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翁在沈知秋跑远后又站了半柱香。
月光漫过归墟井沿,将他腰间的医道传承印照得泛出青铜冷光,残句洞深千尺,针引迷津在纹路里若隐若现。
他摸了摸怀里那枚刻着字的珍珠簪,指腹蹭过磨圆的笔锋——那是元延三年,他在天禄阁值夜时,用刻刀给十六岁的沈知夏雕的。
当时小丫头攥着簪子笑他手笨,如今字磨成了,当年的小丫头也成了被人当枪使的沈知秋。
守典人,琅琊古洞...他对着山风低笑一声,声线里裹着冰碴子,既敢引我来,总得让我看看,是你们的局硬,还是我的针利。
第二日未及破晓,涪翁已背着药囊踏上北去的山路。
他走得不快,玄针却始终悬在掌心三寸处,针尾红绳随着呼吸轻颤——这是他自创的风引术,借针感探天地气机。
行至第七日过汶水时,针尾突然往西北方偏了半寸,他立刻拐进芦苇荡,果然听见身后官道传来马蹄声,三骑黑衣人的靴底七星纹在泥地上压出深痕。
倒比我想得更急。他蹲在芦苇丛里扯了把蒲草塞进行囊,指尖在药囊暗格里一按,三枚透骨钉地钉在离追兵三步远的树干上。
马蹄声骤然顿住,为首那人掀了斗笠,露出半张缠着绷带的脸——是前日在陈留镇抢药的豪强护院。
老东西!那人骂骂咧咧要下马,涪翁却已顺着芦苇荡往上游摸去。
玄针在掌心发烫,这次针尾指向正东,正合洞中有泉的残句。
他扯下一片芦苇叶含在嘴里,借着水响掩去脚步声,等追兵的叫骂声彻底消失在身后,才从芦苇荡里钻出来,裤脚沾着的泥点子在阳光下泛着青。
沿途村落里的百姓早闻涪水渔翁的名号,见他背着药囊路过,立刻围上来。
有抱孩子的妇人哭着说娃高热三日不退,有老丈捂着肿成馒头的脚踝直吸气。
涪翁也不推辞,解下药囊取出赤针:要快的,我扎曲池、大椎;要稳的,我配三黄汤。
那孩子烧得浑身滚烫,他捻着赤针在穴上轻旋三圈,针尾竟腾起一缕红雾——这是赤针小成方能引动的之象。
孩子母亲刚抹了把泪,就见娃的眼皮动了动,哇地哭出声来。
老丈的脚踝肿得发亮,他用针尾在穴上叩了叩,突然猛一送针,老丈疼得倒抽冷气,再看脚踝竟消了大半:老丈这是湿毒瘀滞,回去用艾叶煮水泡脚,七日莫沾凉水。
百姓们要留他吃饭,他却只拿了两个炊饼塞进行囊:我赶夜路,填填肚子罢了。有个小娃娃追着他跑,往他手里塞了颗野枣,他捏着枣子站定,望着暮色里起伏的山影——琅琊山到了。
山脚下的樵夫说,古洞在鹰嘴崖下,寻常人走不过三道乱石岗。
涪翁却跟着玄针走,针尾在他掌心划出半道圆弧,引着他绕过带刺的荆棘丛,避开落石的险坡。
行至月上中天时,眼前突然出现一面青石壁,石缝里渗出的泉水叮咚作响,在地面积成个小水潭——正合传承印上洞中有泉的残句。
泉下藏经...他蹲下身,指尖沾了泉水抹在石壁上,水痕显露出三枚凹进去的石穴,形状像极了人体穴位图。
第一枚在石壁左侧,位置偏高,他摸了摸自己的肩窝——是穴;第二枚在中间偏下,对应手肘横纹——穴;第三枚在右侧石缝里,得踮脚才够着,正是穴的位置。
用穴位布机关,倒有几分天禄阁的做派。他笑了一声,从袖中取出归元银针——这是他用天禄阁残鼎熔铸的针,针身刻着十二经络图。
第一针戳进穴石孔,石壁发出闷响;第二针,石缝里的泉水突然变急;第三针,整面石壁地向两侧退开,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
洞里有腐草味混着青铜气息。
涪翁摸出火折子晃亮,眼前景象让他呼吸一滞——洞深不过十丈,尽头却有座石殿!
石殿四壁嵌着夜明珠,把殿内照得如同白昼。
中央立着尊青铜雕像,高约八尺,衣纹线条刚劲如刀,右手执一枚三寸银针,左手虚按在石案上,石案上堆着成捆的竹简,还有七只青铜鼎,鼎身铸着等古医名。
天禄阁...他踉跄两步,指尖几乎要碰到雕像的衣摆。
雕像的眉眼轮廓太熟悉了——当年他在天禄阁校书时,曾见过高祖初建天禄阁时的壁画,画里那位手持医经的老者,分明和这雕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石案上的竹简突然发出声,像是有风吹过。
涪翁的玄针在掌心剧烈震颤,他抬头看向雕像的眼睛——那对青铜铸就的眼睛里,竟映出一丝幽蓝的光,像极了当年天禄阁焚毁时,他从火里抢出的最后一卷《黄帝针经》残页上的星图。
守典人...他伸手去够最近的一卷竹简,指尖即将碰到竹片时,石殿的地面突然传来闷响,夜明珠的光猛地暗了一瞬。
等再亮起来时,他分明看见雕像的右手,那枚三寸银针的针尖,正对着他方才站的位置。
洞外的山风灌进来,卷着石殿里的竹简哗啦作响。
涪翁的玄针仍在发烫,这次他听见传承印里传来新的残句,声音混着青铜震颤:针映古文,幻由心生...
他的手指悬在竹简上方半寸处,忽然后颈一凉——这感觉太熟悉了,像极了昨日在归墟井边,沈知秋后颈那枚暗算的针。
来得正好。他低笑一声,玄针在指尖转了个花,我倒要看看,这古洞里的幻阵,能不能困得住涪水渔翁的针。涪翁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这是行医数十载养成的直觉——当年在天禄阁替皇后诊脉时,他曾靠这股子警觉避开过掺了乌头碱的参汤;前日在归墟井边,也是这股子警觉让他偏了半寸,避开沈知秋暗算的透骨钉。
此刻他悬在竹简上方的手骤然顿住,玄针在掌心震得发烫,连带着腰间的传承印都泛起灼痛。
地脉不对。他脚尖轻轻点了点脚下青石板,指腹擦过石面时,摸到一道极细的凹痕——像是被某种阵法刻下的引气纹路。
方才石殿夜明珠暗那一瞬间,他分明看见地砖接缝处闪过一线青芒,此刻再看,那些青芒竟顺着凹痕连成了网状,从脚边一直蔓延到青铜雕像脚下。
他倒退三步,玄针地落在石案边缘,震得竹简簌簌作响。
另一只手已摸出袖中寒芒银针——这是用岷山雪水淬了七七四十九日的针,专破阴邪阵法。
银针尖刚触到地面,整座石殿便发出闷雷似的轰鸣,原本静止的夜明珠突然开始旋转,青铜雕像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狰狞的蛇形。
五行幻阵?涪翁瞳孔微缩。
他曾在《黄帝内经·素问》残卷里见过记载:天有五行,御五位,以生寒暑燥湿风;阵有五行,困五感,以乱视听嗅味触。此刻鼻尖的腐草味突然变成了焦糊味,耳中泉水叮咚化作了婴儿啼哭,连眼前的石殿都开始模糊,青铜雕像的右手竟缓缓抬了起来,三寸银针直指他咽喉!
幻由心生?他低笑一声,拇指重重掐住人中穴——这是医家破幻的笨法子,疼得他眼眶发酸,却让神智陡然清明。
再看那雕像,右手仍停在原处,倒是脚下的青石板纹路泛着幽蓝,分明是按木火土金水五行方位排布的困阵。
既用医道布阵,便用医道破你。他闭目凝神,玄针在指尖转了个花,针尾红绳随着呼吸起伏——这是五气朝元的起手式。
玄针先点向左侧,引动肝胆之气;再挑向右侧,激发肺经之力;最后停在脚下,脾土之气顺着针尾涌进石缝,青石板突然迸出几点火星。
他大喝一声,玄针狠狠扎进中央。
整座石殿剧烈震颤,夜明珠的光突然聚成一道白芒,照出石墙根处一道半人高的暗门。
幻阵消散的瞬间,腐草味、焦糊味、婴儿啼哭声同时消失,只剩青铜雕像的眼睛里,幽蓝星图仍在缓缓流转。
涪翁抹了把额角的汗,药囊里的艾绒混着血珠味——方才掐人中时用力过猛,指腹渗出了血。
他扯下衣角裹住手指,玄针却仍在掌心发烫,这次不是警示,而是兴奋的震颤,像当年在火海里抢到《针经》残页时那样。
暗门后的甬道不长,却铺着整整齐齐的青石板,每块石板上都刻着针灸穴位图。
涪翁数着步数,第七步时踩到足三里,第九步时碰到三阴交,走到第十五步,眼前突然豁然开朗——这是间不足五尺见方的密室,四壁嵌着玉匣,最中央的檀木案上,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卷竹简,每卷都用朱笔标着针经·卷一针经·卷三十。
天...天啊。他喉咙发紧。
当年天禄阁焚毁时,他抢出的《针经》残卷不过五卷,如今眼前这些竹简的绳结还是新的,竹片泛着青黄,分明是近年才誊抄的。
最上面一卷的卷首,赫然写着岐伯曰:针有悬布天下者五,黔首共余食,莫知之也——正是他找了二十年的《针经》开篇!
他颤抖着伸手,指尖即将碰到竹简时,后颈那股子寒意再次涌来。
这次不是错觉,密室的空气突然凝结成冰,他甚至听见了银针划破空气的锐响!
擅闯古洞者,死!
冷喝声像淬了冰的钢刀,从头顶劈下来。
涪翁本能地矮身翻滚,玄针反手刺向声源处——这是他保命的倒打金钟针法,专破背后偷袭。
银针擦着一道黑影的衣袖划过,钉进石壁时发出的长鸣。
他迅速翻身站定,玄针护在胸前。
密室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立着个青袍老者。
老者白发束在玉冠里,面容清癯如刀刻,左手握着半卷《诊脉法》,右手捏着枚三寸银针,针身映着玉匣的光,寒得人骨头缝里发颤。
守典人...涪翁的玄针在掌心发烫,这次不是破阵的兴奋,而是碰到劲敌的灼热。
他望着老者手中那枚银针——针尾缠着的红绳,竟和他腰间传承印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青袍老者的银针缓缓抬起,在两人之间划出半道银弧:二十年前,天禄阁走了个李柱国;二十年后,涪水滩来了个涪翁。他的声音像古泉里的冰,你以为凭几枚银针,就能破我守了三代的阵?
涪翁盯着老者眼中的幽蓝星图——和青铜雕像眼里的,和当年《针经》残页上的,一模一样。
他忽然笑了,玄针在指尖转得更快:守典人?
守的是典,还是人心?
话音未落,老者手中银针突然暴射而来,带起的风声刮得涪翁眉发倒竖。
他旋身避开,玄针却在此时猛地扎向自己穴——这是以针引气的狠招,借痛意催发全身气血。
密室的玉匣突然泛起青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针经》竹简上投下交错的针影。
青袍老者的第二针又至,这次直取要穴。
涪翁的玄针迎了上去,两针相击的瞬间,整个密室的玉匣同时发出清鸣,像极了当年天禄阁校书时,编钟奏响的开卷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