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图书馆静谧的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压得林小夕几乎无法呼吸。她僵硬地转过身，对上顾夜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站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面容模糊，唯有目光锐利如实质，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锁住她，以及她手中那张如同烫手山芋般的旧照片。
他果然早就知道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她从震惊和混乱中惊醒，随之涌上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冰凉的寒意。他早就知道她父亲和顾家可能有关联，他却从未对她提起过只言片语！他看着她因为这些莫名的骚扰而惶惶不安，看着她因为那条短信而冒险前来……他就像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等着她自投罗网，等着她自己揭开这个残酷的真相？
“现在，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吗？”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刮擦着她的耳膜。
林小夕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紧，又酸又痛。她看着他从阴影里一步步走出来，光线逐渐照亮他清隽却冷硬的侧脸。她下意识地将攥着照片的手藏到身后，像一个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孩子，可明明……隐瞒在先的是他！
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背叛的刺痛感淹没了她。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用那双氤氲着水汽和控诉的眼睛，倔强地瞪着他。
“告诉你什么？”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和颤抖，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告诉你有人一直在骚扰我？告诉你我收到了莫名其妙的信封和短信？告诉你我被威胁不能告诉你？还是告诉你……这张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存在的照片？！”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引来了远处几个学生的侧目。
顾夜白的眉头蹙得更紧，他迅速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容抗拒：“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
他的手掌温热有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林小夕挣扎了一下，却根本无法撼动分毫。她被他半强制性地带离了社科阅览区，穿过一排排高大的书架，走向图书馆更深处罕有人至的旧报刊阅览区。
旧报刊阅览室空旷而安静，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特有的味道。阳光透过高窗，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顾夜白反手关上门，这才松开她的手腕。
林小夕立刻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依旧用那双红红的眼睛瞪着他，像一只受了惊却又竖起全身尖刺的小兽。
顾夜白看着她防备而委屈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无奈，似是心疼，最终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放缓了语气，试图靠近：“小夕，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林小夕打断他，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却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解释你早就知道我父亲可能和你家认识？解释你明明察觉到我不对劲，却什么都不问，只是等着我自己发现？顾夜白，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一个需要被时时监控、被测试反应的傻瓜吗？”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从她嘴里说出来，也割伤了她自己。她不是不信任他，只是这种被蒙在鼓里、仿佛只有她一个人焦头烂额的感觉，太难受了。
顾夜白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也没想到她会将他的行为解读为“监控”和“测试”。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我从未那样想过你。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也不确定这其中的关联。我不想用未经证实的猜测来让你徒增烦恼。”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甚至透着一种为她着想的体贴。
但此刻被情绪主导的林小夕听不进去。她猛地从身后拿出那张照片，举到他面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那这个呢？这张照片难道也是猜测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它的存在的？你早就查到了，对不对？”
照片上，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男人，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被定格在了同一个画面里，笑容与冷漠形成刺眼的对比。
顾夜白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眼神骤然变得幽深难测。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这张照片，我也是最近才查到线索。我父亲早年确实资助过一些青年艺术家，或许……林叔叔只是其中之一。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林小夕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晦暗。他在隐瞒什么。他肯定知道更多！
这种认知让她心中的寒意更甚。
“不能说明什么？”她重复着他的话，声音里带着一丝荒谬的嘲讽，“那为什么有人要处心积虑地用这个来威胁我？为什么偏偏是我父亲？顾夜白，你到底还在瞒着我什么？！”
面对她连珠炮似的追问和明显不信任的眼神，顾夜白下颌线绷紧，眸色沉了下去。他似乎被她的话刺伤了，周身的气压更低了几分。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僵持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信任的裂缝在这一刻悄然产生，无声地蔓延。
良久，顾夜白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没有再试图解释照片的事情，而是将话题拉回了最初。
“那些骚扰你的信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具体内容。”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克制，带着一种处理问题的务实态度。
林小夕看着他瞬间切换回那种“处理模式”的冷静模样，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痛。她扭过头，不再看他，却还是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将收到陌生好友申请、门口白色信封、威胁短信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每说一句，她都能感觉到身边男人的气息更冷一分。即便没有看他，她也能想象出他此刻脸上会是怎样一种冰寒的表情。
说完后，阅览室里再次陷入死寂。
忽然，顾夜白伸出手，不是对她，而是拿起了她放在旁边桌上的背包，从侧袋里拿出了她的数位板连接线和她平时用来记录灵感的一个软皮旧笔记本。
林小夕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他。
只见顾夜白拿着她的笔记本和笔，走到窗边的长桌旁坐下，翻开空白页，低头飞快地写画起来。他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专注，眉心微蹙，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思考。
他……这是在做什么？这个时候还有心情画画记笔记？
林小夕完全懵了，满腔的委屈和愤怒像是被戳了一个小孔，漏掉了一些，转而变成了一种莫名的困惑。
她忍不住悄悄挪近了几步，探头去看。
笔记本上，他画的并不是什么图案，而是一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和英文缩写，夹杂着一些箭头和问号，像是在进行某种逻辑推导或者关系梳理。而在一旁的空白处，他写下了几个关键词：
「信息来源：内部？外部？」
「目的：离间？施压？阻止？」
「突破口：照片来源？林叔过往？」
「应对：清除威胁，信息隔离，反制……」
他的字迹凌厉而迅捷，思路清晰得可怕。仿佛那些困扰她、让她恐惧无助的骚扰，在他这里瞬间被拆解成了一个个需要被分析和解决的技术性问题。
而更让林小夕心头一震的是，在他笔尖停顿的瞬间，她无意间瞥见，在笔记本页脚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他下意识地、飞快地勾勒了一个极简的轮廓——那是一个女孩趴在桌上熟睡的侧影，发型和轮廓……像极了她。
那个小小的、无意识的涂鸦，像一道微弱的却温暖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她冰冷而混乱的心湖。
他明明在冷静地分析着危机，潜意识里却还在画着她。
就在这时，顾夜白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笔尖一顿，极其自然地将手掌覆在了那个小涂鸦上，遮住了它。他抬起头，看向她，眼神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沉静，仿佛刚才那个瞬间的走神从未发生过。
他将那张写满分析笔记的纸从本子上撕下，仔细折好，放进自己的口袋。
“这些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沉静地看着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只需要像之前一样，相信我，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什么都不要回应。”
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揉揉她的头发，却在看到她微红的眼眶和依旧带着疏离的眼神时，动作顿在了半空。
最终，他的手缓缓落下，只是轻轻拿走了她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张旧照片。
“这个，暂时由我保管。”
离开图书馆时，夕阳已经西斜。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沉默在彼此之间蔓延。之前那种亲密无间的氛围似乎消失了，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顾夜白将她送到宿舍楼下。
“上去吧。”他停下脚步，声音有些沙哑，“早点休息。”
林小夕低着头，没有看他，也没有立刻离开。她心里乱糟糟的，充满了各种未解的疑问和未能宣泄的情绪。
她知道了父亲可能与顾家有关联，却不知道这关联背后到底是什么。
她感受到了他的保护，却也感受到了他的隐瞒。
她看到了他冷静分析下的担忧，也看到了那个无意间流露的、关于她的小小涂鸦。
信任动摇了，却又没有完全崩塌。
这种矛盾的感觉折磨着她。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宿舍楼。
顾夜白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夕阳将他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寂。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折叠的纸和那张旧照片，目光落在照片上林国栋温和的脸上，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晦暗。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
“查到了吗？那个号码的源头，还有照片的流出路径。”
“……尽快。”
“另外，重点查一下二十年前，顾氏基金会资助的青年艺术家名单，尤其是……一个叫林国栋的画家，所有的细节，我都要知道。”
挂了电话，他依旧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望向林小夕宿舍的窗口，眸色深沉如夜。
他知道，有些他一直试图掩盖和拖延的真相，或许再也藏不住了。
而风暴，才刚刚开始。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转身离开。而在他的大衣口袋里，那张写满分析词的纸上，那个被他用手掌遮住的小小涂鸦旁边，还有一行被他下意识写下的、极其潦草的英文词组，仿佛是他思考时无意识的流露：
「her fear… my new inspiration? …No. too cruel.」（她的恐惧……我的新灵感？……不，太残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