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皇宫。
持续了数月的沉寂被打破了。
宫门大开,钟鼓齐鸣,宦官肃立,甲士执戟。
虽然排场并未极尽奢华,但那股庄严肃穆的帝王之气,已然弥漫开来。
文武百官依序而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复杂的神情:
有欣喜,有敬畏,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不同往日。
那位经历了一场生死大病,几乎将国事全权托付给丞相的皇帝,刘备,今日要临朝听政了。
诸葛亮依旧站在文官首位,羽扇轻摇,面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透露出这数月来的辛劳。
关羽、张飞位列武将前列,一个抚髯眯眼,气势沉凝;
一个昂首挺胸,虬髯贲张,掩饰不住的喜色溢于言表。
陈到的位置,被特意安排在了关羽下首,几乎与张飞并列,这细微的变化,引得不少官员侧目。
当内侍尖细的声音唱出“陛下驾到”时,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刘备,在两名内侍的小心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帝王冠服,但明显能看出衣袍有些宽松,原本魁梧的身形清减了不少,脸色带着病后的苍白,步伐也略显虚浮。
然而,他那双深邃的眼睛,虽然不如往日那般锐利逼人,却沉淀下了一种经历过生死考验后的沉静与洞察,目光扫过殿下群臣,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慢慢走到御座前,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轻轻推开内侍的手,独自站立了片刻,仿佛在感受着脚下这片他半生征战才换来的土地。
“臣等叩见陛下!恭祝陛下圣体安康!”
以诸葛亮为首,群臣齐刷刷跪倒在地,山呼之声震彻殿宇。
刘备微微抬手,声音略显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众卿平身。”
“谢陛下!”
众人起身,垂手侍立。
大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天子的训示。
刘备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在诸葛亮、关羽、张飞、陈到等人脸上停留的时间尤长。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寂静,声音带着深深的感慨:
“朕此番大病,缠绵榻上数月,昏沉之间,几度以为……去见陶徐州、刘荆州,去见……汉室列祖列宗了。”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重锤般敲在每个人心上。
关羽、张飞闻言,虎目瞬间泛红。
诸葛亮微微垂首。
陈到也能感受到那股沉重的气氛。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亦有大清明。”
刘备继续缓缓道,像是在对众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朕这一生,奔走天下,屡败屡战,幸得诸位不离不弃,方有今日尺寸之基。此番病中,国事艰难,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政务冗繁……”
他看向诸葛亮,眼中满是真诚的感激与信赖:“孔明啊,这数月,辛苦你了。朝政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边境亦无大乱。若无你,朕此番……恐难心安。”
诸葛亮出列,深深一揖:“此乃臣分内之事,陛下洪福齐天,方能逢凶化吉。臣不敢居功。”
刘备点点头,目光又转向关羽和张飞,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云长,翼德。看到你们都好,朕心甚慰。尤其是翼德,”
他特意点了张飞的名,“闻你在巴西大破张合,治军屯田亦有方略,朕心甚喜,甚喜啊!”
张飞激动得满脸通红,出列抱拳,声如洪钟:“大哥!俺……俺臣没给您丢脸!”
他一时激动,差点忘了朝堂礼仪。
刘备不以为意,反而开心地笑了笑。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陈到身上,那目光中包含了赞赏、欣慰,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托付之意。
“叔至。”
“臣在。”
陈到立刻出列,躬身行礼。
“上前来。”
刘备招招手。
陈到依言上前几步,来到御阶之下。
刘备看着他,良久,才缓缓道:“朕卧病之时,你所建言之内政、军械、商道诸策,孔明皆已报于朕知。”
“好,很好。高屋建瓴,脚踏实地。此次翼德能败张合,其所用军械、所依战法,皆赖你之力。南中商道初开,虽险亦功在长远。更难得的是,你助云长,保翼德,于国有擎天保驾之功!”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朕尝闻,国之兴衰,在得人失人。今得叔至,实乃天赐朕于大汉之干城!”
“干城”二字一出,殿内响起一片细微的吸气声!
此评价可谓极高!
就连关羽,也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张飞更是与有荣焉地挺起了胸膛。
陈到心中激荡,连忙躬身:“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此皆陛下洪福,丞相运筹,诸位将军用命,臣不过尽本分而已!”
“是你的功劳,便是你的功劳。朕,不吝赏赐。”
刘备微微一笑,对旁边内侍示意。
内侍躬身,双手捧过一个长长的、覆盖着明黄绸缎的托盘,走到刘备身边。
刘备伸手,缓缓揭开了绸缎。
托盘上,安然躺着一柄连鞘长剑。
剑鞘古朴,并无过多华丽装饰,却透着一股森严厚重的气息。
剑格处,隐隐能看到镌刻的龙纹。
“此剑,乃朕昔日于许都时,承蒙……汉帝所赐。”
刘备的声音有些悠远,提及那位早已湮没在历史中的汉献帝,语气复杂。
“虽非神兵利器,却亦象征汉室威严。今日,朕将此剑赐予你。”
他拿起剑,郑重地递向陈到:“见此剑,如朕亲临。许你便宜行事之权,若遇紧急,可先斩后奏!
望你持此剑,永为汉室之干城,扫平奸佞,匡扶社稷!”
殿内彻底安静了。
赐御剑!便宜行事!先斩后奏!这是何等的信任与荣宠?!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陈到身上,有羡慕,有嫉妒,有震惊,也有深深的敬畏。
陈到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和责任落在肩上。
他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接过那柄沉甸甸的御剑:“臣,陈到!谢陛下隆恩!必以此剑,护我大汉,诛尽国贼!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的声音坚定,在大殿中回荡。
“好!好!好!”
刘备连说三个好字,脸上露出了病后最为舒展的笑容。
他将陈到扶起,然后看向所有人,声音虽然不高,却带着一种诀别般的庄重:
“众卿!朕之身体,朕自知之。纵得康复,亦非复往日。大汉之未来,社稷之重任,朕……便托付给诸卿了!
孔明总理国政,云长、翼德镇守四方,叔至……锐意进取。望尔等同心同德,光复汉室,还于旧都!则朕……纵死亦无憾矣!”
“臣等必竭尽全力,辅佐陛下,光复汉室!”
以诸葛亮为首,所有大臣再次跪倒,誓言声响彻云霄,带着一种悲壮而豪迈的气息。
朝会在一片肃穆与激昂中结束。
然而,退朝之后,并非所有人都沉浸在忠君爱国的热血之中。
皇宫一角,几名官员聚在一起,低声议论。
其中一人,正是总是一副忧国忧民模样的谯周。
“陛下经此大病,心思似乎愈发倚重那位陈将军了。”一人低声道。
“御剑都赐了!便宜行事!这权力……是否太过了一些?”另一人附和。
谯周捋着胡须,摇头叹息:“陛下爱才之心,可以理解。然则,陈将军所行之事,多标新立异,更改制,重工巧,与民争利,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啊。
更何况,其年纪轻轻,骤登高位,又得如此殊荣,只怕……非是能持盈保泰之相。”
他的话语,如同毒蛇吐信,在看似公允的担忧下,埋下了猜忌的种子。
周围几人闻言,皆露出深思之色。
与此同时,荆州,江陵城。
东吴也接到了来自成都的密报。
当他看到“刘备康复临朝”、“重赏陈到,赐御剑,誉为干城”等字样时,眉头紧紧锁起。
“刘备没死……陈到权势更重……”他喃喃自语,眼中寒光闪烁,“此人不除,我江东永无宁日!看来,某些计划,必须要加快了。”
他转身对亲信低声道:“给‘那边’的人传信,价钱好商量,但我要尽快看到结果!必须赶在蜀汉完全消化南中,并凭借那些新式军械壮大之前!”
而就在成都城外,一支风尘仆仆的商队正在接受守城兵士的检查。
看似普通的车队中,几口沉重的箱子被特意打开,里面是璀璨的宝石和罕见的香料,引得兵士们啧啧称奇。
商队首领,一个笑容谦卑、眼神却精明的胡商,操着生硬的汉语道:“军爷,这些都是要献给你们那位陈到将军的……一点心意,感谢他的商队在南中……照顾我们的生意。”
兵士们不疑有他,检查完毕便放行了。
商队缓缓入城,那胡商首领在无人注意时,与人群中一个看似普通的中年文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文人微微点头,迅速消失在人流中。
皇帝的康复与重托,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却远非仅仅是忠勇与激昂。
潜藏的嫉妒、已久的猜忌、敌国的阴谋、乃至来自远方的“礼物”,都在这“托付”的华彩乐章之下,悄然汇聚,等待着爆发的时机。
刘备将重任托付给了他最信任的人们,却不知这份信任本身,已成为风暴最先冲击的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