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后的黑暗像被扯开的幕布,刹那间漫进满室星辉。
王二狗被那光刺得眯起眼,再睁眼时,呼吸几乎停在喉咙里——四壁不再是粗粝的岩壁,倒像把整片夜空揉碎了嵌进去,星子流动的轨迹竟与人体内十二正经的走向如出一辙。
正中央悬浮着一根银针,比涪翁常用的清灵针粗上三分,表面流转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重光晕,像是被天地间最纯粹的气血温养了千年。
银针下方,一座半透明的祭坛缓缓升起,仔细看竟全由金红两色的脉络织就,红的是血脉,金的是经络,连细小的孙络都纤毫毕现。
师父!王二狗攥着《针经》的手直抖,指甲几乎要掐进羊皮纸里,这地方......像是活的!他伸手指向祭坛,指尖刚碰到那团金红脉络,就像触到了活物般缩回——脉络竟顺着他的指尖轻轻一颤,像婴儿的心跳。
李柱国的目光却比少年沉稳得多。
他望着那根七彩银针,喉结动了动,喉间泛起股热意——那是当年在天禄阁翻到《黄帝内经》残卷时,才会有的灼烧感。这是医道源头。他说,声音轻得像怕惊着满室星子,也是我此生最后一关。
话音未落,空中突然滚过闷雷般的轰鸣。
王二狗猛地转头,见那声音竟来自祭坛中央——不知何时,祭坛上浮现出三个青铜古字:承道者。
欲承医道,先断私念。
古音未落,祭坛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
王二狗只觉胸口被无形的手猛推了一把,踉跄着向后跌去,后背重重撞在石门上。
他刚要挣扎着起身,却见一层淡青色的屏障已在祭坛周围升起,将他隔绝在外。
师父!王二狗扑到屏障前,掌心按上去,只觉触手生温,像隔着层活人皮肤。
他望着李柱国的背影,急得眼眶发红,我跟你一起——
留在外面。李柱国没有回头,他望着祭坛中央新浮现的三枚银针,每一枚都比寻常针粗上一圈,针身上分别刻着三个篆字,若我失败......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低下去,像在说给自己听,立刻带着《针经》回涪水,找个隐世的山谷,把医道传下去。
王二狗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想起三年前师父在雪夜里说学医先学心,想起去年山洪暴发时师父背着药箱在泥水里跑了三十里救产妇,想起刚才画轴里那个像老医正的身影......他突然明白,这一关,师父必须独自走。
李柱国踏上祭坛的瞬间,地面的经络突然活了过来。
金红两色的脉络顺着他的鞋尖往上爬,像无数条小蛇钻进裤管,在腿上、腰间游走,最后汇集成一股热流冲进丹田。
他望着最前面那枚字针,伸手去取的刹那,指尖刚碰到针柄,整个人突然一震——体内百脉像是被人用重锤敲醒,剧烈地跳动起来。
眼前闪过无数张面孔。
渔婆颤巍巍递来的鲫鱼,鱼鳃还在动;
小娃子攥着野果往他怀里塞,鼻涕蹭在他青布衫上;
程高跪在雪地里,睫毛上结着冰碴,说弟子愿替先生抄三年医书;
还有天禄阁大火里,他抱着半卷《针经》残页往外冲,老医正把他推出门时,后背被烧得焦黑的身影......
轰——
李柱国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些画面像潮水般涌来,有救回人时的欣慰,有无力回天时的愧疚,有被权贵羞辱时的愤懑,还有老医正断气前攥着他手腕说医道要活在人身上的滚烫温度。
他感觉心脏快从喉咙里跳出来,额角的青筋暴起,指尖的字针几乎要拿捏不住——这哪是试针?
分明是要把他前半生的七情六欲都扒开了晾在太阳底下。
黄针......他咬着牙低吟,另一只手颤抖着从针囊里摸出那根最粗的黄针。
黄针刚一离囊,整座祭坛的星子都跟着晃了晃。
他对准自己穴,针尖刚触到皮肤,冷汗就顺着脖颈往下淌——这是他自创的以针制心之法,用最刚猛的黄针刺激灵台穴,强行镇定心神。
银针没入半寸。
李柱国的身体猛地一震,眼前的画面突然模糊了一瞬。
他趁机闭目凝神,将字针往心口按得更紧些,任那些情绪在体内翻涌,却不再被牵着走。
他想起老医正说过:医者不是石头,是石头里的火种。原来这断私念不是要他冷心冷肺,是要他在万千情绪里,守住那团最纯粹的火。
当李柱国再睁眼时,字针已彻底融入他的掌心,皮肤下隐约能看见针形的金光流转。
祭坛中央的字针突然轻颤起来,发出清越的嗡鸣,像是在催促什么。
王二狗隔着屏障,看见师父的背影不再摇晃。
他想起刚才师父说医道要活在人身上,突然明白,这秘境里的考验,或许从来不是要斩断什么,而是要确认——这把火,到底烧得有多旺。
祭坛上,李柱国的手,缓缓伸向第二枚银针。
李柱国的指尖刚触到字针的刹那,耳畔突然炸开百种声音——是太医院里老医正敲着竹简讲《难经》的浑厚嗓音,是天禄阁校书时竹简相碰的脆响,是三年前程高跪在雪地里说弟子愿替先生抄三年医书的哽咽,是前日王二狗举着火把替他照亮医案时,柴火噼啪的爆裂声。
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浮现出无数医案:有产妇血崩时他用隐白穴止血的果断,有恶吏装病索贿时他识破的冷笑,有瘟疫横行时他在破庙搭起的药炉,药气混着病人们的呻吟,在雨夜里凝成白茫茫的雾。
这些碎片像被一根线穿起,在他脑海里织成一张大网——原来不是机巧,是医道沉淀在骨血里的本能。
银针没入掌心的瞬间,李柱国突然笑了。
他想起老医正说过医书是死的,医心是活的,原来这字针,是要他把毕生所学熔成一把火,烧穿所有陈规旧矩。
祭坛猛然一震,第三枚字针突然暴起三寸,针身上的篆字泛着赤金光芒,像要刺穿他的魂魄。
李柱国的呼吸骤然急促——这一次,涌来的不是温暖的回忆,而是刺骨的痛。
他看见自己在天禄阁大火里,抱着半卷《针经》残页往外冲,老医正的后背被火舌舔成焦黑;看见王莽的爪牙持剑冲进医馆,剑尖挑破他的青布衫,骂他区区医匠也配藏书;看见上个月豪强抢了药铺,把他配好的安胎药摔在泥里,说乡野巫医也敢救人。
那些被羞辱的、被践踏的、被生死逼迫到绝境的时刻,像无数根细针在扎他的心脏。
懦夫才需要忘记痛苦。李柱国咬着牙,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起第一次在涪水江畔悬壶,有个老妇跪在他面前说求先生救救我孙儿,他摸着孩子滚烫的额头,突然明白——医道的勇,不是不怕疼,是疼过之后,还能把银针扎进更黑的夜。
嗡——
字针穿透掌心的刹那,李柱国的周身腾起赤色光焰。
三枚银针在他体内发出共鸣,金红两色的脉络从祭坛窜起,顺着他的七经八脉游走,最后全部汇聚到心口那枚医道传承印上。
青铜古印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纹路如活物般蠕动,原本残缺的医经残篇像被春风吹开的画卷,一笔笔补全成完整的《针经》全文。
王二狗隔着屏障,看得连呼吸都忘了。
他看见师父的身影被金色光雾笼罩,那根悬浮的七彩银针突然地扎进祭坛中央,整座秘境开始剧烈震动。
星子从四壁坠落,化作漫天金雨,在空中凝结成一卷泛着青光的帛书——正是《针经》!
每一页都在翻动,墨字如游龙,在虚空中划出璀璨的轨迹。
李柱国猛地睁眼,眼底映着满卷医理。
他能清晰地看见任督二脉交汇的暗穴,能听见气血在十二正经里流动的声音,连最细微的孙络震颤都像晨钟般清晰。
那卷《针经》突然化作流光,从他的眉心钻入体内,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这不是记忆,是血脉里的传承在苏醒。
叮——
体内的医道传承印发出清越的金石之音。
王二狗瞪大眼睛,看见那枚原本青灰的古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纯金,表面的纹路竟与秘境四壁的星轨完全重合,仿佛整座天地都在为这枚印佐证。
李柱国的气息变了,先前的狂傲收敛成一种更沉的厚重,像涪水江畔那棵千年老柏,根须扎进地心,枝叶却能触到云。
自今日起,汝为医道鼻祖,掌天地之脉,济万世苍生。
庄严的声音从秘境深处传来,震得王二狗耳膜发疼。
李柱国缓缓起身,青布衫被金光映得发亮。
他单膝跪地,指节抵着祭坛上的金红脉络,声音低沉却有力:吾以银针为骨,以仁心为魂,医道不灭,薪火永传!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光芒突然收敛。
星子重新嵌回四壁,祭坛缓缓下沉,那根七彩银针一声落在李柱国掌心。
王二狗扑到屏障前,见师父的眼底多了团火,是他从未见过的明亮。
师父......变了。王二狗喉头发紧,伸手去碰屏障,这次屏障却像水面般荡开涟漪,放他走了进去。
李柱国转头,冲他笑了笑。
那笑里没有从前的狂,却多了种让人安心的暖:该回家了。
两人踩着满地星光往石门走。
王二狗攥着《针经》跟在后面,突然听见山风透过石缝灌进来,带着股铁锈味。
他正要开口,李柱国却先一步停住脚步,指尖轻轻搭在他肩膀上。
怎么了?王二狗顺着师父的目光望向前方——石门之外,山道蜿蜒如蛇,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李柱国捏了捏掌心的七彩银针,目光扫过远处的太素山巅。
那里的云层正翻涌,像有什么东西藏在阴影里,等着猎物上门。
回涪水。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山,该让世人知道,真正的医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