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桌面上执着地亮着,那个跳动的名字像一枚冰冷的楔子,骤然钉入了方才还流淌着灵感与默契的空气里。
【母亲】。
简单的两个字,却仿佛带着无形的低气压,瞬间将顾夜白周身那层刚刚因讨论创作而略微消融的冰壳重新凝结,甚至比之前更厚、更冷。他眼底那丝极细微的、或许因她的夸赞而产生的波动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凝固的平静,让人窥不透底下的任何情绪。
他没有接,也没有挂断,只是任由那嗡嗡的震动声在安静的角落低徊,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小夕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笔尖停在纸上洇开了一个小墨点都浑然不觉。她看着顾夜白,他依旧保持着看书的姿势,但紧绷的下颌线和完全静止的身体,却泄露了一种并非放松的、而是高度克制的状态。
空气中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方才那种专注于同一件事的、近乎平等的交流氛围荡然无存,某种看不见的、沉重的壁垒再次悄然竖起,将他拉回了一个她完全无法触及的世界。
电话自动挂断了。
屏幕暗了下去。
但那片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却并未散去,依旧沉沉地笼罩着他。
小夕的心莫名地揪紧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担忧和细微的心疼悄然蔓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是冷漠,不是疏离,而是一种……被无形枷锁束缚住的沉寂。这比任何烦躁或愤怒的表情都更让人感到不安。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比如“您不接电话没关系吗?”,或者拙劣地试图将话题拉回项目上。但任何语言在此刻似乎都显得苍白而多余,甚至是一种冒犯。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顾夜白却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合上了手中那本始终充当着屏障的书,将它轻轻放到一边。然后,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小夕身上。
那目光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和客观,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过。
“刚才说的渲染参数,”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回去我会让陈助理整理一份详细文档发给你。”
“啊……好的,谢谢顾先生。”小夕连忙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
“项目初期,概念阶段很重要,不必过分追求细节完美,先确保整体风格统一和叙事性。”他继续说道,语气完全是公事公办的甲方口吻,“下周三前,交出三个核心场景的细化线稿。”
“好的,我记下了。”小夕拿起笔,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下 deadline。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随后看了一眼腕表,“今天先到这里。”
这是要结束会谈了。
小夕立刻识趣地开始收拾东西。她把那几页珍贵无比又烫手无比的手稿小心翼翼地整理好,递还给顾夜白:“顾先生,这个……还给您。”
顾夜白接过,看也没看,随手夹回了那本厚重的书里,动作自然得像是在处理一张普通的便签。
小夕背上背包,站起身:“那……顾先生,我先回去了。谢谢您的……指导。”她顿了顿,还是加上了最后两个字。
顾夜白也站了起来,他身形很高,站起来时带来的压迫感让小夕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嗯。”他依旧是那个单音节,算是回应。他拿出手机,似乎准备结账。
小夕忙说:“顾先生,今天的咖啡和饭,让我来……”
“不用。”他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项目成本。”
又是项目成本。小夕闭上了嘴,不再坚持。她看着他走向柜台结账的背影,挺拔却莫名地透着一丝孤直。
她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出了悦读书咖。
夏夜的暖风扑面而来,裹挟着城市的喧嚣和植物的清香,与书咖内最后那片刻的冷寂形成了鲜明对比。门外灯火阑珊,人流如织,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小夕深吸了一口室外温暖的空气,感觉胸腔里那点莫名的压抑感稍稍缓解。
顾夜白结完账走出来,站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
“回学校?”他问,目光看着前方的车流。
“嗯。”小夕点头,“我坐公交车回去就好。”
“嗯。”他又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小夕觉得应该说点什么道别,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直接说“再见”好像太生硬,说“谢谢今晚的指导”又怕触碰到刚才那通电话的微妙区域。
就在她踌躇时,顾夜白却忽然转头看向她,语气平淡地提议:“时间还早,走去公交站?”
小夕愣了一下,随即赶紧点头:“好……好的。”
S大东门外的公交站距离书咖大概有七八分钟的步行距离。于是,两人便保持着半步左右的距离,沉默地并肩走在夜晚的人行道上。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时而交错,时而分开。周围的喧嚣更反衬出他们之间的安静。小夕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以及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
她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他。他走路的姿势很挺拔,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路灯下显得有些冷硬,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通电话没有对他造成丝毫影响。
可小夕却总觉得,那平静的表象之下,似乎压抑着什么。这种感觉让她心里有些发闷。
她努力想找点话题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顾先生……”
“那个番外……”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小夕立刻闭上嘴,脸一热:“您先说。”
顾夜白似乎顿了一下,才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头,语气依旧平淡无波:“那个番外,还没最终定稿。你看过的部分,不要外传。”
“当然!我绝对不会外传的!”小夕立刻保证,语气郑重得像在发誓。这可是“夜墨”大神的一手资料!她恨不得锁进保险箱里!
“嗯。”他似乎是满意了,随后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我就是想问问,”小夕鼓起勇气,把刚才想问的问题说了出来,“您……您就是‘夜墨’的事情,是秘密吗?陈助理他们……都知道吗?”
问完她就后悔了,这会不会太八卦了?
顾夜白侧头看了她一眼,路灯的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看不清情绪。
“不重要的人,没必要知道。”他淡淡地回答,算是默认了这个秘密的存在,也划下了一条清晰的界限——她此刻,似乎被归为了“有必要知道”的范畴?
这个认知让小夕的心跳漏了一拍,有点小小的、莫名的窃喜,但随之而来的又是更大的压力。她知道了他的秘密,一个似乎连他身边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就在这时,经过一个光线稍暗的巷口,旁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和一声惊呼!
“哎哟!让让!让让!刹车失灵了!”
小夕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道黑影伴着风声从旁边猛地窜出,直直地朝她撞过来!
她吓得呆立在原地,根本来不及躲闪!
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手臂猛地从旁伸来,有力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往怀里一带,迅速而果断地向后退了一步!
“哐当——!”一声巨响,那辆失控的自行车擦着他们的身体狠狠撞在了路边的消防栓上,骑手也摔倒在地,发出一声痛呼。
小夕惊魂未定,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的脸颊紧紧贴着一个温热的、带着清冽雪松气息的胸膛,甚至能感受到布料下坚实肌肉的轮廓和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砰——砰——砰——
节奏并不快,却莫名地让人安心。
他的手臂还环在她的肩上,手掌隔着薄薄的连衣裙布料,熨烫着她微凉的皮肤,传来清晰的热度和力量感。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周围的嘈杂声远去,只剩下她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耳边那沉稳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律动。
她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咖啡香和书卷气。
这是……顾夜白的怀抱?
这个认知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从头到脚都酥麻了,血液轰地一下全部涌向脸部,烧得她头晕目眩。
“没事?”头顶上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似乎比平时绷紧了一丝丝。
小夕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连退两步,拉开距离,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抖得不成样子:“没……没事!谢谢……谢谢顾先生!”
她根本不敢抬头看他,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背包带子,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嗯。”顾夜白应了一声,声音似乎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他收回手,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刚才那个保护性的拥抱只是下意识的、无关紧要的反应。
他转头看向那个摔倒在地的骑手,对方已经龇牙咧嘴地爬了起来,正在扶车子,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哥们儿没事吧?姑娘没事吧?这破车突然刹不住了……”
“下次注意。”顾夜白的声音冷淡下来,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压迫感。
“哎哎,一定一定!实在对不起!”骑手忙不迭地道歉,推着歪了龙头的自行车飞快地溜走了。
小夕还沉浸在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带来的巨大冲击里,脸颊滚烫,大脑一片空白,只会傻站着。
“走吧。”
顾夜白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他已经继续向前走去,步伐依旧平稳,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夕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狂乱的心跳,低着头,快步跟了上去。接下来的路程,她更是连一眼都不敢再瞟向他,全程盯着自己的脚尖,感觉被他手臂揽过的肩膀和贴过他胸膛的脸颊还在隐隐发烫。
幸好,公交站很快就到了。
站台上人不少,灯火通明。
“顾先生,我到了,谢谢您。”小夕低着头,飞快地说完,就想往人堆里钻。
“林小夕。”
他却忽然叫住了她的全名。
小夕脚步一顿,紧张地回头。
只见顾夜白从他那看起来什么都能装下的裤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她。
那竟然是一小盒……薄荷糖。就是餐厅里常见的那种绿色小铁盒。
小夕彻底懵了,茫然地看着他。
“压压惊。”他言简意赅地解释,语气平淡无奇,仿佛递给她一颗糖和之前递给她新数位板一样,都是出于某种逻辑清晰的“项目需要”或“人道主义关怀”。
“……”小夕呆呆地接过那盒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薄荷糖,脑子彻底转不过弯来了。
就在这时,她要乘坐的公交车进站了。
“车来了。”顾夜白提醒道。
“哦!哦!谢谢您的糖!顾先生再见!”小夕如梦初醒,攥紧那盒糖,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上了公交车。
她刷了卡,逃也似的跑到车厢后半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心脏还在砰砰狂跳。
公交车缓缓启动。
她忍不住透过车窗向外望去。
站台明亮的光线下,顾夜白依旧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身形挺拔,气质冷然,在熙攘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似乎追随着公交车。
就在小夕以为他只是在目送车辆离开时,她却清晰地看到,他微微抬起刚才揽过她的那只右手,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做了一个极其细微、却让小夕瞬间脸颊爆红的动作——
他若有所思地、轻轻捻动了一下指尖。
仿佛在回味……刚才指尖残留的、触碰她肩膀布料甚至发丝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