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日,晨光初透。
天边一抹鱼肚白刚撕开夜幕,杏花村还沉在薄雾与鸟鸣交织的静谧里,忽有一缕香气自地窖深处悄然逸出——如蜜融雪,似松针拂过山涧,尾调竟泛起一缕清冷梅香,仿佛千年古寺钟声落进心湖,涟漪无声却荡至灵魂深处。
苏晚晴立于窑门前,指尖轻抚坛口封泥,指腹感受着那层温润朱砂下蕴藏的四十日心血。
她深吸一口气,取下铜锁,亲手揭开封坛之布。
“咔。”
一声轻响,如同春雷劈开冻土。
刹那间,异香炸裂!
不是飘散,而是奔涌而出,如潮水般席卷四野。
院中鸡鸭顿止啼叫,树梢宿鸟惊飞成阵,连远处田埂上扛锄的老农都猛然驻足,鼻翼翕动,浑浊双眼骤然发亮:“这……这是天上落的酒气?”
谢云书倚在廊柱旁,披着半旧青衫,面色依旧苍白,可唇角却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闭目轻嗅,呼吸微凝:“前段酸香压得刚好,中调酯香升腾有序……你加了蜂蜜?”声音低哑,却字字精准如老匠断味。
苏晚晴侧首看他,眼底掠过一丝惊艳,“你连这个都能闻出来?”
她不答,只命人取来六只素瓷杯,亲自执壶斟酒。
琥珀色液体倾入杯中,澄澈如秋水映金箔,对光而照,竟有细碎金芒流转其间,似藏着整片星河。
人群屏息。
就在此时,一道佝偻身影拄拐立于院外,灰白胡须微微颤抖。
是陈酒鬼——那个曾醉卧十年、被逐出城南糟坊的老匠人。
他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站了多久,此刻望着那一坛开启的“云书醉”,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三十年了……我终于又闻到了‘唐时味’!”他声音嘶哑,几不成句,“红曲三温酿……真传未绝啊!”
众人震惊。
苏晚晴神色肃然,缓步上前扶起老人:“您不必跪我,该是我敬您才是。”她将一杯酒递到他手中,“此酒不市售,只赠三类人:救过村人的郎中、护过田的更夫、教过技的师傅。今日,您是第一位。”
陈酒鬼双手颤巍巍捧杯,仰头饮尽。
酒液入喉,他浑身一震,双目圆睁,仿佛魂魄被什么古老之物唤醒。
片刻后,他猛地转身扑向作坊案台,抓起纸笔便画,口中喃喃:“九转培曲法……我能写出来!我知道菌房温控诀窍,三年不败,十年不腐!只要你们愿意传下去!”
那一夜,烛火未熄。
陈酒鬼盘坐于地,以炭代墨,在粗纸上一笔一划勾勒《古法红曲菌养图谱》,详述曲种选育、温湿调控、避光防霉诸般秘要。
苏晚晴率众围坐倾听,笔录不辍。
谢云书静静坐在角落,偶尔回应几句专业术语,语气平淡,却每每切中要害,令陈酒鬼频频侧目:“小娘子身边这位……莫非也是酿酒世家出身?”
谢云书只垂眸一笑,未语。
而百里之外,徐家大院已是一片暴怒。
“什么?‘唐时味’重现?!”徐文远拍案而起,茶盏震翻在地,“区区一个村妇,竟能复原失传古法?!她若成了,我徐氏酒行十年垄断毁于一旦!”
他来回踱步,脸色铁青,忽瞥见密探呈上的誊抄本——上面赫然是部分发酵时间表与温控参数,末尾还标注着一行小字:“尚未得全方,窖中守卫森严。”
“哼,原来还没完全得手。”他冷笑稍缓,随即阴声道,“那就别怪我不讲规矩了。去,找刘县尉,就说苏氏私设酒坊、逃税漏赋,即刻查封,人给我抓回来,坛给我砸干净!”
次日午时,烈阳当空。
十余名差役腰挎铁链,手持木棍,浩浩荡荡直扑苏家院子。
领头者正是刘县尉,鼻孔朝天,趾高气扬:“奉县令钧旨,查没非法酒具,查封私酿窝点!所有人退后,违者同罪!”
话音未落,一阵风过。
酒香袭来。
三人冲在最前,猛地顿住脚步,神情呆滞。
一人瞪大双眼,喃喃道:“这味儿……比御膳房贡酒还醇……”另一人腿一软,靠着门框滑坐下去,傻笑不止:“我娘说人死前能闻仙气……看来我是快去了……”第三人直接瘫坐在地,仰头望着天空,口水直流:“我想喝……就想喝一口……”
全场寂静。
连刘县尉都僵住了。
他本欲怒斥,可鼻尖那缕香气钻入肺腑,竟让他心头一颤,恍惚间忆起幼时父亲藏于梁上的那一坛家酿——那是他一生再未尝到的味道。
就在这一刻,院门内脚步轻响。
苏晚晴从容迎出,一身素麻布衣,发髻简朴,手中却托着一只乌木托盘,其上六只素瓷小杯,盛着琥珀琼浆,轻轻晃动,光晕流转。
她唇角微扬,声音清越如泉:
“诸位辛苦,先喝杯解乏酒吧。”苏晚晴托着乌木盘,六杯琥珀酒在烈日下泛着金粼。
她步履不疾不徐,仿佛不是面对一众杀气腾腾的官兵,而是迎宾待客于春宴。
“诸位辛苦,先喝杯解乏酒吧。”声音清越如山泉击石,落在这凝滞的空气里,竟让人心头一颤。
刘县尉本欲怒斥,可那香气早已钻入五脏六腑,像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神志。
他身后一名副手却猛地撞了他一肘:“头儿,您昨夜还念叨‘晚晴露’是人间绝味,说做梦都想尝一口呢!”语气带着几分讨好,几分痴迷。
刘县尉一愣,喉结滚动,眼神挣扎片刻,终究敌不过那缕勾魂摄魄的香。
他冷哼一声,强撑威仪接过一杯,举杯时手竟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本官……只是查验是否含毒!”
话音未落,仰头便饮。
刹那间,他浑身一震——
一股暖流自咽喉滚落腹中,瞬息炸开,化作千丝万缕的醇香,在经脉中奔涌游走,仿佛三冬尽去、春回大地。
他眼前浮现幼年茅屋土灶,父亲在除夕夜悄悄启坛的那一幕;他听见母亲轻笑:“慢些喝,这酒要配着年饭,才最暖人。”
热泪几欲夺眶而出。
可随即,酒劲上头,烈而不燥,直冲天灵盖!
他脑中轰然一响,脚步踉跄,指着苏晚晴想骂“妖术”,嘴唇哆嗦半天,只挤出一句:“你……你这是迷魂酒!”
话音未落,腿一软,扑通栽进门前泥沟,头歪一旁,鼾声即起,嘴角还挂着笑。
余下差役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有人偷偷咽口水,有人眼神发直盯着那空杯,仿佛魂已被勾走。
谁也没注意到,院外柳树后,一道玄衣身影悄然现身。
陆昭缓步而入,月白长衫拂尘不染,抱拳朗声道:“诸位差爷且住。县衙公文未加盖骑缝印,查封无凭无据,按律无效。若愿签字作证今日所见——私设酒坊?逃税漏赋?皆可具结画押,呈送府台复审。”
他语气温和,却字字如刀,剖开虚妄。
几名老成些的差役互望一眼,心知此行本就来得蹊跷,如今主官醉倒,再僵持下去恐惹祸上身,当即点头应下。
风波暂息。
黄昏渐染,杏花村炊烟袅袅,酒香却仍未散。
夏荷独自蹲在地窖边,指尖紧攥一封未曾送出的密信,封口火漆完好,收件人却写着“徐府内线”。
她望着那排静静呼吸的酒缸,缸壁沁着细密水珠,像在低语。
风过处,一滴酒液自坛沿滑落,恰好落在她指尖。
她怔了一瞬,鬼使神差般将指尖送入口中。
那一瞬,世界安静了。
不是甜,不是烈,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干净”——像是雪水洗过心肺,浊念尽去。
她忽然想起自己十岁被卖入徐府,被迫学曲侍宴,十年间唱尽欢颜,却从未为自己唱过一句真词。
泪水无声滚落。
“我唱了十年曲,没人听真声;我活了二十载,今日才知什么叫‘干净的味道’。”她低声哽咽,指尖颤抖撕碎密信,纸屑如雪飘入窖口烈焰,瞬间焚尽。
与此同时,苏晚晴在房中摊开新册,笔锋凝墨,封面题名《云书酒经》四字苍劲有力。
她提笔写下扉页之言:“曲由心生,酒即人心。”
窗外,圆月升空,银辉洒落作坊飞檐,照见青瓦连片、酒旗初立——一座民间酒都,正悄然崛起。
而在那无人注意的曲室门槛外,夜露已悄然浸润泥土,几枚极浅的脚印蜿蜒向后院井台,其中一片湿泥上,半只绣鞋印清晰可辨——针脚细密,花样正是夏荷常穿的那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