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商洛山中,凛冽的寒风卷过光秃秃的山脊,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扎着几片杂乱无章的营盘,这里,是闯王李自成暂时的栖身之所。
大帐内,炭盆烧得通红,驱散了些许寒意。
李自成裹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眉头紧锁,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几张被揉得发皱的纸。
纸上,是他费尽心机、通过各种渠道弄来的,关于四川张行颁布的告示抄件。
上面士绅一体纳粮、分无主荒田、田亩上限、广设免费蒙学等字眼,被他用指甲深深地划了又划。
“张行……张行……”李自成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充满了不甘、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凭什么?!”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炭盆里的火星溅起,“他张行不过一介川中土寇!占了夔州,连朝廷总兵都宰了!如今更是兵锋直指成都!
而我呢?从陕北一路打到陕西,官军是杀了不少,可地盘呢?民心呢?为何总是聚了散,散了聚,像那无根的浮萍!”
他霍然起身,在帐内烦躁地踱步,羊皮靴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大哥息怒。”帐内仅有的谋士,一个叫顾君恩的落魄书生,小心翼翼地说道,“那川中张行,其势已成气候,确有其过人之处。
观其所行,深谙收买人心之道。这告示上的举措……”
“老子也知道他这些举措好!”李自成不耐烦地打断,指着那几张纸,“所以老子也学了!
也贴了告示!也说要分田,也说不分贫富一体纳粮!可结果呢?”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下面的人,照样乱来!那些投奔来的饥民,拿了田契,没两天又被原来的地主或者别的杆子抢回去了!
说好的免粮,地方上那些混账东西,巧立名目,照样刮地三尺!学堂?屁!老子走到哪儿,哪儿都在打仗,哪有功夫弄这些!”
顾君恩叹了口气,低声道:“学生以为……张行之能成事,恐非仅凭这几张告示。
其麾下军纪之严明,号令之统一,执行力之强,才是根本。
学生听闻,在张行治下,其兵卒但有扰民者,无论功劳大小,立斩不赦!其政令所出,各级官吏,无敢阳奉阴违者……”
“军纪?”李自成眉头拧得更紧,“老子带的兵,都是跟着老子刀山火海里滚过来的老兄弟!为了口吃的才豁出命造反!
对他们管得太死,寒了兄弟们的心,谁还给你卖命?”
他烦躁地挥挥手,“不就是拿百姓点东西吗?值几个钱?等老子打下了更大的地盘,有了更多的粮饷,自然会补偿!现在要紧的是打仗!是杀官军!是活下去!”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喧哗和隐隐的哭喊声,李自成脸色一沉:“外面吵什么?”
一个亲兵掀帘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和尴尬:“禀闯王……是高一功高头领手下几个兄弟,在下面村子里……借粮,
跟村民起了点冲突,推搡间,打伤了人,还……还抢走了几户人家过冬的粮种……”
“又是高一功的人!”李自成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但随即又化作无奈和一丝纵容,“跟他说了多少次!让他管好手下!去,把他叫来!”
不多时,一个汉子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正是李自成麾下大将高一攻。他满不在乎地拱了拱手:“大哥,你找我?
嗨,底下几个小崽子不懂事,跟几个刁民争了几句,没啥大事,我已经训斥过了!”
“没什么大事?”李自成盯着他,“打伤了人,抢了人家的粮种!那是人家明年活命的指望!告示上怎么说的?严禁扰民!你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
高一功脖子一梗,混不吝地嚷道:“大哥!弟兄们饿着肚子,拿点粮食怎么了?那些刁民,藏着粮食不给,就是该死!
打伤几个算什么?没砍了他们脑袋就算仁慈了!再说,咱们提着脑袋跟官军干,不就是为了给穷苦人打天下吗?
拿他们点东西,就当提前交王粮了!等大哥坐了龙庭,加倍还他们就是!”
这番歪理邪说,带着一股子蛮横的匪气。
李自成听着,心中那点刚升起的火气,不知怎的,竟被高一功那提脑袋干、打天下的论调冲淡了不少。
是啊,这些老兄弟,都是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为了他们,自己连命都可以不要。
为了几个不相干的村民,真的值得严惩这些心腹兄弟,寒了大家的心吗?
况且,高一功打仗确实勇猛,是自己不可或缺的臂膀……
他脸上的怒气渐渐消了,化作一种无奈的妥协:“你……唉!管好你的人!下不为例!粮种……抢了多少?
想法子……从缴获里拨点粗粮,补给他们一点,堵堵嘴算了,记住,安抚为主,别再生事端!”
“得嘞!大哥放心!”高一功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浑不在意地应了一声,转身就掀帘出去了,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帐内,顾君恩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望向李自成,只见这位威名赫赫的闯将,脸上带着一种解决了麻烦的轻松,又重新坐回案前,拿起那几张张行的告示,眉头依然紧锁,眼神中充满了更深的困惑。
“军纪……执行……”李自成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老子也贴了告示啊,也说了要分田免粮啊,怎么就不行呢?
张行他……到底是怎么管住他手下那些骄兵悍将的?难道他手下就没有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他就真舍得砍?”
他想不通,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尽力模仿张行那些收买人心的手段了,甚至觉得自己做得更义气,更体恤兄弟。
他无法理解,那些写在纸上的条条框框,需要怎样铁一般的意志和手腕,才能真正落地生根,变成约束千军万马、惠及万千黎庶的铁律。
他更无法理解,对违反军纪者的不舍得,恰恰是对更多忠诚追随者和无辜百姓最大的残忍。
顾君恩看着他苦思冥想的样子,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古语云,令行禁止,赏罚分明。
张行之能约束部众,使其不敢越雷池半步,恐在其执法如山,不徇私情,无论亲疏贵贱,一视同仁。此非朝夕之功,乃立威立信之根本……”
“好了好了!”李自成烦躁地挥挥手,打断了顾君恩的话,“这些大道理老子懂!可懂归懂,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都是血里火里滚出来的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了点琐事就喊打喊杀,以后谁还跟你干?”
他再次拿起那几张告示,眼神中的困惑几乎要溢出来,“张行啊张行,你究竟施了什么法术?
老子明明跟你做的一样的事,为何……为何总是差那么一口气?这根基,到底要怎么才能扎得深、立得稳?”
李自成那紧锁的眉头下,是对前路的深深迷茫,以及一种无法触及核心的挫败感。
他模仿了皮毛,却始终未能参透张行那看似简单实则至坚的根基——以铁血纪律铸就的秩序,和对底层利益毫不动摇的保护。
这差的一点,正是他流寇生涯始终无法蜕变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