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二月底的川西平原,冬寒尚未完全褪去,田野间一片萧瑟。
通往简州府的官道上,沉闷而巨大的车轮碾轧声如同滚雷,打破了死寂。
六头健硕的犍牛,在数十名精壮士卒的奋力拖曳下,正缓慢而坚定地拉动着三尊庞然巨物。
这便是张行军中攻城拔寨的终极利器,三门48磅重炮!
张行骑在马上,目光冷峻地注视着这三头钢铁巨兽被小心翼翼地运抵简州府衙前的空地。
巨大的炮身落地时,连脚下的地面都传来清晰的震动。
这三门炮的到来,宣告着成都这座西南雄城的最终命运,已进入倒计时。
与此同时,成都城内,早已不复往日的繁华,长达半年的铁桶合围,如同一条不断收紧的绞索,早已将这座城市的生机勒得奄奄一息。
粮,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
普通百姓家中,早已是缸空灶冷。
昔日能果腹的杂粮野菜早已被搜刮殆尽,树皮草根成了紧俏货,饿殍倒毙街巷的消息已不再令人惊诧,只剩下麻木的恐惧。
然而,与城外的死寂和城内的绝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某些深宅大院和粮行暗仓。
狡黠的粮商和坐拥大量存粮的士绅大户,紧闭着朱漆大门,任由门外的哀嚎与咒骂此起彼伏。
他们勾结着城内负责粮秣分发的官吏,将本就不多的官仓存粮大量倒腾出来,在暗地里以令人咋舌的天价售卖。
一斗糙米的价格,已涨至十两雪花银!这哪里是粮价,分明是敲骨吸髓的买命钱!
饥饿与绝望,如同瘟疫般在每一个角落蔓延、发酵。
听风司的细作如同幽灵般潜伏在这绝望的土壤里,用各种方式推波助澜。
“官仓的粮食,都被大老爷们私分了!”
“巡抚衙门的人,天天大鱼大肉!”
“城外张将军说了,开城投降者,既往不咎,每人发粮十斤!”
“守?守个屁!再守下去,咱们都得饿死,便宜了那些黑心肝的!”
流言如同毒蛇,精准地噬咬着早已脆弱不堪的民心,点燃着底层对高高在上者的熊熊怒火。
抢劫粮店、冲击富户宅院的事件开始零星爆发,虽然很快被弹压下去,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怨毒和仇恨,却如同实质般沉重,挥之不去。
这天清晨,秦良玉身着褪色的旧官袍,在一小队白杆兵的护卫下,例行巡视城防。
她走过一条往日还算热闹的街道,如今却是一片破败萧条。
街角蜷缩着几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孩子,一个瘦得脱了形的老妇人,正徒劳地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任何可能入口的东西。
当秦良玉走过时,那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身上代表官府的袍服,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敬畏,只有赤裸裸的、如同看仇人般的怨毒与绝望!
这眼神,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在秦良玉的心上。
沿途所见,皆是如此。一张张麻木或愤怒的脸,一道道充满敌意的目光。
这座城,人心已经散了,支撑着它的,不再是同仇敌忾的勇气,而是濒死前的挣扎和绝望的惯性。
回到巡抚衙门,秦良玉面色凝重,径直找到巡抚王致中。
“抚台大人!”秦良玉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迫,“城内粮荒已至极点!民怨沸腾,犹如干柴烈火!
必须立即严查倒卖官粮、囤积居奇者,开仓平抑粮价,赈济饥民!否则,不等城外贼兵攻城,城内恐生巨变!”
王致中正对着几份不知所谓的文书发愁,闻言抬起头,蜡黄的脸上满是不耐烦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
他挥了挥手,语气烦躁:“秦总兵!你管好城防便是!粮秣之事,自有专司负责!开仓?哪还有仓可开?官仓早就空了!
那些刁民闹事,不过是些奸细煽动,让巡城兵丁严加弹压便是!值此危难之际,当以稳定军心、严防死守为要!
些许流言蜚语,饿死几个草民,算得了什么大事?莫要危言耸听,乱了军心!”
这番冷漠而推诿的话语,像一盆冰水浇在秦良玉心头。
她看着眼前这位朝廷封疆大吏,看着他眼中那掩藏不住的怯懦和对底层苦难的漠视,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知道,成都,守不住了。
不是败在敌人的炮火之下,而是从根子里,从这腐朽的骨髓里,烂透了。
回到自己临时的居所——一座清冷的小院,秦良玉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儿子马祥麟。
“麟儿,”秦良玉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准备一下,找到机会,就离开成都。”
马祥麟闻言大惊:“母亲?!您这是何意?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儿子岂能弃城而逃?更岂能抛下母亲独自偷生!”他脸上满是激动和不解。
“糊涂!”秦良玉厉声喝断,眼中却带着深深的痛楚,“城破在即!这不是偷生,是留种!为我马家,为石砫宣慰司,留一条根!留一点骨血!”
她盯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重若千钧,“老马家,不能绝后!你我母子皆殉此城,谁来承继香火?谁来告慰你父在天之灵?难道要石砫十万土司百姓,再无主心骨吗?”
马祥麟如遭雷击,看着母亲眼中那近乎悲怆的坚持,嘴唇颤抖着:“可是母亲……您……您为何不与我一同走?我们一起杀出去!”
秦良玉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近乎惨淡的笑容,她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鬓角,正了正那身代表大明诰命夫人的旧衣袍:
“为娘是朝廷敕封的二品诰命夫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城破之日,便是为娘尽节之时。
老马家,总要有人守这个节字,才对得起皇恩浩荡,对得起我秦良玉这一生忠义之名!”
她伸出手,粗糙却有力的手指抚过儿子的脸庞,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母性威严和诀别的悲凉:“你若不走,不为我马家留下这点骨血……
为娘,死不瞑目!便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无颜去见你父亲!”
“母亲……”马祥麟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巨大的痛苦和孝道的撕扯让他浑身颤抖。
他明白母亲的心意,这是要以她自己的忠烈之死,换取他活下去延续血脉的机会!这比让他战死沙场,更痛彻心扉!
“孩儿……孩儿……”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答应我!”秦良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最后的严厉和期许。
马祥麟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看着母亲那坚定而决然的眼神,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灵魂深处。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破碎而沉重的誓言:“孩儿……答应母亲!一旦……一旦寻得机会……必……必为马家留后!”
说完,他再次重重叩首,伏地不起,压抑的呜咽在寂静的小院里回荡。
秦良玉缓缓闭上眼,一滴浑浊的老泪,终于从她坚毅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滴落在陈旧冰冷的官袍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