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的那天,杏花村炸了。
“贡品免税,通行无阻”八个字如惊雷滚过乡野,百姓奔走相告,晚晴工坊外鞭炮齐鸣,香案高摆,仿佛苏晚晴已成了活神仙。
柳掌柜捧着黄绢在村口磕了三个头,老陶三爷抹着眼角嘀咕:“咱们这泥腿子做的酱,竟真上了天子的桌。”
可就在这万民欢腾之时,东厢小院却死寂如坟。
谢云书倒在床榻上,唇色青紫,四肢僵冷,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方才还勉强能坐起饮茶的人,此刻竟像被抽去了魂魄,体温低得吓人,连盖三层棉被都压不住那股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少爷!”秋蝉跪在床边,双手紧紧攥着他冰凉的手,眼泪无声滑落。
她不会说话,只能拼命摇头,用手指比划着“毒”“水”“旧伤”几个字,急得指甲抠进了掌心。
阿兰冲进来时,正看见苏晚晴撕开他的衣襟——胸前一道蜿蜒黑线自心口向下蔓延,如同活蛇游走,皮下隐隐泛出霜晶般的纹路。
“这是……寒髓毒?”赶来的墨先生一把搭上脉门,脸色骤变,“竟已侵入奇经八脉!此毒潜伏十年,遇血脉共鸣而爆发,非至亲之血相融,否则必死无疑!”
话音未落,秋蝉已抽出袖中短刃,毫不犹豫地割向手腕。
鲜血滴落前,一只手掌稳稳扣住了她的手臂。
苏晚晴站在灯影之下,眸光如刀。
“等等。”她声音冷静得不像此时此地该有的语气,“他的血型特殊,不是随便谁都能献。”
众人愕然。
什么“血型”?哪门医典有载?
但没人敢质疑她。
这些年来,苏晚晴用豆子酿出金酱,用烂叶做出脆饼,连皇帝都为她破例免税——她说的话,往往后来都会变成真。
她快步走向药房,翻出四种草汁:赤蓼、靛蓝藤、酸浆果、白芷根。
前世她在非遗研究所参与过民间古法验血实验,虽不科学,却能在缺医少药的时代粗略类比Abo系统。
她咬破指尖,将自己的血滴入四碗草汁中,逐一观察反应。
片刻后,她又取了秋蝉和谢云书的血做对照。
果然——唯有她与秋蝉的血液,在特定两碗中呈现出细微絮状凝结,其余皆无变化。
“是我们两个。”苏晚晴抬头,眼神坚定,“只有我们,才能救他。”
墨先生震撼不已:“你……如何得知?”
“我不知道你们的‘气血阴阳’,”她一边净手备针,一边淡淡道,“但我相信,身体自有它的规矩。”
银针入腕那一刻,苏晚晴几乎没有迟疑。
她将自己温热的血,通过细竹管缓缓导入谢云书体内。
过程缓慢而危险,她的脸色渐渐发白,额头沁出冷汗,却始终咬牙撑住。
一炷香过去。
突然——
谢云书猛地睁眼!
那一瞬,屋内烛火齐齐一颤,仿佛被无形之力扭曲。
他瞳孔泛起淡淡的金色,喉间滚动,竟吐出一段古老晦涩的密语,音节如钟振山谷,带着不属于尘世的威压。
墨先生当场跪地,浑身颤抖:“这……这是皇室守陵卫的唤醒词!失传百年的秘言!他……他是……”
没人听得懂那句话的意思,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敬畏。
紧接着,谢云书颤抖着手,从贴身衣袋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铜牌。
那牌子早已氧化发黑,边缘残缺,却被他视若性命。
他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到祠堂温泉池边,将令牌浸入水中。
刹那间——
池水翻涌,蓝纹自石缝中暴涨而出,如灵蛇缠绕牌身。
锈蚀层层剥落,一条盘龙昂首浮现,龙口衔印,赫然刻着四个古篆:
监国副帅。
空气凝固。
谢云书仰头望着夜空,声音沙哑却清晰,一字一句砸进所有人耳中:
“我不是谢转运使之子……我是先帝流落民间的第七皇子。谢氏,是我母族姓氏。”
风停了,火熄了,连虫鸣都断了。
他缓缓闭眼,仿佛在吞咽过往的刀山血海:“十年前政变之夜,太子党逼宫弑君,母后临终换婴,将我送出宫门,托付谢家抚养。待我成年查父死因,反被构陷通敌,满门抄斩……我被迫男扮女装,替姐代嫁,只为逃出生天。”
他睁开眼,目光如刃:“而‘九曲渠’,根本不是什么治水工程。它是杀局——一条用十万边军性命冻死荒原的夺权之路。他们要的不是水,是兵权;不是粮,是命。”
苏晚晴站着,指尖还在滴血,心却沉到了深渊。
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巧合——他对地图的敏感、对军事布局的无意点评、他咳血时口中低喃的“北境三营”……全都有了答案。
他是皇子,是弃子,是蛰伏十年的复仇者。
而现在,因为一坛酱、一幅画、一句“味道识人心”,命运的齿轮终于开始转动。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那你现在是谁?”
谢云书转过头,月光落在他眼中,金芒未散。
他望她一眼,嘴角极轻地动了动,似笑,似叹。
“是你丈夫。”
“也是,回来讨债的人。”
当夜,温泉池底的琉璃匣彻底裂开,一道幽蓝光芒冲天而起,转瞬隐没于云层。
苏晚晴听罢久久无言。
夜风穿过祠堂残破的檐角,吹得纸钱灰烬打着旋儿飞起,像一场无声的雪。
她望着谢云书——不,是那个刚刚从十年寒霜中挣脱而出的“七皇子”,眸光复杂难辨。
是他,又不是他。
那个三步一喘、连冬衣都缝不齐的“小媳妇”,那个被她用米汤一口口喂活的病弱之人,竟藏了这样一段血雨腥风的过往。
而她亲手酿的酱、画的地图、一句“这味儿不对劲”的随口感叹,竟成了撬动王朝命脉的支点。
可笑吗?荒唐吗?
不。她只觉得痛快。
这世道欺她贫、辱她孤、压她身为女子不得抬头。
如今,老天终于睁了眼——把一个皇子、一道密令、一场滔天巨浪,全都塞进了她的酱坛子里!
她忽然笑了,唇角扬起一抹凌厉弧度,如刀出鞘。
“讨债?”她轻声反问,指尖抚过胸前尚未结痂的针孔,“那你可找对人了。我苏晚晴,最擅长的就是——用最小的本钱,赚最大的局。”
谢云书静静看着她,金瞳余韵未散,映着池底幽蓝微光。
他知道,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只想种地酿酒、安稳过活的农家妇。
她是看见了风暴,却迎着雷火走过去的疯子。
而他,正需要这样一个疯子。
当夜,月隐星沉。
谢云书倚在温泉石畔,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黄绢上写下三十六字奏章。
字字如刃,句句带血,末尾按下一枚龙纹印——那是先帝赐予监国副帅的信物,唯有血脉觉醒、令牌归位者方可激活。
裴御史已在村外暗哨等候多时。
他本奉旨查访“信义酱”是否涉妖言惑众,却在亲眼见到池中蓝纹腾龙、听见那句失传秘语后,当场焚毁原诏,转而跪接新书。
“此信若达天听,朝堂必震。”他声音发颤,手却稳如铁铸,“殿下……您这是在掀桌子。”
“不是掀桌子。”谢云书闭目靠在石柱上,气息仍虚,语气却冷得像北境冻土,“是把当年被他们踩进泥里的忠魂,一个个请回来坐上席。”
三日后,风云骤变。
京城急诏破空而至,八百里加急朱批煌煌:
“召‘信义酱’主理人苏氏即日入京述职,由禁军护送,沿途州县供奉勿怠。”
消息传到杏花村时,炊烟尚在屋顶盘旋。
村民们呆立田埂,手中锄头落地不知拾起。
柳掌柜一口气没喘上来,被老陶三爷拍背救回;孩子们围着工坊尖叫“苏娘子要当官啦”,妇人们却已跪地焚香,求神明保佑这个带她们熬出头的女人平安归来。
而苏晚晴,正站在祠堂温泉边。
她手中捧着第一坛“信义酱”——泥封未动,酒漆描金,坛身刻着两个字:“初心”。
没有犹豫,她将它缓缓沉入池底。
水波荡开一圈圈涟漪,仿佛时光倒流,回到她第一次给他喂药的那个雪夜。
“做什么?”谢云书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披着旧布衫,脸色依旧苍白。
她回头一笑,眼底有火,也有柔光:“留个根。”
“等我们回来,再开坛。”
远处,秋蝉默默捆扎好药箱,腰间短刃贴身藏妥;阿兰试了试新打的匕首,目光扫过村口方向,如猎鹰锁敌。
天上银河倾泻,星河滚滚如潮,仿佛命运之河终于冲开闸门——
那一夜,杏花村无人入眠。
而在三百里外的驿道尽头,铁蹄声已隐隐震动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