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的风,带着湿热的泥土气息和某种陌生的、狂野的芬芳,吹拂在张嶷和他的白毦精骑脸上。
他们护送着数十辆沉重的骡马车队,蜿蜒行进在崎岖难行的山道上。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吱呀声,与林间不知名的鸟兽鸣叫交织,构成一曲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异域行歌。
张嶷,这位被陈到亲自点将的年轻将领,面容坚毅,眼神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道路两侧浓密的丛林和险峻的山崖。
他麾下的百名白毦兵,虽经长途跋涉,依旧军容整肃,默不作声,只有甲叶随着马匹的行进发出规律的轻响,显示出极其严格的纪律。
他们是利刃,是坚盾,护卫着这次深入蛮荒的使命——打通通往南中的官方商道。
车队装载的不是武器,而是亮眼的蜀锦、雪白的巴盐、以及经过将作院初步“标准化”处理的优质铁器农具。
这些,是陈到规划中,用于敲开南中各部族心门的“钥匙”。
“张将军,”一名扮作商队主管的书记官擦着汗,驱马靠近张嶷,低声道:“再往前,就真正进入叟、濮、昆明诸部杂居之地了,听闻各部族渠帅拥兵自重,对汉官极为警惕,我们……”
“警惕?”张嶷嘴角勾起一丝冷硬的弧度,“我等携礼而来,公平交易,有何可惧?若有不长眼的想来试试,”
他拍了拍腰间横刀的刀柄,“正好用他们的血,给咱们的白毦战旗再添几分颜色。传令下去,所有人打起精神,斥候前出五里,遇有异动,立刻示警!”
“是!”
队伍继续前行。
沿途偶尔能见到一些衣衫褴褛、皮肤黝黑的当地山民,他们躲在树林或巨石后,用混合着好奇、畏惧和一丝敌意的目光,打量着这支装备精良、秩序井然的汉人队伍。
张嶷命人拿出少量盐块和布匹,尝试与他们交换一些水果或向导服务,但多数山民一哄而散,只有极少数胆大的,在确认没有恶意后,才小心翼翼地上前交易,并用生硬的汉语指点几句前方的路径。
夜晚,队伍在一处相对平坦的河谷地扎营。
篝火燃起,驱散南地夜间的寒意和弥漫的湿气。
白毦兵们轮流值守,暗哨远远撒出。随队的匠人则借着火光,在兽皮纸上仔细绘制着沿途的地形、水源、险要隘口,并标注上可能的部落活动范围。
这些地图,将是未来经略南中的无价之宝。
张嶷坐在火堆旁,擦拭着佩刀,对书记官道:“看到没有?他们缺盐,缺铁,更缺做工精细的布匹。
我们带来的,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只要展现出足够的实力和诚意,不怕他们不动心。”
书记官点头称是,但还是忧心忡忡:“只是不知那孟获,据说是诸部之中势力最大者,性情如何?能否接受我等?”
“孟获……”张嶷目光闪动,“陈将军说过,此人枭雄之姿,非甘于人下者。与其交易可以,但需时刻警惕。我等此来,是先铺路,不是来征伐。但若他以为我等可欺,那便让他见识见识,何为汉家精锐!”
正说着,营地外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竹哨声!
那是暗哨发出的警报!
“敌袭?!”张嶷瞬间弹起,横刀已然出鞘!白毦兵们反应极快,无声地熄灭大部分篝火,迅速依托车辆和地形结成防御圆阵。
弩箭上膛,刀剑出鞘,动作迅捷无声,展现出极高的军事素养。
然而,预想中的喊杀声并未传来。
只有远处黑暗中传来一些嘈杂的、并非汉语的呼喝声,以及某种野兽般的低沉咆哮。
片刻后,一名前去探查的白毦兵返回,脸色有些古怪:“将军,不是大军。像是一群……土人部族战士,围着几个人,像是在争斗。他们发现我们的暗哨了。”
张嶷眉头一皱:“走,看看去。”
他带着一队精锐,悄无声息地摸到警戒边缘。
借着月光,只见前方一片林间空地上,约莫百余名穿着兽皮、手持简陋刀矛弓弩的土人战士,正围着一小撮人。
被围在中间的,是几名同样土人打扮、但衣饰明显更精细的男女,其中一名魁梧的汉子手持弯刀,护着一个少女,正与包围者激烈地对峙着,双方言语不通,但气氛剑拔弩张。
包围者的头领,是一个脸上有着狰狞刺青的壮汉,正挥舞着骨矛,大声叫嚣着什么,目光不时贪婪地扫过被围者中那名少女颈间的银饰。
“将军,怎么办?像是部族仇杀或是抢劫。”副手低声问。
张嶷目光锐利地观察着。他注意到被围的那名魁梧汉子,虽然势单力薄,但眼神凶悍,毫无惧色。
他护着的那个少女,虽然惊慌,但气质不凡,不似寻常山民。
而包围者则显得更加野蛮和贪婪。
“那个刺青头领,我好像听沿途山民提起过,叫‘黑蝮’朵思,是附近一个声名狼藉的小部落头人,专干劫掠勾当。”
书记官低声道。
就在这时,那刺青头领“黑蝮”朵思似乎失去了耐心,大吼一声,周围战士立刻举起武器,就要扑上去!
“弩箭准备!”张嶷低喝一声,“瞄准那些包围者,听我号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被围的魁梧汉子突然用生硬的汉语大吼道:“汉人将军!若是路过!请助我孟获一臂之力!必有厚报!”
孟获?!张嶷心中猛地一震!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放箭!”张嶷不再犹豫,立刻下令!
咻咻咻——!
十数支来自黑暗中的弩箭,精准无比地掠过孟获等人的头顶,狠狠地钉在了“黑蝮”朵思及其身边最嚣张的几个蛮兵脚前的地面上!
劲力之足,箭羽犹自颤抖不停!
这精准的警告射击,瞬间吓住了所有蛮兵!
朵思惊得后退一步,骇然望向弩箭射来的黑暗丛林。
张嶷这才带着白毦兵,如同鬼魅般从黑暗中现身,刀甲鲜明,杀气腾腾,瞬间镇住了场面。
“吾乃大汉卫将军陈到麾下,讨寇校尉张嶷!”张嶷声如洪钟,用汉语喝道,“奉命护送商队,途经此地!尔等在此私斗,惊扰汉使,该当何罪?!”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黑蝮”朵思:“朵思头领,你是要与我大汉为敌吗?”
朵思被张嶷的气势和白毦兵的精锐所慑,又听闻是汉官,脸上闪过惊疑和恐惧。
他虽凶悍,却也不傻,知道这支汉军绝非他手下这些乌合之众可以抗衡。
他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夷语,大致意思是这是他们的私怨,与汉人无关。
被围的孟获见状,立刻大声道:“张将军!莫听他一派胡言!他乃附近毒瘤,专事劫掠过往商队乃至弱小部落!今日伏击于我,乃贪图我妹祝融银饰与财物!请将军明鉴!”
张嶷心中已有计较。
他需要立威,也需要施恩。
这孟获,正是最好的切入点。
“朵思,”张嶷冷声道,“立刻带你的人,滚出我的视线。若再让我见到你劫掠商旅,危害地方,定斩不饶!滚!”
朵思脸色青白交加,最终不敢违抗,恶狠狠地瞪了孟获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看张嶷和他身后那些沉默如山的白毦兵,悻悻地一挥手,带着手下狼狈地退入山林之中。
危机解除。孟获松了口气,收刀入鞘,走上前来,对着张嶷抱拳行礼,虽然礼节生硬,但态度颇为诚恳:
“多谢张将军援手之恩!孟获感激不尽!”
他身后的那名少女——祝融,也好奇地打量着张嶷和这支与众不同的汉军,眼中惊惧稍退。
张嶷还礼:“孟获头领不必多礼。我大汉欲与南中诸部重修旧好,开通商路,公平贸易。路见不平,自当相助。”
他示意手下取来一些丝绸和盐块:“些许礼物,聊表心意。我等携蜀锦、盐铁而来,欲与头领及诸部交易铜矿、药材、皮革、滇马。不知头领意下如何?”
孟获看着那光华夺目的丝绸和雪白的盐块,眼中闪过强烈的渴望和精明。
他早已听闻汉地物产丰饶,今日一见,远超想象。尤其是对方展现出的强大武力和方才的“恩情”,让他不得不慎重对待。
他沉吟片刻,朗声笑道:“哈哈哈!好!汉家将军快人快语!我孟获最喜欢和豪爽的人打交道!
你们的礼物,我收了!你们的商队,就是我孟获的朋友!请随我回寨!好酒好肉招待!具体如何交易,我们再细细商议!”
当夜,孟获的寨子中燃起盛大的篝火。烤肉的香气、劣质土酒的辛辣味和蛮族少女欢快的歌舞声交织在一起。
张嶷及部分白毦兵军官作为上宾,与孟获及其部族头人们共饮。
酒过三巡,孟获拍着张嶷的肩膀,显得十分热络:“张将军!你们汉人这次够意思!不像以前的狗官,只会盘剥欺压!以后,你们的商队,从我孟获的地盘过,安全包在我身上!
你们要铜块?好说!后山就有矿洞!要药材?山里多的是!要滇马?我帮你们从洱海那边的部落换!只要你们的丝绸、盐和铁器管够!哈哈哈!”
张嶷保持着清醒,微笑着应酬,心中却牢记陈到的叮嘱:南中豪帅,重利而轻义,可拉拢,需防范。
他趁机提出:“既如此,为保商路畅通,我欲在头领寨子附近,设立一处小小的驿馆和货栈,派驻少量人员,便于往来结算和休整,亦可协助头领维护此地安宁,不知……”
孟获酒意上涌,又正值对汉人好感度最高之时,大手一挥:“没问题!地方随便挑!我拨人手帮你们建!”
初步的目标,超预期达成。贸易渠道打开,据点得以设立,还与南中最有实力的地头蛇建立了良好关系。
然而,在狂欢的阴影里,一双眼睛却始终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那是“黑蝮”朵思逃走的方向。
他并未远去,而是潜伏在黑暗的山林中,怨毒地盯着孟获寨子里的灯火通明,盯着那些让他垂涎欲滴的汉家货物,更盯着那些破坏了他好事的汉人军队。
“汉人……孟获……”他咬牙切齿,低声对身边心腹道,“去,给我查清楚这支汉军的底细!还有,给‘那边’的人送个信,就说……肥羊来了,带着无数好东西,而且,他们的头领,好像是个汉人大官很看重的人物……”