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笼罩着杏花村口的黄土道。
蹄声破空而来,铁甲铿锵,马蹄踏碎薄雾,卷起一阵尘烟。
一队禁军骑兵列阵疾驰,玄色战袍上绣着金线云纹,刀不出鞘,却已杀气凛然。
为首的校尉勒马停步,战马长嘶一声,前蹄高扬,他翻身下马,双手捧出一道黄绸诏书,声如洪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召‘信义酱’主理人苏氏即刻入京述职,由禁军护送,沿途州县供奉勿怠!不得延误——”
话音未落,村中百姓纷纷跪倒,瑟瑟发抖。
柳掌柜膝盖一软,直接磕在泥地上;老陶三爷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颤。
谁见过这等阵仗?
八百里加急、朱批直下、禁军亲迎……这不是召见,是押解!
可就在这万籁俱寂之际,祠堂石阶之上,一道身影稳稳立着。
苏晚晴披着蓑衣,头戴斗笠,肩头还挂着沾满泥点的布袋。
她手中捧着一只青陶罐,泥封刚盖上,酒漆描金未干。
那是最后一坛“根酱”——她亲手封存,沉于温泉池底后又取出,象征着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缓步走下台阶,脚步不疾不徐,仿佛不是面对圣旨,而是赶集归来的寻常午后。
“民妇苏晚晴,接旨。”她跪地叩首,动作规整,却不卑不亢。
校尉略一打量,眉头微皱。
眼前这女子不过二十出头,粗布麻衣,指节粗粝,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哪有半分能上御膳桌的气派?
可那双眼睛,清亮如寒潭映月,沉静得不像凡俗之人。
交接文书时,她指尖一滑,一枚细长竹牌悄然塞入裴御史袖中。
裴御史不动声色,只垂眸扫了一眼——竹牌上刻着一个“工”字,背面隐约可见墨迹编号。
这是晚晴工坊记账用的副牌,每一笔收支、每一份原料来源都登记在册。
她没说什么,但意思明白:账目可查,民心可证。
我非妖言惑众之徒,亦非无根浮萍。
我在杏花村种下的,不止是庄稼,还有人心。
车队启程,两辆大车缓缓驶出村口。
谢云书换了一身粗布短打,肩挑两只硕大酱缸,低眉顺眼地走在车旁,像极了随行帮工。
他身形瘦削,脸色仍显苍白,可步伐稳健,呼吸绵长,再不见昔日咳喘之态。
夜里宿于驿站,四面围墙高耸,禁军巡逻不断,火把通明如昼。
子时刚过,一道黑影悄至车厢外。
裴御史独自前来,风帽遮脸,声音压得极低:“殿下若想活命,便莫再以‘夫婿’自居。此去京城,步步杀机,你身份一日未正,便是死局。”
车帘倏然掀开。
月光倾泻而入,照亮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谢云书站在那里,不再佝偻,不再柔弱。
眉峰如刃,眸光似冰,唇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线。
他望着裴御史,淡淡开口:“大人可知,当年护送幼帝出宫的,正是你父亲麾下亲兵?第七营,飞骑尉裴昭,死于乱箭之下——因有人泄露路线。”
裴御史瞳孔骤缩,手本能按上剑柄,指节发白。
他知道这个名字。那是家族禁忌,三代闭口不谈的耻辱与悲痛。
“……属下不知。”他终是退了一步,拱手低头,声音沙哑。
车内,苏晚晴静静听着,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正用炭笔在纸上记录今日途经之地的土质颜色、水源流向,仿佛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不过是夜风掠窗。
次日午时,车队行至一片盐碱荒地,寸草不生,土地龟裂如蛛网。
苏晚晴忽然下令停车。
她跳下车辕,从行囊中取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嫁接剪刀,又捧出几株嫩绿穗苗——根系缠裹湿布,叶片厚实泛蓝,正是她在杏花村培育三年的耐旱麦薯杂交种。
围观百姓渐聚,连禁军也忍不住驻足。
她蹲在官道旁,亲手翻土、插苗、覆膜,一边讲解:“此法名‘麦薯轮植’,春种麦,夏收后栽薯,双季轮作,保水固氮。三年试种,亩产翻倍不止。”
她说完,将一叠誊抄好的种植手册递给身旁农人:“技法无偿献予农司备案,只愿天下再无饥年。”
人群沸腾。
“真能多打粮?”
“她说能,那就一定能!杏花村原先饿死人的地,如今吃都吃不完!”
“善人啊!这才是真正的济世之道!”
几名禁军士兵互相对视,眼神中多了几分敬意。
他们奉命押送,原以为是个靠奇技淫巧博宠的商妇,谁知竟是真有惠民实举的实干之人?
苏晚晴站起身,拍净双手泥土,望向远方起伏的地平线。
而她的对手,从来不是贫瘠的土地,而是那些宁可饿死百姓也要保住权位的庙堂豺狼。
夜深,车队扎营于山道隘口。
风穿林梢,篝火摇曳。
秋蝉默默巡视车驾,忽觉左轮轴心触感异样——指尖拂过一圈细粉,淡香幽微,遇潮则显,分明是内廷追踪用的“雁影香”。
阿兰接过粉末嗅了嗅,眸光一凛,随即低头看向车上那几口密封严实的酱缸……
月光冷冷照在车顶,映出一道细微裂痕,像是被人精心修补过的痕迹。
夜色如墨,山风穿林而过,篝火噼啪炸响,映得人影摇曳不定。
秋蝉指尖沾着那抹淡香细粉,眼神骤冷。
她无声地将粉末捻开,在月光下轻吹——刹那间,银白微光浮现,竟是遇潮则显的“雁影香”。
此香唯有内廷密探所用,专为追踪要犯行踪,一旦沾染,百里不散。
有人在车上动了手脚。
阿兰蹲下身,指尖顺着车轴缝隙一寸寸摩挲,最终停在酱缸底座与木板接合处。
她取出随身小刀,轻轻撬开一道隐蔽卡槽,从夹层中抽出一卷油布包裹的薄册。
展开时,火光映照出斑驳血渍与残缺字迹——
《北境边军名录·九曲渠残卷》。
苏晚晴接过名册,呼吸微微一顿。
纸页泛黄,边缘焦黑,像是从火场抢出的遗物。
上面列着三百七十二名将士籍贯、兵种、军功记录,可多处被刻意刮毁,只剩断续编号。
她的目光落在三处空白格上,瞳孔微缩。
前世作为非遗传承人,她曾参与古籍修复项目,接触过大量明代卫所兵制档案。
而眼前这编码体系,竟与失传已久的“永宁军牒”高度吻合——那是先帝年间边军调令专用的暗码,以天干地支配五行方位,外人根本无法破译。
她沉默良久,提笔蘸墨,手腕沉稳落下。
“甲子·戌位·火行”补入第一空;
“癸亥·寅三·水应”填进第二栏;
最后一处残缺最重,仅剩半枚印章印痕。
她凝视片刻,忽然想起谢云书曾在病中呓语提及“左骁骑营第七队”,心中豁然贯通,落笔如刀:“丙午·辰极·金枢”。
三处补全,整份名册瞬间活了过来——原来这不仅是牺牲名单,更是一份未上报朝廷的战功封赏录。
那些本该受封的将士,却因一道密令被弃于风雪之中,活活冻毙于归途。
苏晚晴缓缓合上名册,指尖抚过封面血痕,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些人……不是战死的,是被人下令‘不必救’。”
身后帐篷帘幕轻动,谢云书缓步而出。
他不再掩饰身形气度,月光洒落肩头,宛如寒刃出鞘。
他望着她手中名册,眸底翻涌着压抑多年的恨意与痛楚。
“你早就知道我会查出来?”苏晚晴抬头,目光如炬。
他点头,嗓音沙哑:“我不能带大军入京,只能让真相自己走回去。”
她冷笑一声,将名册递还:“你以为这是你一个人的债?杏花村的孩子能吃饱饭,是因为你姐当年冒死送出的种子;我酿的第一坛根酱,埋的就是你们飞骑营的旗布。现在你要去讨命,可以——但这一趟,不是你一个人讨债。”
话音落下,远处传来禁军换岗的铁甲碰撞声。
谢云书凝视她良久,终是伸手接过名册,重新封入酱缸夹层。
那一瞬,他的指节泛白,仿佛握住了千斤冤魂的呐喊。
翌日清晨,京城巍峨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城墙高耸,宫阙森严,朱红大门紧闭,城楼上悬挂着褪色白幡,似为谁戴孝。
忽闻马蹄疾响,一队素衣宦官迎出十里长亭。
为首者面白无须,尖声宣旨:“陛下有旨!信义酱主理人苏氏,由西华门入,不得经正阳!”
众人哗然。
正阳门乃百官朝觐之所,西华门却是杂役贡品出入之地,此举分明是贬为贱役。
苏晚晴立于车辕之上,扶稳那坛封漆未干的“根酱”,唇角扬起一抹冷笑。
“好啊。”她声音清亮,穿透晨风,“那我就让西华门的狗,也尝尝什么叫‘信义’滋味。”
车轮碾过青石古道,沙尘滚滚,仿佛整个杏花村的怒意都在为她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