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的石子硌得王二狗脚底发疼。
他盯着师父青布衫的下摆被山风掀起又落下,喉结动了动,终于还是把这山风里的血腥味是不是太浓了的话咽了回去——自打从秘境出来,师父连呼吸都带着种沉稳的韵律,像涪水底下沉淀了千年的老玉,王二狗直觉此刻不该多嘴。
直到那片烟尘从弯道处涌过来。
吁——李柱国突然收住脚步,王二狗差点撞上去。
少年慌忙抬头,就见前方三十步外的山道被染成了铁灰色——数十个黑衣武士呈雁翅状排开,刀鞘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为首那人骑在黑马背上,玄色大氅被风掀开一角,露出腰间半枚青铜虎符。
李柱国,你盗走归元银针,还想活着离开?
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
王二狗浑身一僵,这才看清马上人的面容:剑眉入鬓,左眼角有道刀疤从眉骨斜贯至下颌,正是那日在天禄阁废墟外见过的韩家义子韩景岳。
他记得三个月前长安城破时,韩景岳的义父韩慎之带着人火烧医典,师父当时捏碎了半块砚台,说这对父子,一个烧书,一个杀人,倒真是把缺德事当传家宝。
李柱国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起。
掌心那枚七彩银针还带着秘境祭坛的余温,他能清晰感觉到十二正经里气血如活物般游动,连韩景岳腰间虎符上的铜锈味都钻进了鼻腔。你们父子,倒是前赴后继地想死。他开口时声线平稳,像在说今天的鱼市行情,可眼底那簇火却烧得更旺了——韩慎之纵火烧医典那晚,他抱着半卷《黄帝内经》从火场里爬出来,袖中还沾着被烧焦的《明堂孔穴》残页,此刻那些焦黑的字迹突然在眼前浮起,烫得他指尖发颤。
韩景岳的马鞭地抽在地上:给我围——
话音未落,李柱国突然屈指弹指。
那枚七彩银针划出一道金红弧光,地扎进两人脚边的青石缝里。
王二狗只觉脚下地面微微一震,再抬眼时,那些黑衣武士的身影突然模糊起来,像是被谁拿湿布抹过的画卷。
最前排的刀手举刀的动作顿了顿,左脚明明踩在实地上,却踉跄着往右歪去,右边的同伴举刀要劈,刀刃却砍了个空,反把左边人的肩膀划开道血口。
五感迷踪阵?韩景岳的瞳孔骤缩。
他踢了踢马腹想往后退,却见马蹄下的石子突然变得滑腻,黑马打了个响鼻,前蹄差点跪进路边的野草丛。
王二狗这才发现师父的指尖还凝着淡淡金光。
他记得秘境里那道声音说自今日起,汝为医道鼻祖,此刻看着师父衣袂翻飞的模样,突然想起涪水江畔那棵老柏——平时看着不过是棵树,可真要起了风,那些盘在地下的根须能掀翻整座山。
别动,看好了。李柱国的声音飘进王二狗耳朵里。
少年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摸出了腰间的短剑,掌心全是汗。
他慌忙把剑插回鞘里,就见师父双手如蝶穿花,十二枚银针从袖中飞出,在暮色里织成一张金网。
第一枚扎中左边第三个刀手的曲池穴。
那汉子正挥刀劈向同伴,手臂突然像被抽了筋,刀落地,人跟着软倒。
第二枚刺中右边第五个武士的风府穴,那人刚要喊,喉咙就像被塞了团棉花,声音卡在嗓子眼里直哼哼。
第三枚、第四枚......不过眨眼工夫,三十七个黑衣武士东倒西歪地瘫在山道上,有的抱着胳膊呻吟,有的张着嘴发不出声,竟没一个能再举起刀。
韩景岳的黑马终于稳住了前蹄。
他望着满地瘫软的手下,额头青筋直跳,刚要摸腰间的短弩,就觉后颈一凉——一枚银针不知何时钉在他的大椎穴上。
他想转头,脖子却像被铁链拴住了,只能用余光看见李柱国站在五步外,青布衫上连道褶子都没有,仿佛刚才那番银针雨不过是随手撒了把芝麻。
你......他咬着牙挤出半句话,突然发现自己能看见那些瘫在地上的手下了——他们的曲池穴处有淡淡的红晕,风府穴周围的皮肤泛着青,正是被银针封了经络的征兆。
三个月前义父韩慎之死在乱军里时,他还嘲笑那些御医连个刀伤都止不住,此刻才明白什么叫针入三息定生死——原来真正的医道,杀人比救人更利落。
李柱国弯腰捡起地上一枚银针,在指尖转了转:韩家的人,总爱把医刀当凶器。他的声音突然放轻,像在跟王二狗说什么体己话:你看他的大椎穴,我留了三分力。
王二狗顺着师父的目光看过去。
韩景岳的后颈处,那枚银针的尾端微微发颤,像是被风吹动的草茎。
少年突然想起秘境里那卷化作流光的《针经》,想起师父说医道不灭,薪火永传,此刻看着满地被制住的敌人,他突然懂了——真正的医道不是杀人,是让该醒的人醒过来。
暮色渐浓。
韩景岳盯着李柱国转身的背影,后颈的银针突然传来一阵热意。
他望着山道尽头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涪水方向,喉咙里突然泛起股腥甜——那是被封了三个月的哑穴,此刻竟有了松动的迹象。
韩景岳后颈的银针突然烫得他头皮发麻。
他咬着牙瞪着李柱国的背影,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你这个叛徒!
当年我父亲烧医典是为了......话没说完,下颌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
李柱国不知何时转了身,指腹压在他廉泉穴上,力道不大,却让他后槽牙直打颤。
为了私藏?
为了垄断?李柱国的拇指在他喉结处轻轻一碾,另一只手从腰间针囊里抽出枚泛着青芒的银针。
暮色里那针尖映着最后一线天光,像淬了半滴露水。韩慎之纵火烧的是《黄帝明堂》,你带人围杀追的是《针经》残卷——你们父子,当医典是韩家祠堂里的牌位?
银针触到皮肤的瞬间,韩景岳打了个寒颤。
他看见李柱国眼底的光,像涪水底下烧了千年的炭,不灼人,却能把人心底的脏东西都烤出来。这针叫醒神,李柱国的声音放轻了些,扎下去,你那些父亲是对的的念头,该醒醒了。
针尖没入廉泉穴的刹那,韩景岳突然想起七岁那年。
他蹲在韩府药库里翻书,父亲举着本烧焦的《难经》残页骂他:医典是韩家的命,谁碰就剁谁的手!后来他跟着父亲去天禄阁,看见老校书官抱着被烧的《明堂图》哭,父亲却笑着往火里添柴。
那些画面突然像被人用针挑开了茧,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原来这么多年,他所谓的继承父志,不过是替父亲的贪婪当刀。
我......他喉咙发紧,眼眶突然热得厉害。
李柱国退后半步,那枚青针在他喉间微微颤动,我只是想证明父亲是对的......
山风卷着松涛灌进山道。
李柱国望着韩景岳发红的眼角,想起三个月前火场里那截焦黑的竹简。
他伸手把银针轻轻拔出,指尖在对方肩井穴上点了点:你父亲错在把医道当私产,你错在把执念当传承。他转身时青布衫扫过韩景岳的手背,若你还有半分良知,去寻个没医馆的山村,替我治三年村民的疮痍。
王二狗攥着衣角跟上来。
他看见韩景岳瘫坐在地,双手抱着头,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呜咽。
少年刚要开口问师父,这样放了他会不会......,就听见身后传来嘶哑的咆哮:李柱国!
我韩家不会......话音未落又变成剧烈的咳嗽,倒像是被自己的话呛到了。
李柱国拍了拍他肩膀。
两人转过山弯时,王二狗回头望了眼——韩景岳还坐在原地,怀里抱着那半枚青铜虎符,在暮色里像尊生锈的铜偶。
山道越走越暗。
王二狗摸着腰间的针囊,突然听见头顶传来枝叶晃动的轻响。
他抬头望去,只见对面山巅立着道披黑斗篷的身影,帽檐压得低低的,连面容都隐在阴影里。师父,那边......
李柱国脚步微顿。
他嗅着风里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喉间突然泛起股熟悉的腥甜——那是二十年前,太医院后巷里,那人总爱用沉水香掩盖药炉的苦。一个老朋友,他望着山巅的方向,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或者......另一个对手。
山风卷着斗篷翻起一角。
神秘人望着两人渐远的背影,指尖摩挲着腰间玉牌——上面二字被磨得发亮。
他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三分感慨七分晦涩:李柱国啊李柱国,当年你不肯接太医院令,如今倒真成了医道的守墓人。话音未落,他足尖一点,整个人融进了渐浓的夜色里,只余下几片被惊起的鸦羽,打着旋儿落在李柱国脚边。
王二狗弯腰捡起那片鸦羽,刚要问,就见李柱国盯着远处黑黢黢的山林,瞳孔微微收缩。
少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树影婆娑,却总觉得有双眼睛,还在暗处盯着他们的背影。
师父,王二狗攥紧鸦羽,咱们今晚能到青牛镇吗?
李柱国摸了摸他的头,目光却仍停留在山巅方向:他顿了顿,又补了句,但今夜,怕是睡不安稳了。
山脚下的涪水在暗夜里翻着白浪,像谁在偷偷磨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