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杏花村,薄雾未散,山风裹着露水味掠过屋檐。
苏晚晴已将昨夜封坛的第三批米酒整整齐齐码进竹筐,十坛新酒,每一坛都用黄泥严密封口,坛身贴着红纸条,上书“赵氏甜醪·三日开瓮”八个墨字,笔迹清峻有力。
她特意在每只陶坛旁摆了一小碟酒糟捏成的小兔,灰绿色的小兔子憨态可掬,耳朵翘着,惹得路过的孩子们围在摊边不肯走。
“娘,我也想要一个!”
“那是药渣做的,脏!”妇人一把拽走孩子,却忍不住多看了那酒一眼——昨日陈秀才当众惊叹的那一幕,早已传遍全村。
谢云书倚在门框边,披着旧棉袄,脸色仍有些苍白。
他咳了两声,指尖轻轻点了点其中一坛:“若有人抢购,切记限量。”声音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冷意,“物以稀为贵,贪多反失。”
苏晚晴回头看他,晨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像覆了一层霜。
这番话,哪像个足不出户的“弱女子”说出来的,
这分明是后世烂熟于心的“饥饿营销”。
她点头,没多言。
但她心里清楚——今天不会太平。
昨日收摊时,就有村民低声议论:“周家放出话了,谁再买这寡妇的酒,以后糯米统购名单上就没名。”
周翠花要断她的路,不止是原料,还要断她的销路。
可她不怕。
她这一生,从非遗评审会上被专家质疑“传统技艺无商业价值”,到独自蹲在实验室里调试菌种七十二小时不眠不休,什么风浪没见过?
如今不过是换个地方卷罢了。
村口老槐树下,木桌刚支起,春桃就来了。
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粗妇,穿着周家发的靛蓝布裙,手里拎着空簸箕,分明是来闹事的。
“哎哟喂!”春桃一嗓子喊破清晨的宁静,“这不是我们村的新晋‘酒娘子’嘛?一大早就摆摊发财,也不跟村正报备一声?”
苏晚晴抬眼,不动声色:“卖几坛自家酿的酒,也要惊动村正?”
“那可不!”春桃叉腰逼近,目光扫过那些红纸条,冷笑,“私酿酒水,未经官府验税,轻则罚钱,重则充役!你这是犯法知道不?”
话音未落,她猛地一脚踢翻筐子!
“哗啦”一声,十几块酒糟饼滚落尘土,那几只小兔子瞬间被踩得稀烂。
“喂狗都不吃的东西,也拿出来骗人?”春桃尖声道,“谁知道她是不是拿死老鼠炼油勾的酒?喝了拉肚子算谁的?”
围观人群顿时骚动。
苏晚晴缓缓站直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忽然笑了。
她没骂,也没哭,只是提起一坛酒,“啪”地砸开封泥,舀起一碗,高高举起。
“诸位乡亲!”她声音清亮,穿透晨雾,“你们自己尝——是毒药,还是佳酿?”
人群一静。
她环视四周,目光坦荡:“若是违禁之物,我当场砸了它,绝不纠缠。但若是一杯干净酒……你们,敢喝吗?”
没人动。
直到一道青布身影穿过人群。
陈秀才背着书箱走来,眉头紧锁。
他昨日买走三坛酒,今早父亲喝了半碗,竟连说了三声“好酒”,还让他再来买。
他盯着那碗清亮酒液,俯身嗅了嗅,瞳孔微缩。
随即,他端起碗,仰头啜饮一口。
刹那间,眉峰舒展,喉结滚动,仿佛饮下的不是酒,而是久旱逢甘霖。
他放下碗,朗声道:“此酒清冽甘醇,回甘绵长,未加石灰水、朱砂粉等浊物勾兑,更无酸腐之气——分明是良品!若这也算犯法,那县市里卖的十文一坛的馊酒,岂不是该判斩刑?”
人群哗然。
“陈秀才都说是好酒,那肯定错不了!”
“给我来一坛!”
“我要两坛,送丈母娘!”
铜板叮叮当当地落进木盒,不到半个时辰,十坛酒售罄,连碎掉的酒糟饼都被几个穷户捡走带回家熬粥。
春桃脸色铁青,咬牙跺脚走了。
苏晚晴蹲在地上收拾残局,指尖拂过沾了泥的小兔残骸,眼神渐冷。
真正的风暴,还在后头。
午后,斜阳染红屋瓦时,赵阿婆拄着拐杖匆匆而来,压低嗓音:“晚晴啊……出事了!周翠花去见王德发了,在他屋里坐了半个多时辰,说什么‘私酿扰市、哄抬民价’,要他明日带人来查抄器具,罚没所得!”
院中,谢云书正在翻晒豆萁,闻言手一顿,一片枯叶飘落肩头。
苏晚晴却没慌。
她走进屋,点亮油灯,取出一张粗糙的麻纸,借着前世见过的商票格式,一笔一划写下:
【赵氏甜醪预售券·面值一贯钱】
凭此券可兑六坛“三日开瓮”米酒
限十五日内兑换,过期作废
——苏晚晴 手印
她一口气写了五张,每一张都按上拇指印,红如血。
窗外,月升东山。
她坐在灯下,翻出账本,将今日收支细细记下:售酒十坛,收入三百文;损耗酒糟饼十七块,估值三十文;净利二百七十文。
然后,她在空白页写下一行新条目:
【预收款入账:五贯】
指尖顿了顿,她轻轻吹干墨迹,合上账本。
明日王德发若来,查的不该是她的酒。
而是——她为何一滴成品未留,却已有五贯“预收款”入账?
次日清晨,天刚蒙了一层青灰,村道上还泛着夜露的湿气,王德发便带着两名里正衙役,大摇大摆地踏进了杏花村最西头那间低矮的土屋院门。
“奉乡司之命,查办私酿酒水、扰乱市易案!”他嗓门洪亮,故意喊得全村都听得见,“苏氏晚晴,速速交出酿酒器具与成品酒坛,否则按律罚没三倍所得,充作苦役!”
院中鸡飞狗跳,几只母鸡扑棱着翅膀窜出院墙。
苏晚晴却早已立在门槛前,一身粗布蓝裙干净利落,发丝一丝不乱,脸上无惊无惧,反倒带着几分清冷笑意。
她侧身让开:“请进。”
王德发一愣,原以为会看到满屋酒坛、蒸锅冒着热气的“罪证”,可屋内灶台冷清,连个酒瓮影子都没有。
他狐疑地扫视一圈,目光落在墙角那只半旧木箱上,立刻喝令:“打开!”
随从上前掀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账本、麻纸凭证、几张誊抄得工工整整的文书,最上面压着一张红印指模的《预售券》存根。
苏晚晴不疾不徐捧出账册,翻至最新一页,指尖点下:“这是我昨日售出十坛酒后所记收支明细。成品已尽数售罄,但所有交易均有据可查。”她顿了顿,声音清越如泉击石,“至于您口中的‘私酿’,我已在昨夜向赵阿婆口头申报,并将三坛留样沉入井底冰水之中,随时可供查验酒质与税额。”
说着,她又递上一份纸页:“这是《大晟市易律·卷七》节选原文:‘民间零卖百文以下,免征商税;凡预收货款者,须明示条款、限期兑付,不得欺瞒。’我五张预售券皆注明期限与数量,每张面值一贯,合计五贯,均已计入账目,依法合规。”
王德发接过纸页,脸色顿时由红转青。
他识字不多,但“免征商税”四个字认得真切。
旁边一名老衙役低头细看,轻声提醒:“头儿……这娘们儿……还真没犯律。”
“你——!”王德发怒指苏晚晴,却一时语塞。
他本是受周翠花重金所托,想借势压人、夺其财路,谁知对方不仅早有防备,竟连官府条文都背得滚瓜烂熟!
更让他心惊的是,村口已有不少村民围拢过来,窃窃私语:
“人家酒好又守法,凭啥不让卖?”
“就是,我家娃喝了都没拉肚子,比王家卖的馊酒强十倍!”
人群中的议论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王德发额头沁汗,强撑威严道:“那……那也得封灶停酿!待报县署定夺!”
“可以。”苏晚晴微微一笑,抬手一引,“您若不信,现在便可派人去井里取样,送县衙检验。若检出一丝浊物或违禁添加,我愿自毁招牌,永不再酿。”
她目光灼灼,直视王德发:“但若您今日查封无辜之家,只为替某人打压良善……我不怕告到府尹台前。一个寡妇靠手艺吃饭,竟要被权势踩进泥里?那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二字?”
四野寂静。
王德发嘴唇哆嗦两下,终究不敢再逼。
他狠狠瞪了苏晚晴一眼,甩袖转身:“走!”
三人狼狈离去,脚步匆匆,仿佛身后有鬼追赶。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村口拐角,苏晚晴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肩头微松。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本被灯油熏黄的账本,指尖轻轻抚过“预收款入账:五贯”那一行字——这是她用现代财务思维设下的局,也是她在这陌生时代第一次正面击退恶意的战果。
可她知道,赢了一场,不代表战争结束。
果然,傍晚归家时,她挑着空担路过村外小径,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低头一看,原本平整的土路竟被人密密撒满了碎石与带刺荆棘,尖锐如獠牙,分明是要让她寸步难行。
她站在暮色中,风拂过脸颊,吹起鬓边碎发。
忽然,袖中一物微动——一张折叠极小的纸条悄然滑入手心。
展开一看,字迹虚弱却清晰,墨色淡如病中所书:
“东沟老槐树下,埋有旧锄头三把。”
她心头猛地一震,抬头望向远处山坡。
夕阳余晖中,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伫立山脊,枝干虬曲,像守望千年的哨兵。
她握紧扁担,唇角扬起一抹笑,低语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好,咱们自己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