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山风割在脸上像刀子。
苏晚晴踩着湿滑的石阶独自上山,粗布裙摆早被露水浸透,贴在腿上冰凉刺骨。
她肩上背着一个油纸包得严实的小陶罐,里头藏着几根用蜜蜡封口的桃枝——那是她前些日子在县城集市上花了三贯钱从一位南来客商手里买下的良种苗截条,原是打算等开春试种,如今却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钦差三日即至。
昨夜村长把那封陆昭亲笔密函递给她时,手都在抖。
礼部尚书亲自下令彻查“妖女案”,字里行行都透着杀机。
什么“异术惑众”、“扰乱地脉”,说白了,就是有人要借官威把她连根拔起。
徐文远背后有靠山,而她,一个无根无底的外姓女子,若没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别说垦荒田保不住,怕是连命都要搭进去。
可她不是来等死的。
她站在后山坡顶,望着那一片野桃林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枝干扭曲,果小味涩,年年开花却不丰产,村民早就弃之如敝履。
可在她眼里,这些老树却是绝佳的砧木——只要嫁接得当,高位舌接,三个月就能挂果,半年便可量产。
前世她在非遗基地搞果树复育项目时,曾用这技术让一片枯园起死回生,一年创收百万。
“只要让我种出甜桃,让他们尝到钱的味道……官府就不会轻易动我。”
她咬牙想着,蹲下身,正要取出工具削枝,忽然“啪”一声,一截青竹重重杵在她面前,溅起泥星。
抬头,一个女人立在崖边。
披头散发,赤足踩石,一身粗麻孝衣破旧不堪,手中竹杖尖端还沾着新鲜泥土。
是桃姑。
这女人守着这片桃林十几年,说是亡夫遗愿,谁也不许靠近半步。
村里人都说她疯了,苏晚晴却看得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藏着比刀还利的执念。
“你敢动一刀,我就捅你一棍。”桃姑声音嘶哑,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一样,“这山桃是我男人守了一辈子的命。”
苏晚晴没退,反而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笑了笑:“我不是来砍树的。”
她扬了扬手中的陶罐:“我是来让它结出甜果的。你信不信,三年不开花的枯桩,我能让它五月挂桃?”
桃姑冷笑,眼神像看一个不知死活的疯子。
“外术改天工?哼,我男人临死前说过——逆天者,必遭天谴!”
话音未落,她转身就走,竹杖敲在石上,一声声如同丧钟。
苏晚晴站在原地,风吹乱了她的发,也吹不散心头那股沉沉的压迫感。
她知道,有些人不怕钱,不怕利,只信命,只敬鬼神。
要说服这样的人,光靠嘴没用,得用结果。
但她没想到,对方会动手。
第二天天刚蒙亮,她提着水桶去试验林查看昨晚刚完成的两株嫁接树,却发现树根周围的土壤颜色发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像是腐肉混着灰烬烧过的味道。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捻起一点泥,皱眉嗅了嗅,心头猛地一跳。
这不是普通的污物。
她迅速撕下一小块随身携带的紫甘蓝布条,蘸了点泥浆——原本淡紫色的布条瞬间由绿转红,颜色浓烈得几乎滴出血来。
强碱性。
而且……这碱性反应太特殊了,不是石灰,也不是草木灰能造成的。
她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烧过的骨灰混着血水。
民间确有“养树秘法”,用死人骨灰加血祭树,说是能让树木通灵、果实带煞。
但这种做法不仅残忍,还会严重破坏土壤菌群,长期使用会导致土地彻底废掉。
“桃姑……你竟真这么干?”苏晚晴盯着那两株奄奄一息的嫁接树,心一点点冷下去。
这不是反对,这是想毁了她最后的希望。
当天中午,她在村口拦住了挑水归来的桃姑。
人群渐渐围拢,议论纷纷。
“听说苏娘子的新果树被人下了脏东西?”
“该不会真是触怒山神了吧?”
桃姑脸色铁青,却不躲不闪,反倒仰头冷笑:“我用了祖上传下的法子,给山桃净根驱邪。怎么?你要抓我去见官?”
“我不告你。”苏晚晴声音很轻,却压住了所有嘈杂,“但我问你一句——你丈夫活着时,吃过一顿饱饭吗?穿暖过一件衣吗?他守了一辈子的桃树,结过一颗卖得出去的果吗?”
桃姑浑身一震,嘴唇哆嗦起来。
“你说外术逆天,可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是天?”苏晚晴一步步逼近,目光如炬,“天是风调雨顺?还是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孩子能上学堂?如果你的男人真在地下有知,他会希望你用血和骨头去喂树,还是希望这片山能长出养活全村人的果子?”
人群静了下来。
连风都仿佛停了。
桃姑瞪着她,眼中泛起水光,却又倔强地不肯低头:“……我不管你说什么。反正你那嫁接,是歪门邪道!树不会认你!”
说完,她甩开扁担,踉跄而去。
苏晚晴站在原地,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久久未动。
良久,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的手,又望向山上那片沉默的老桃林。
她没有愤怒,也没有退缩。
只是默默转身,走向自家院角那个不起眼的陶缸。
缸盖掀开,一股微酸的发酵气味缓缓溢出。
她伸手进去,取出一包用麻布层层包裹的东西——那是她用豆饼、米糠与特制菌种密封发酵了二十天的有机肥液,富含氮磷钾与活性益生菌,正是最适合新嫁接树苗扎根的天然养分。
她抱着这包东西,一步步走回屋内,在桌上铺开一张粗糙的黄纸,拿起炭笔,开始画图。
线条清晰,标注细致:砧木选取、舌接角度、绑扎方式、保湿时间……
窗外,乌云再度聚拢。
而她的眸子里,燃着一团谁也扑不灭的火。
苏晚晴没有再看桃姑离去的背影,也没有向围观的村民多作一句解释。
她只是抱着那包发酵豆饼水,一步步走回试验林。
晨光微露,山雾未散,她的身影却已立于一株老桃树前。
刀出鞘,寒光一闪,枝干应声而断——不是毁坏,而是清理废枝。
她蹲下身,指尖轻抚砧木断面,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
“我不用邪法,只用自然之力。”她低声说,像是对树讲,也像是对天地立誓。
她取出一根蜜蜡封口的桃穗,迎着日光仔细端详片刻,确认芽眼饱满、无霉无伤,这才将刀锋斜切入砧木,手腕一旋,削出一道光滑如丝帛的长舌状切口。
紧接着,另一刀落在桃穗底部,角度精准到毫厘不差。
两处切面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仿佛天生一体。
麻绳缠绕三圈半,不多不少;蜂蜡融滴封口,厚薄均匀,隔绝风雨病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而不乱,稳如磐石。
一株、两株……十株接连完成,她额角沁出汗珠,呼吸略显急促,可动作未曾停歇。
每一刀都带着前世千万次练习的肌肉记忆,每一次接合都是科学与经验的结晶。
人群鸦雀无声。
桃姑躲在不远处的山石后,双手死死攥着竹杖,指节发白。
她死死盯着那双手——那双沾满泥土却稳如铁铸的手——瞳孔骤然收缩,喉咙像被什么狠狠扼住。
“金丝扣!”
这个名字,是她亡夫临终前用尽最后一口气说出来的。
那是他祖上传下的嫁接秘技,据说唯有心静如水、手稳如山者方可施展,百年难得一见。
她曾亲眼见丈夫试了三十年,也未能完整复现一次。
而眼前这个外乡女子,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口气做了十株!
“不可能……这不是歪门邪道……这是……这才是真正的‘天工’……”她喃喃自语,眼中翻涌起剧烈的情绪,有震惊,有羞愧,更有某种久违的震动。
可还没等她走出阴影,小满气喘吁吁地从村道跑来,脸上全是汗,一把扯住苏晚晴的袖子,哆嗦着递上一张揉皱的纸条。
苏晚晴展开一看,眸光陡然转冷。
纸上寥寥数字:“赵元禄集七大果商,亥时火烧试验林。”
她冷笑一声,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脚边的泥水里。
“想烧我的树?”她抬眼望向远处黑沉沉的山脊,“那就看看,是谁先被火燎了眉毛。”
她转身疾步回村,直奔阿牛家门。
一刻钟后,阿牛带着十几个青壮汉子扛着竹管上山,在林周低洼处挖沟布管,引山泉缓缓渗入土壤。
又命春桃领着几个妇人,连夜熬制辣椒、蒜汁、皂角混合喷液,浓烈刺鼻的气味十里可闻,连野猪闻了都要掉头跑。
当夜三更,风起云涌。
几道黑影鬼祟摸近试验林,火折子刚点着枯叶,忽然脚下打滑——地面竟湿漉漉一片!
火苗刚蹿起半尺,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侧风猛地吹回,反烧到其中一人裤脚。
“着火了!快跑!”
“谁改了风向?!”
“这地怎么这么滑?!”
混乱中,更多黑影从林间跃出,手持棍棒驱赶。
火势未起便已熄灭,纵火者狼狈逃窜,衣角焦黑,脸面尽失。
而在山顶崖石之上,谢云书静静伫立,手中火折子早已熄灭。
他望着山下那片安然无恙的桃林,唇角微扬,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想烧我夫人的心血?先问过我的暗哨。”
月光洒落,照见林中十株新嫁接的桃树,枝头嫩芽悄然萌动,仿佛在沉默中积蓄着某种惊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