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封风波过去三日,杏花村恢复了表面的宁静。
可苏晚晴知道,风平浪静之下,暗流从未止息。
那一夜她站在窗前,望着月光下作坊飞檐如刃,心中便已警铃微作——有人动过曲室。
今晨天刚破晓,她在巡视地窖时,目光忽然凝在曲室门槛内侧。
泥土微湿,昨夜露重,几道极浅的脚印自门缝延伸进来,断断续续,却直通第三缸母曲坛边。
她蹲下身,指尖轻抚地面,眉头缓缓蹙起。
这痕迹,是女人的鞋印。
再往深处追查,后院井台边的泥地里,半只残破的绣鞋静静躺在草丛边缘——针脚细密,花样是夏荷惯穿的那一款“缠枝莲”。
苏晚晴捡起它,掌心微颤,却没有怒意,反而浮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将鞋片藏入袖中,不动声色。
晌午时分,酒坊大院中央摆上六口陶瓮,陈酒鬼拄拐而来,神情肃穆。
苏晚晴当众宣布:“今日验曲,关乎‘云书醉’存亡。若有污染,整批酒皆毁。”
老人逐一开盖嗅闻,鼻翼轻翕,眼神渐沉。
轮到第三缸时,他猛然皱眉,伸手探入曲团边缘捻了捻,又凑近深吸一口,声音低沉如钟鸣:“不对劲……曲香浊了,菌丝断层,有人开盖取过母曲!”
话音落地,满院死寂。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射向人群角落的夏荷。
她脸色瞬间惨白,手指死死掐住裙角,指甲几乎嵌进皮肉,嘴唇紧抿,一句话不说。
小蝶扑通跪倒,泪流满面:“是我……是我帮她拿的!她说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复刻流程……我没想害人!求小姐饶她!”
苏晚晴看着她们,目光从颤抖的小蝶移到沉默的夏荷,久久未语。
众人屏息,等着雷霆震怒。
可她只是轻轻抬手,命人抬出一坛密封酒坛。
坛身漆黑,封泥完整,坛口系着一条红绳,像是某种仪式的遗物。
“这是我三个月前,用头缸原液加梅子蜜封存的‘自由酿’。”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全场,“不为卖钱,只为等一个人——一个想走的人。”
她一步步走向夏荷,目光平静如水:“你每夜偷偷记录酿造流程,一字不落;你偷曲不是为了立刻交差,而是反复比对温度、时间、曲色变化……你在证明,你能学会。你不甘心只当个传信的棋子,对吗?”
夏荷浑身剧震,瞳孔剧烈收缩,仿佛被人剖开了最隐秘的心事。
“我不怪你。”苏晚晴站在她面前,仰头直视,“你是徐文远的细作,但你不必永远是。你想走,我给你自由——现在就可以带走这坛酒,离开这里,没人拦你。”
说着,她亲手执锤,敲开封泥。
“咔”的一声,清甜果香混着醇厚酒气骤然弥漫开来,不同于“云书醉”的凛冽高远,这一坛“自由酿”温润如初阳,带着梅子的清新与岁月沉淀的柔长余韵,悄然钻入每个人的鼻尖。
夏荷怔住了。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如何窃得秘方、如何换取赎身文书、如何逃离那个金碧辉煌却冰冷无情的徐府。
她以为自己想要的是自由。
可此刻,站在这个满是酒香与泥土气息的小院里,听着匠人们低声讨论曲温,看着陈酒鬼老泪纵横写下《菌养图谱》,她才恍然发觉——
原来她真正渴望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种活着的感觉。
“我不是来学艺的……”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破碎,“我是来夺方的。老爷说,拿到酒方就给我赎身文书……可我现在不想走了。”
泪水滚落,砸在青石板上。
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却不是求饶,而是叩首。
“我第一次觉得,我的手沾的不是脂粉、不是阴谋,是干净的泥土,是粮食的香气,是……真正在做一件事。”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映着苏晚晴的身影,“我不想走了。我不走了。”
苏晚晴弯腰,伸手扶起她。
“那你留下。”她声音坚定,字字清晰,“不是做细作,不是做婢女,更不是谁的棋子——你是‘曲引师’。从今日起,教百人识曲、辨温、控酵,带出一百个能独当一面的酿酒人。那时,你才算真正自由。”
人群哗然,继而爆发出热烈掌声。
陈酒鬼眼中泛光,喃喃道:“曲由心生,酒即人心……这话,真是说得透啊。”
夜色悄然降临。
谢云书披着薄氅立于屋顶,身影融入月华之中。
他目光扫过整个村落,最终落在曲室那扇半开的窗上。
灯影摇曳,一人正跪坐在陶瓮前,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每一寸釉面,动作虔诚如同供奉神明。
是夏荷。
她一遍遍摩挲着那些承载着菌种的陶瓮,指尖轻颤,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生命。
陆昭悄无声息出现在屋脊另一端,低声道:“她若真心归附,接下来该怎么做?”
谢云书眸光微闪,唇角掠过一抹极淡的弧度,声音轻得几乎随风而逝:
“把‘低温控酵’的试温记录……给她看吧。”夜色如墨,杏花村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曲室一窗灯影未眠。
谢云书立于屋脊之上,寒风拂动他宽袖单薄的身影,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剑。
月光洒落,映出他眼底深不见底的冷光。
他望着曲室内那道跪坐的身影——夏荷正以布巾轻拭第三陶瓮的釉面,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在擦拭一件传世圣物。
她指尖微颤,却坚定如初。
陆昭悄然现身于另一端屋檐,压低声音:“主上,真要把‘低温控酵’第三阶段交她?那是整个‘云书醉’最核心的温控秘枢,差半度便前功尽弃。”
谢云书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你可知为何有些人拼死也要逃离黑暗?”
陆昭一怔。
“不是为了逃,是为了看见光。”他目光不离那盏孤灯,“她今夜跪在这里,不是赎罪,是朝圣。一个曾为奴婢、为细作的女人,第一次为自己亲手守护的东西低头——这样的人,不会再回头。”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如刀锋划过冰面:“把试温记录给她看。明日晨钟响时,我要她在曲室独立完成一轮菌温校准。”
陆昭还想再言,却被谢云书抬手止住。
“真正的忠诚,不是锁住人,是让她知道——她已无可替代。”
与此同时,村口驿道边,一辆低调黑篷马车静静停驻。
小蝶裹着粗布斗篷,鬼魅般靠近车轮处,迅速将一小包暗红粉末塞入夹层缝隙,随即隐入夜色。
那包干粉,色泽灰褐,触之无味,却是苏晚晴依古法提纯、经七次筛选的“败霉孢子”——遇湿即活,专破酒曲菌群平衡,一旦混入母曲,三日必腐。
她回到院中,悄悄烧毁剩余纸包,火光映着她年轻的面庞,眼神却冷得不像个十六岁的丫头。
“你说你要走?”她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那就带着‘自由’一起烂在半路上吧。”
五日后,徐府地窖。
三口新酿陶瓮横陈于地,封泥刚启,一股刺鼻腥臭扑面而来。
心腹老匠颤抖着伸指蘸取酒液,只见掌心绿痕斑驳,宛如毒瘴蔓延。
“全……全坏了!”他惊恐叩首,“曲魂断了!菌种死了!这……这不是天灾,是遭人下了阴手!”
徐文远脸色铁青,一脚踹翻陶瓮,酒液泼洒如污血。
他死死盯着那抹诡异的绿色,额头青筋暴起:“不可能……她们根本不知核心配方!除非——有人从内部带出了‘污染源’!”
他猛地抬头,怒吼震梁:“给我查!夏荷临走前碰过什么?接触过谁?!”
无人知晓,那包“告别礼”,早已随着马车颠簸渗入曲坛缝隙,在温湿交织的地窖深处,悄然绽放死亡之花。
而此时的杏花村,酒坊中央,苏晚晴将一卷油纸包裹的册子郑重交至陈酒鬼手中。
“这是最后一份《云书酒经》副本。”她声音沉稳,“您带着它,去漕帮码头,找赵掌柜。我们要让这味道,顺着运河,一路飘进京城。”
陈酒鬼双手捧册,老泪纵横:“我这一辈子,守的是糟坊烟火,没想到临老,还能把咱们的‘滋味’送到天子脚下……”
谢云书静立门畔,目光越过村落炊烟,投向远方帝都的方向。
夜风吹起他衣袂猎猎,他低声呢喃,如谶语般清晰:
“他们怕的不是一瓶酒……是百姓嘴里,有了自己的‘滋味’。”
话音落下,酒旗猛然翻卷,猎猎作响。
风起了。
当夜,徐府地窖三缸酒液泛绿发臭的消息,借着快马密探,悄然传回杏花村。
苏晚晴正在灯下核对新一批订单,听闻后并未展颜,反而缓缓合上账本,眸光一沉。
她起身,吹灭案头烛火,只留一豆幽光摇曳。
“去叫夏荷、陈酒鬼,还有……谢云书。”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我有事要议。”
窗外,风声骤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