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月华洗髓
林夜这一觉睡得极沉，仿佛沉入了无底的黑暗乡。没有追杀，没有阴谋，没有身份认同的撕裂感，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得到安抚的宁静。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最先感受到的是周身难以言喻的舒坦。之前经脉撕裂的剧痛和力量耗尽的虚脱感几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充盈感，如同干涸的河床被清泉缓缓浸润。身体表面的伤口已然愈合，只留下淡淡的粉色新肉。
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秘窟顶端倾泻而下的柔和月光和漫天飞舞的绿色光粒。时间似乎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不知外界是昼是夜。
轻微的呼吸声传来。他侧过头，看到汐月正蜷缩在他旁边的苔藓垫上，睡得正香。她双手交叠垫在脸颊下，墨色的长发铺散开来，几片鲜嫩的叶子点缀其间，那条毛茸茸的白色尾巴无意识地盖在身上，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睡颜恬静安然，仿佛林间不谙世事的小精魅。
林夜没有惊动她，轻轻坐起身。动作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不仅伤势大好，似乎连以往修炼时一些滞涩微小的经脉也通畅了不少，五感变得异常敏锐，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洞壁苔藓缓慢生长、灵潭水汽凝结又散开的细微声响。
这就是萤狐一族治愈力量的奇妙之处吗？
他的目光落在汐月安静的睡颜上，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是这个陌生的妖族少女，在他最绝望狼狈的时候给了他庇护和救治。而她所做的一切，仅仅出于一种近乎本能的善良，甚至可能还因为那个虚无缥缈的“古老盟约”。
“唔……”似乎感受到他的注视，汐月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初时还带着惺忪的睡意，看到林夜坐起身，立刻清醒过来，漾起欣喜的笑意。
“你醒啦！感觉好些了吗？”她坐起来，尾巴愉快地轻轻摆动。
“好多了，多谢你。”林夜真诚地道谢，顿了顿，又补充道，“又给你添麻烦了。”想起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他仍心有余悸。
汐月摇摇头，并不在意：“腐涎蝰本来就偶尔会来骚扰，不是你的错。”她凑近些，仔细感知了一下林夜的气息，满意地点点头，“你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比森林里的大角鹿恢复得还快呢。”
大角鹿？林夜苦笑一下，这比喻倒是新奇。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开口询问：“汐月，你昨晚提到的‘古老盟约’和‘银狼’……能再多告诉我一些吗？还有，你婆婆还说过什么关于……混血的事情吗？”他艰难地说出“混血”两个字，心脏不由自主地收紧。
汐月歪着头想了想，努力从记忆深处挖掘婆婆留下的碎片化信息。
“婆婆说的也不是很多，她总是说那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她整理着思绪，缓缓说道，“她说，在月光还是银色纱幔笼罩大地的时代，银狼一族是月下最骁勇的战士，他们守护着‘月华之源’的入口，他们的力量如同最锋利的月光，能撕裂一切黑暗。”
“而我们萤狐一族，”她指了指自己，尾巴尖儿俏皮地卷了卷，“则亲近月华的生命之力，能沟通草木，治愈伤痛，守护‘月华之源’的生机。婆婆说，银狼与萤狐，一攻一守，一刚一柔，共同维系着月光下的平衡。那时我们两族关系很近，就像……就像共生于同一片月光下的藤蔓与大树。”
她的描述带着童话般的色彩，却为林夜勾勒出一个遥远而宏大的背景。
“那‘月华之源’是什么？”林夜捕捉到这个关键。
汐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困惑：“婆婆没说清楚。她只说那是月光力量的根本，是所有月下生灵的恩赐，也是……灾祸的根源。后来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盟约被打破了，银狼一族几乎消失不见，月光也变得冰冷了许多。剩下的生灵们开始互相猜忌、争斗，忘记了曾经的誓言。”她的语气带着淡淡的悲伤。
“至于混血……”汐月看向林夜，眼神清澈，“婆婆提到过，拥有不同血脉的力量有时会冲突，带来痛苦。但有时，如果引导得当，也可能产生意想不到的奇迹。就像森林里不同品种的花嫁接在一起，可能会开出更美丽的花朵。她说，这需要月亮本身的指引和祝福。”
奇迹？祝福？林夜心中五味杂陈。他这十八年来，只感受到这血脉带来的封印、排斥和如今的追杀。
“你婆婆……她是一位智者。”林夜轻声道。
“嗯！”汐月用力点头，眼中充满怀念，“婆婆懂得可多了，她认识森林里的每一种草药，能看懂星星的排列，还会讲很多很多古老的故事……”她的声音低落下去，“要是婆婆还在就好了，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帮你。”
洞窟内沉默下来，只有萤火光粒飞舞的细微声音。
过了一会儿，汐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啊！虽然婆婆不在了，但也许‘月华之泉’可以帮你！”
她指向石窟中央那潭清澈的、不断氤氲着灵雾的泉水。
“月华之泉？”
“嗯！”汐月拉着他走到潭边，“这潭泉水连接着地下灵脉，又能吸收从裂缝洒落的月光精华，蕴含着很纯净的月华之力。我和婆婆平时受伤或者修炼遇到瓶颈时，都会浸泡其中，它能洗涤疲惫，净化杂质，安抚混乱的力量。”
她看着林夜，认真地说：“你体内的那股银色力量很强，但它好像被锁住了，而且和你的身体……嗯……不太融洽？像是一匹被关在笼子里的烈马，横冲直撞，才会让你那么痛苦。月华之泉的力量很温和，或许能帮你安抚它，甚至……让你更好地感受它、引导它。”
林夜看着那潭清澈见底的泉水，水面倒映着洞顶的月光和绿色的萤火，灵气浓郁得几乎化为液态。他确实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平和而强大的能量，与他体内那躁动霸道的银色力量属性似乎同源，却又截然不同。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弄清楚自身力量，甚至掌控它的机会。总好过下次力量爆发时再次失控，或者被它彻底撕裂。
“我需要怎么做？”林夜问道。
“直接进去就好啦，”汐月说，“放松身体，试着去感受泉水中月华的力量，引导它们流入你的身体，不要去抗拒。我会在外面帮你守着，如果有不对，我会立刻拉你出来。”
林夜点了点头，不再犹豫。他脱下破损不堪的外袍，只着单衣，一步步走入潭中。
泉水微凉，接触皮肤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舒爽之感便渗透进来，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雀跃。越往深处走，灵气越发浓郁，压力也逐渐增大。
他在齐胸深的泉水中盘膝坐下，闭上眼睛，依言尝试放松心神，放开对身体的控制，去感知周围。
起初，只有一片冰冷的黑暗和体内空荡荡的虚弱。但渐渐地，在他的刻意感知下，周围的世界开始变得不同。
他“看”到了无数细小的、银色的和绿色的光点，如同微尘般弥漫在泉水之中，欢快地流动、跳跃。它们散发着宁静、柔和、充满生命力的波动。这就是汐月所说的月华之力？
他尝试着，如同引导青岚宗的修炼法门引气入体一般，用意念去吸引这些光点。
那些绿色的光点对他似乎有些迟疑，环绕着他，却不太愿意靠近。而那些银色的光点，则表现出更大的兴趣，它们像是找到了同类，开始缓慢地、试探性地靠近他，透过他的皮肤，渗入他的经脉。
冰凉、舒适的感觉流遍全身，修复着最后一些暗伤，滋养着干涸的经脉。
然而，好景不长。
当这些外来的、温和的月华之力深入他的经脉，逐渐触及到他丹田深处那沉寂的、属于他自身的银色力量时——
异变陡生！
仿佛受到了外界的刺激和挑衅，那沉寂的银色力量猛然苏醒，爆发出惊人的傲气和排他性！它像一头被侵入领地的王者狼王，咆哮着掀起狂涛骇浪！
轰！
林夜身体剧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体内那原本温和流入的月华之力被粗暴地驱散、排斥！更加汹涌澎湃的银色妖力从他丹田深处疯狂涌出，瞬间充斥全身经脉！
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的疼痛！
他的经脉仿佛要被这狂暴的力量再次撑裂！皮肤表面，那道道银色的古老纹路再次浮现，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明亮，甚至开始微微扭曲蠕动，如同活物！
“呃啊——！”林夜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周身的泉水因为他失控的能量而剧烈沸腾、翻滚，溅起大片水花！
“林夜！”守在潭边的汐月惊呼一声，焦急万分，“坚持住！试着引导它，不要对抗！它是你的一部分！”
引导？如何引导？这力量根本不受控制！它只有原始的野性和霸道！
林夜咬紧牙关，冷汗瞬间浸透全身。他努力保持着灵台的最后一丝清明，回想着汐月的话，回想着昨夜危机时刻力量爆发的感觉——那种极致的情绪，那种想要守护的意念！
守护……
脑海中闪过藏书阁墨临的戏谑，闪过陈师兄冰冷的剑锋，闪过汐月挡在他身前那娇小而坚定的背影……
不能死在这里！不能辜负她的相救！至少要弄清楚这一切！
强大的求生意志和守护之心，如同一点星火，投入狂暴的能量海洋之中！
奇迹发生了。
那横冲直撞、肆意破坏的银色力量，似乎感受到了这意志的核心，竟出现了一丝短暂的凝滞。它那纯粹的野性和破坏欲中，似乎被注入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一种不容退缩的坚韧，一种守护领地的决绝！
就是现在！
林夜抓住这瞬息的机会，将所有意志力灌注其中，不是强行压制，而是尝试着去理解、去包容、去引导这股桀骜不驯的力量，如同尝试安抚一匹受惊的烈马，告诉它方向所在！
“轰！”
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又像是有一扇尘封无尽岁月的大门，被推开了一丝缝隙！
一段残缺不全、混乱模糊的记忆碎片，伴随着那汹涌的力量，猛地冲入了他的意识！
…… 无尽的黑暗，冰冷刺骨。 剧烈的颠簸。 一个温暖却染血的怀抱，低声的啜泣与哽咽。 一道模糊的、散发着柔和光辉的女性身影，将什么冰冷的东西挂在他的脖子上，轻吻他的额头，泪水滴落，灼热滚烫。 “……活下去……我的孩子……” “……封印……绝不可……” “……去找……” …… 强大的力量波动。 刺目的光芒。 剧烈的痛苦。 然后是漫长的黑暗与沉寂。 ……
碎片戛然而止。
林夜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息，仿佛刚从溺水状态中被拉回现实。周身的银色力量如同退潮般缓缓缩回丹田，虽然依旧澎湃，却不再狂暴肆虐，反而像是经历了一次宣泄和某种程度的认可，变得稍稍“温顺”了一丝丝。身体的剧痛迅速消退，经脉虽然胀痛，却奇迹般地没有再次受损。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不知何时，从衣领中滑出了一枚吊坠。
那是一枚月牙形的吊坠，材质非金非玉，触手冰凉，呈现出一种内敛的暗银色，表面铭刻着极其古老繁复的、与他身上纹路同源的符文，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的、与他力量同频的微光。
他从未见过这个吊坠！它从何而来？是那段模糊记忆中的女子所留吗？她是谁？
“林夜！你没事吧？”汐月焦急的声音传来，她似乎想靠近，又怕打扰他。
林夜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吊坠塞回衣内。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虽然疲惫却异常通畅的感觉，以及那蛰伏在丹田、似乎与他建立了一丝微弱联系的力量。
他转过头，对汐月露出一个安抚的、却带着无尽复杂情绪的笑容。
“我没事。”他说，声音有些沙哑，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沉静，“而且……我好像，想起了一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