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压碎，然后扬成了纷纷扬扬的尘埃，迷住了林小夕所有的感官。
她的指尖冰凉，死死捏着那几页轻飘飘的打印纸，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耳朵里嗡嗡作响，书咖里舒缓的轻音乐、咖啡机的蒸汽声、远处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全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那个男人。
顾夜白。
夜墨。
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像两列高速行驶的列车，在她狭窄的脑回路里轰然对撞，炸得她魂飞魄散，思维完全停滞。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那个在网络上用文字构建出磅礴武侠世界、让她痴迷崇拜、无数次在深夜为她带来慰藉和灵感的神秘大神“夜墨”……竟然是眼前这个冷冰冰、活在现实科技最前沿、看起来和风花雪月完全不沾边的S大天才顾夜白？！
她的目光疯狂地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和稿纸上那些凌厉潇洒的手写修改笔迹之间来回切换。
不会错！
虽然字体因为书写工具和场合不同略有差异，但那笔锋的走势、那份力透纸背的劲道、那些独特的连笔习惯……尤其是某个“之”字的写法，和她珍藏的“夜墨”签名版书籍上的签名，几乎一模一样！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她。她感觉呼吸困难，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退潮，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凉的虚脱感。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疑问、所有的困惑，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荒谬却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他会因为几张散落的同人画就注意到她？
为什么他会对那种融合传统与幻想的画风如此精准地把握和欣赏？
为什么他会有“夜墨”未发表的番外手稿！
因为他就是“夜墨”本人！
顾夜白就那样平静地回视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依旧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仿佛只是随手给合作者分享了一份普通的参考资料，而不是投下了一颗足以炸毁对方认知的核弹。
他甚至还好整以暇地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咖啡，又喝了一口，仿佛在给她时间消化这个爆炸性的信息。
小夕的大脑终于从宕机状态中艰难地重启，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她笔记本上那些关于“夜墨”小说的花痴笔记！还有她画的那一大堆同人图！尤其是那张背面写着“想嫁！”的！
他全都看过！他都知道！
“轰——”的一声，刚刚褪下去的血色再次以更汹涌的姿态涌回她的脸颊，这一次不是羞涩，是极致的社会性死亡和公开处刑！她恨不得立刻原地蒸发，或者让时光倒流回讲座那天，她一定死死按住自己的画本！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稿纸边缘被她捏得发皱。
顾夜白的目光似乎在她泛白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平稳无波的调子，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看来，你认识这个作者。”
小夕：“……”
她简直想哭。这叫什么问题？！她何止是认识！她是他的死忠粉！是那种会分析他每一章剧情、会为他笔下人物哭得稀里哗啦、会画同人图写到“想嫁”的狂热读者！
可现在，这个读者就坐在作者本人面前，而且刚刚还在跟他一本正经地讨论项目合作！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诞、更尴尬的事情吗？
“我……我……”小夕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挤不出完整的句子，“夜墨……您……您就是……”
最后的“夜墨”两个字，她几乎是气声发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顾夜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将咖啡杯放回碟子里，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然后目光重新落在那份手稿上，将话题拉回了“正轨”：“看看第三章那段关于‘数据云海’和‘剑气凝光’的描写，我觉得视觉化的空间感很强，和你昨天那张概念图的某些部分有共鸣。你可以借鉴一下他构建意象的方式。”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太过平常，仿佛“分享自己未发表的手稿给为自己画同人的合作者”是一件如同讨论天气一样普通的事情。
这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反而奇异地强迫小夕从极度混乱和尴尬中抽离出一丝理智。
他在工作。他是在以项目合作者的身份，给她提供创作参考。
对，工作。现在是工作场合。
小夕用力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头快要撞晕过去的鹿。她强迫自己低下头，将视线聚焦在那些打印稿上，手指却依旧微微发颤。
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让她心潮澎湃的文字，感受却已经截然不同。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仿佛带着温度，是从对面那个男人的笔尖流淌出来的。
这种认知让她心跳失序，阅读变得异常艰难。
然而，随着她逐渐沉浸到“夜墨”文字所描绘的那个瑰丽而充满想象力的世界里，专业本能开始慢慢压过了最初的震惊和窘迫。
他指出的那段描写确实极其精彩，将虚无缥缈的数据云海赋予了武侠世界中剑气纵横的凌厉感和空间层次感，画面感极强。
她看着看着，忍不住拿起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快速勾勒起来，试图将文字描述的意象转化为视觉语言。
“这里，‘光痕如惊鸿一瞥，转瞬没入无尽的代码洪流’……”她下意识地喃喃出声，笔尖飞快舞动，“如果用粒子拖尾效果来表现这种转瞬即逝，底层用不断刷新的数据流作为洪流……”
她完全沉浸了进去，暂时忘记了对面作者本人的存在，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速度太快，缺乏‘惊鸿’的优雅感。”一个冷静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夕猛地抬头，只见顾夜白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走到了她这一侧的沙发旁，正微微倾身，看着她笔记本上的草图。
他的靠近带来一片无形的阴影和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让小夕刚刚平复一些的心跳再次失控。
他伸出手，修长的食指指向她画的那道粒子光痕：“惊鸿不是流星。它的轨迹应该有弧度，有顿挫，这里——”他的指尖虚点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而有力的弧度，“下落，然后在这里有一个极短暂的滞留和回旋，再骤然加速没入。速度变化才能体现那种美感。”
他的指尖仿佛带着魔力，随着他简洁清晰的描述，小夕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无比生动的画面。她甚至能感受到那股力道和节奏！
“我……我明白了！”她眼睛一亮，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立刻低头修改草图。
修改后的线条果然立刻灵动了许多，充满了力量与美感。
“还有这里，”他的手指移向她构图中数据洪流的部分，“太规整了。代码洪流应该是混乱而充满力量的，像真正的湍急河流，有漩涡，有浪涌，有暗流。不要用平行线，用不规则的交错和碰撞。”
小夕依言修改，画面的张力和层次感立刻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她彻底忘了尴尬，忘了眼前的人就是“夜墨”本尊，全身的细胞都沉浸在一种被高手点拨、茅塞顿开的兴奋和激动之中。她甚至忍不住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眼睛里闪烁着纯粹崇拜和求知的光彩：“那这里的剑气光效呢？如果用多层半透明叠加来模拟那种‘凝光’的质感，会不会比单层高光更好？”
顾夜白垂眸，对上她亮得惊人的眼睛。那目光清澈直接，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毫无杂质。
他沉默地看了她一秒，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快得无法捕捉。
“可以尝试。”他直起身，拉开了些许距离，声音依旧平淡，“但要注意引擎的渲染负载。具体参数回去发你。”
他重新走回对面坐下，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近距离指导和那种微妙的氛围从未存在过。
小夕却因为他的点拨而灵感迸发，兴奋地抓住笔，迫不及待地想尝试更多组合。她一边画一边忍不住感叹：“夜墨大大真的太厉害了！怎么能想出这么精妙的比喻！简直是为视觉化量身定做的！”
她说完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瞬间僵住，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天啊！她居然当着作者本人的面，如此直白地吹捧他的马甲！
小夕的脸再次红透，头几乎要埋到笔记本里去，尴尬得脚趾抠地。
对面传来一声极轻极低的声响，像是喉咙里发出的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轻得让小夕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她偷偷抬眼瞥去，顾夜白已经重新拿起了那本人工智能伦理书，挡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只有那本书，似乎几不可察地、非常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像是……拿着书的人，指尖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或者是在忍耐着什么？
小夕愣住了。
是她看错了吗？
那个永远八风不动、表情稀缺的顾夜白，会因为一句粉丝的夸赞而……有反应？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在略显昏暗的桌面上显得格外醒目。
小夕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跳动的名字是：母亲。
顾夜白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手机屏幕上。只是一瞬间，小夕清晰地看到，他脸上那极细微的、或许是错觉的波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人的气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沉凝下来，像是瞬间被一层更厚、更冷的冰壳覆盖。
他没有立刻接起，也没有挂断，只是任由手机屏幕在那里无声地亮着、震动着，屏幕的光映在他毫无波澜的眼底，一片深沉的冷寂。
方才因为讨论创作而短暂流动的、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活人气”，顷刻间荡然无存。
小夕的心，莫名地跟着微微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