快步走到厢房门口,轻轻敲了敲窗户。王元宝听到声响,抬头望去,见是李倓,眼中闪过惊喜,又迅速压低声音:“殿下,您怎么来了?这里危险!”
“王先生,我是来救您的!” 李倓掏出短刀,撬开房门的锁,解开王元宝身上的绳索,“令狐潮还不知道我们的计划,咱们得尽快离开!”
王元宝活动了一下手腕,眼中满是感激:“殿下真是雪中送炭!令狐潮这狗贼,不仅软禁我,还逼我写信让江淮商帮交绢帛,我宁死不从,他就把我关在这里,还说要杀了我立威!”
“王先生放心,这次我们不仅要救您出去,还要给令狐潮一个教训!” 李倓带着王元宝和陈忠,按照苏源明绘制的路线,找到后院的排水口。排水口狭窄,仅容一人通过,陈忠先钻了进去,确认安全后,才让王元宝和李倓依次通过。
刚钻出排水口,便听到谯郡城内传来一阵喧哗 —— 穆罕默德按照计划,故意在正厅与令狐潮争执,说 “绢帛还在城外,需要令狐将军亲自去取”,吸引了叛军的注意力。李倓带着王元宝,在亲卫们的掩护下,迅速穿过城外的芦苇荡,来到汴水支流边,裴景瑄的快船早已在此等候。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裴景瑄见李倓带着王元宝上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刚才谯郡城内传来动静,怕是令狐潮发现了!”
李倓回头望去,谯郡的方向果然升起了狼烟,叛军的骑兵正朝着芦苇荡赶来。他对裴景瑄道:“快开船!咱们去泗州北岸与大部队汇合!”
快船顺着汴水支流疾驰而去,王元宝坐在船舱里,喝着热汤,对李倓道:“殿下,这次多亏了您,不然我这条老命就没了。令狐潮这狗贼,是安庆绪的亲信,他在谯郡搜刮了不少财物,都运去洛阳给安庆绪了。咱们要是能拿下谯郡,不仅能打通粮道,还能断了安庆绪的一条财路!”
李倓眼中闪过精光,王元宝的话提醒了他 —— 令狐潮是安庆绪的左膀右臂,若是能借粮道之事削弱他的势力,甚至让他与安庆绪反目,对后续收复两京极为有利。他对陈忠道:“陈忠,你立刻去整理情报,把令狐潮给安庆绪送财物的事记录下来,日后咱们用得上!”
“末将遵旨!”
快船渐渐远离谯郡,李倓站在船头,望着远处的泗州码头,心中思绪万千。这次泗州码头遇胡商,不仅救了王元宝,还摸清了谯郡叛军的底细,更与波斯商队深化了同盟。接下来,只要打通 “谯郡 — 泗州” 的粮道,江淮的漕粮就能顺利北上,支援朔方军和回纥援军。而令狐潮这个安庆绪的亲信,也将成为他下一步计划的关键棋子。
阳光洒在汴水水面,波光粼粼。李倓握紧腰间的银质商印,这枚从穆罕默德那里借来的印章,不仅帮他们混入了谯郡,更象征着胡商与大唐的紧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