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的靴底碾过江南的湿泥，将半片残叶嵌进更深的水洼。雨丝斜斜地织着，把远处的黛瓦白墙晕成一团水墨，却晕不散官道旁骤然响起的兵刃相击声——那声音脆得像冰碴撞在铁上，混着女子的惊呼和恶汉的狞笑，在这烟雨里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自离开京城那座牢笼，沈醉便打定主意做个独行的影子，任朝堂的血雨腥风在身后发霉。可那声惊呼里藏着的倔强，像极了多年前在天牢里听过的某声低骂，让他握着缰绳的手指不经意间收紧了三分。
“小娘子，这荒郊野岭的，不如跟哥哥们回寨子里快活快活？” 三个手持钢刀的汉子正将一辆马车围在中央，为首的络腮胡用刀背拍打着车厢板，唾沫星子混着雨水溅在漆皮上，“你那点碎银子，还不够哥哥们打壶酒的，不如把你这张脸蛋当银子用？”
车厢帘布猛地被掀开，一个穿月白裙的少女攥着支银簪冲出来，裙角沾着泥污却依旧挺得笔直：“我乃青岚谷弟子苏清辞，你们敢动我，便是与整个仙门为敌！” 她声音发颤，握簪的手却稳如磐石，簪尖的寒光映着她眼里的怒焰，倒比那三个汉子的钢刀更有锐气。
络腮胡愣了愣，随即爆发出哄笑：“仙门？老子连阎王爷都不怕，还怕你那劳什子仙门？” 钢刀带着风声劈过去，“今天就让你知道，男人的刀可比你们仙门的花架子厉害！”
沈醉的身影在雨幕里动了。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听见三声闷响接连响起，像三块石头砸进泥潭。等苏清辞眨掉睫毛上的雨珠，那三个汉子已经滚在泥地里哼哼，手腕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钢刀早不知飞到了哪里。而那个穿着玄色斗篷的男子正站在三丈外，斗篷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下颌，指尖还滴着雨水，仿佛刚才只是掸掉了衣袖上的灰尘。
“多、多谢公子相救！” 苏清辞这才回过神，慌忙敛衽行礼，目光落在沈醉腰间那枚墨玉腰牌上时，忽然“咦”了一声，“公子这腰牌……”
沈醉抬手按住腰牌，那是块雕着寒梅的墨玉，是当年某个故人所赠，边角早已被摩挲得光滑。他不想与人攀谈，转身便要牵马离去，却被苏清辞快步拦住。
“公子请留步！” 少女的眼睛在雨里亮得惊人，“这墨梅腰牌，难道您认识沈惊寒前辈？”
沈醉的脚步顿住了。
沈惊寒。这个名字像枚生锈的针，猝不及防刺进记忆深处。那是他的叔父，十年前在朝堂上被奸臣构陷，满门抄斩时，唯有他这个被寄养在外的侄子侥幸逃生。这些年他隐姓埋名，早已以为这世上再无人记得沈惊寒，更无人认得这块伴随他逃亡的腰牌。
“你怎么认识他？” 沈醉的声音比这江南的雨更冷，斗篷下的目光像淬了冰，“青岚谷的弟子，为何会知道一个前朝罪臣？”
苏清辞被他陡然释放的寒意逼得后退半步，却依旧挺直脊背：“沈前辈是我师父的故人。当年他蒙冤前，曾将一枚相同的腰牌托我师父保管，说若有朝一日遇到持同款腰牌的年轻人，便将这封信交给他。” 她从怀中摸出个用油布裹着的信封，双手捧着递过来，“我这次下山，一是为采买谷中所需，二便是受师父之托，寻访沈前辈的后人。”
沈醉接过信封的手指微微颤抖。油布上还带着少女的体温，与他指尖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他认得信封上的字迹，那是叔父独有的瘦金体，笔锋里藏着的风骨，与他记忆中那个总爱摸着他头说“醉儿要做撑天松”的叔父重合在一起。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沈醉将信封塞进怀中，目光扫过地上哀嚎的匪徒，“你的马车还能走吗？”
苏清辞点头：“只是车轮被他们砍了一刀，勉强能到前面的镇子。” 她瞥了眼匪徒，“这些人……”
“留给官差便是。” 沈醉淡淡道，“他们背后若有势力，自会有人来找麻烦。” 他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得像片被风卷起的枯叶，“跟上。”
马蹄踏碎雨帘，苏清辞赶着马车紧随其后。雨渐渐小了，露出天边被染成淡紫色的云。苏清辞忍不住打量前方那个玄色背影，斗篷下露出的发梢沾着水珠，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有种生人勿近的孤冷。她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沈惊寒的侄子，性子烈得像淬了火的钢，却也重情得能为知己剖心。
进了镇子，沈醉找了家带后院的客栈。店小二牵马时盯着苏清辞的马车直咂舌：“姑娘这车轮都快掉了，亏得能撑到这儿。” 苏清辞红着脸道谢，转头却见沈醉已经拎着个工具箱从后院走出来，蹲在车轮旁叮叮当当修了起来。
他的动作算不上熟练，却异常专注，睫毛垂下遮住眼底的情绪，只有偶尔蹙眉时，才泄露出几分不耐。苏清辞看着他玄色衣袖上沾的油污，忽然觉得这个浑身寒气的男子，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近。
“公子，” 她忍不住开口，“还未请教您的姓名。”
沈醉的锤子顿了顿。他有多久没被人这样问过了？这些年他用过关羽、用过楚客，却唯独不敢再用那个“沈”字。可此刻握着那封带着叔父体温的信，他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或许不必再藏。
“沈醉。” 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沉醉的醉。”
“沈醉……” 苏清辞念着这个名字，眼睛亮了亮，“好名字。我叫苏清辞，清澈的清，辞别的辞。” 她蹲到他身边，递过块干净布巾，“我师父说，当年沈前辈总夸他侄子，说这孩子虽年纪小，却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性子太傲，怕将来会吃亏。”
沈醉擦拭油污的手停了。他想起叔父临终前托人传来的最后一句话——“醉儿，活下去，不必为沈家复仇，只求你活得像自己”。可这十年，他活得像个被仇恨牵着的木偶，哪里还有半分自己的模样？
“你师父……” 他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我师父是青岚谷谷主，道号玄机子。” 苏清辞替他回答，“当年他与沈前辈是忘年交，沈前辈出事时，师父本想劫狱，却被沈前辈以死相劝拦下了。这些年师父一直心怀愧疚，总说若当年再果断些……”
“他做得对。” 沈醉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以卵击石，只会多添几具尸体，毫无意义。”
苏清辞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明白了师父为何总说沈家人骨子里都带着股韧劲。她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客栈前堂传来的喧哗声打断。
“都给我搜！仔细点！别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一个粗暴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桌椅翻倒的脆响，“奉镇南王令，捉拿朝廷钦犯，反抗者，格杀勿论！”
沈醉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镇南王，正是当年构陷沈家的主谋之一。他怎么会突然派人来这江南小镇？
苏清辞也变了脸色：“他们是冲我们来的？”
“未必。” 沈醉站起身，将工具箱踢到车底，“但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他看向后院的围墙，“从后面走。”
两人刚绕到后院，就见两个穿着铁甲的兵卒已经堵在了墙根下，手里的长矛闪着寒光。“抓住他们！” 兵卒大喝着刺过来，矛尖带着劲风，显然是受过训练的好手。
沈醉将苏清辞往身后一拉，空手迎了上去。他的动作没有章法，却快得让人看不清，指尖在矛杆上一搭一拧，那兵卒便惨叫着松开了手，手腕以与先前匪徒如出一辙的角度垂了下去。另一个兵卒见状挥矛直刺他心口，沈醉侧身避开，手肘在对方肋下重重一撞，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兵卒蜷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走！” 沈醉抓住苏清辞的手腕便往墙上翻。少女的手腕纤细却不柔弱，带着点微凉的体温，让他想起小时候叔父牵着他的手走过御花园的模样。
翻过围墙，外面是条狭窄的巷子。雨已经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两人刚跑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沈公子，别来无恙啊？”
沈醉猛地回头，看见巷口站着个穿锦袍的中年男人，脸上挂着虚伪的笑，手里把玩着两颗铁胆。那男人他认得，是镇南王的心腹谋士，赵修文。十年前在刑场上，就是这个人宣读的沈家罪状。
“赵大人倒是清闲，居然亲自来这江南捉‘钦犯’。” 沈醉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手悄悄按在腰间的软剑上。
赵修文哈哈一笑：“沈公子说笑了。属下只是奉命行事，捉拿勾结仙门、意图谋反的乱党。” 他的目光落在苏清辞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没想到竟能在此遇到沈公子，还真是意外之喜。哦对了，忘了告诉公子，令堂……上个月在天牢里病逝了。”
沈醉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一直以为母亲还活着，这是他支撑下去的唯一念想。原来……原来早就不在了。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再说一遍。”
赵修文被他的气势吓得后退半步，却依旧强作镇定：“病逝了，朝廷仁慈，还赐了口薄棺。沈公子若是识相，就乖乖跟我回去，或许还能……”
话音未落，沈醉已经动了。
软剑出鞘的声音像龙吟，月光下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直取赵修文咽喉。赵修文没想到他说动手就动手，慌忙举起铁胆去挡，却听“铛”的一声脆响，铁胆被剑劈成两半，剑尖离他的咽喉只剩寸许。
“找死！” 赵修文惊怒交加，猛地往后一跃，从怀里摸出个信号弹往天上一放。红色的火光在夜空中炸开，像朵妖异的花。“沈醉，你跑不掉的！这镇子四周都布了兵，你和这个仙门妖女，今天必死无疑！”
沈醉没有再追。他知道信号弹一放，很快就会有大批兵马来围堵。他看了眼身旁脸色发白的苏清辞，又看了眼巷口越来越近的火把光，忽然扯出一抹极淡的笑，那笑容里带着三分嘲讽，七分决绝。
“妖女？” 他低声道，软剑归鞘的声音里带着金属的冷冽，“赵大人怕是忘了，当年构陷我沈家时，可是说我家通的是魔族呢。” 他拉住苏清辞的手，“跟我来。”
两人拐进巷子深处，沈醉凭着记忆往镇子东侧的乱葬岗跑。那里坟冢林立，最是适合藏身。可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片荒坟时，苏清辞忽然“啊”地低呼一声，踉跄着扶住了旁边的一块墓碑。
“怎么了？” 沈醉回头问。
苏清辞咬着唇，指了指自己的脚踝：“好像扭到了。” 她的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像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沈公子，你别管我了，快走！”
沈醉看着她痛苦的神色，又看了眼身后越来越近的火把光，忽然蹲下身：“上来。”
“什、什么？” 苏清辞愣住了。
“我背你。” 沈醉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要么被他们抓住，要么跟我走，选一个。”
苏清辞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月光勾勒出他绷紧的肩线，忽然觉得眼眶一热。她咬了咬唇，轻轻伏了上去。沈醉的后背不算宽厚，却异常结实，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她闻到他斗篷上淡淡的墨香，混杂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竟让她慌乱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
沈醉背着她，脚步依旧轻快，在坟冢间穿梭如鬼魅。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仓皇逃窜的蛇。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乱葬岗时，前方忽然亮起一道刺眼的白光。那光芒远比火把明亮，带着种清冽的灵气，将整片荒坟照得如同白昼。沈醉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抬头望去——
只见乱葬岗尽头的老槐树下，站着个身穿青衫的老者，手里握着一柄拂尘，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他看着沈醉，忽然笑了，声音苍老却洪亮：
“小友，别来无恙？”
沈醉瞳孔骤缩。这个老者，他认得。或者说，他认得老者腰间那块玉佩——那是青岚谷的镇谷之宝，据说只有谷主玄机子才能佩戴。
可玄机子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说“别来无恙”？
更让他心惊的是，老者身后的槐树上，不知何时挂满了黄色的符纸，那些符纸无风自动，隐隐构成一个巨大的阵法，将整个乱葬岗笼罩其中。而阵法之外，那些追赶的兵卒仿佛被无形的墙挡住，无论如何冲撞都无法靠近。
苏清辞从沈醉背上抬起头，看到老者时惊呼出声：“师父？您怎么会在这里？”
玄机子捋着胡须，目光落在沈醉身上，笑容里带着几分深意：“我若不来，岂不是要错过沈小友的英姿？”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凝重，“只是老朽没想到，镇南王的动作竟这么快，连‘锁龙阵’都布到这江南来了。”
“锁龙阵？” 沈醉皱眉。
“那是当年困住你叔父的阵法。” 玄机子叹了口气，拂尘轻轻一扫，“看来，他们早就知道你还活着，一直在等你自投罗网啊。”
沈醉的心沉了下去。原来这一切都是圈套。可玄机子的出现，又算什么？
就在这时，玄机子忽然脸色一变，抬头望向天空。沈醉也跟着抬头，只见刚才被信号弹染红的夜空里，不知何时凝聚起一团浓重的黑云，那黑云翻滚着，隐隐有雷光闪烁，竟透着股诡异的妖气。
“不好！” 玄机子脸色凝重，“是‘蚀骨妖雾’！他们不仅布了锁龙阵，还请了妖修相助！”
蚀骨妖雾？沈醉握紧了拳头。他曾在古籍上见过记载，那是种能腐蚀修士灵力、吞噬凡人血肉的妖雾，极其阴毒。镇南王为了杀他，竟然连妖修都用上了？
“师父，我们怎么办？” 苏清辞紧张地问。
玄机子看着越来越近的黑云，又看了眼沈醉，忽然道：“小友，你腰间是不是有块墨梅腰牌？”
沈醉一愣，点了点头。
“快拿出来！” 玄机子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那腰牌里藏着你叔父留下的一缕残魂，或许能暂时抵挡妖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